當(dāng)過為民請命的官，做過惹人非議的事

王愛軍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這動人心魄的發(fā)問，至今令多少人難忘。寫下這優(yōu)美詩句的，就是金末元初時的大詩人元好問。不過與“風(fēng)流才子多春思”不同，寫下如此動人詩句的元好問，卻沒有一件纏綿悱惻的風(fēng)流韻事傳世。他一生戀愛的對象就是詩詞、史學(xué)。雖然生在金末元初朝代更替的亂世，他卻深懷強烈的使命感，為后世留下了豐厚的文化遺產(chǎn)，成為“詩文史學(xué)，萃于一身”的“一代宗匠”。

元好問是北魏拓跋氏后裔，魏孝文帝南遷洛陽時，改姓元。元好問的先祖中，最有名的就是唐代詩人元結(jié)。他的父親元德明同樣詩才過人，可惜屢試不中，心灰意冷之下便寄情山水間，以詩酒自娛。元好問在7個月大時，就被過繼給了叔父元格。

4歲時，元好問開始讀書，7歲時就能寫詩了。太原名家王湯臣見過他之后，驚呼為神童。14歲時，元好問拜陵川大儒郝天挺為師。拜師第二年，他曾在陵川西溪參加一個宴會，即席賦五言詩，引起轟動，有人描述說“當(dāng)時膝上王文度，五字詩成眾口傳”，將他與東晉名士王坦之相比。他的哥哥元好古對弟弟在五言詩方面的造詣佩服得五體投地，曾寫詩道：“鶯藏深樹只聞聲，不著詩家畫不成。慚愧阿兄無好語，五言城下把降旌。”

金章宗泰和五年（1205年），16歲的元好問赴并州（今山西太原）參加科舉考試，途中，他遇到一個捕雁者。捕雁者說他設(shè)網(wǎng)捕得一只大雁，殺死了它，另一只脫網(wǎng)而逃，但它見同伴死去，并不飛走，而是在上空盤旋悲鳴，后來竟然投地而死。元好問為之感動，便買下這兩只雁，把它們葬在汾河岸邊，壘上石頭作為記號，稱為“雁丘”，并寫下了他一生最有名的一首詞，《摸魚兒·雁丘詞》（又作《邁陂塘·雁丘詞》），其中寫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yīng)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18歲時，元好問娶了張氏為妻。妻子也出身于書香門第，溫柔賢惠。他雖然喜歡飲酒賦詩，卻從不光顧秦樓楚館，婚后沒有鬧出任何緋聞和八卦。

元好問的才情沒的說，但卻無法邁過科舉的門檻，第一次應(yīng)試，他鎩羽而歸。老師郝天挺安慰他說：“我正好不想讓你去當(dāng)舉子呢，區(qū)區(qū)一個考試，不足道也。”這位老先生素來主張教育不以科舉為目標(biāo)，所以元好問的落第也不奇怪。20歲時，元好問寫下了《箕山》《琴臺》等詩，當(dāng)時的文壇盟主、時任禮部尚書的趙秉文看后極為欣賞，夸贊說“少陵（杜甫，字少陵）以來無此作”，于是元好問名震一時，被稱為“元才子”。

奉忽必烈為“儒教大宗師”

金哀宗正大三年（1226年），元好問被任命為河南鎮(zhèn)平縣令，一年后轉(zhuǎn)任內(nèi)鄉(xiāng)縣令。在他的倡導(dǎo)下，原來由于天災(zāi)兵禍而田園凋敝的內(nèi)鄉(xiāng)，逐漸呈現(xiàn)出田園蔥綠、農(nóng)事繁榮的景象。后來他又出任南陽縣令，時值大旱，他極力上書，爭得了減免3年賦稅的政策，使當(dāng)?shù)匕傩盏靡孕蒺B(yǎng)生息，被評價為“善政尤著”。

只可惜，當(dāng)時金朝日漸衰落，蒙古鐵騎所向披靡。在新舊交替之時，人的選擇分外艱難和痛苦，元好問也做了一些讓人非議之事。

第一件事便是“崔立碑事件”。天興元年（1232年），蒙古大軍包圍金都汴京，金哀宗以“親征”之名逃出京城。次年，元帥崔立發(fā)動政變，開城納降，并自封鄭王。事后崔立自認為此舉避免了蒙古軍屠城，拯救了全城百姓，命元好問執(zhí)筆，為他立“功德碑”。元好問深知涉及名節(jié)大事，便推脫給了太學(xué)高材生劉祁。劉祁無奈起草了初稿，然后交給元好問推敲、修改。

在儒家文化里，文人最講究氣節(jié)，元好問為叛賊立碑，引起了世人的非議。當(dāng)然，也有學(xué)者為他辯駁，說他是迫不得已，而且是否構(gòu)成氣節(jié)問題，關(guān)鍵是看他在碑文中是否為崔立頌功。元好問在這個問題上確實沒有太多可指責(zé)的地方，他只是平鋪直敘，敷衍成文，并沒有為叛賊崔立大唱贊歌。

第二個爭議事件，是汴京城破后，元好問曾寫信給蒙古中書令耶律楚材，開列了王若虛、楊奐等54名金朝儒士，請他酌加任用。這一舉動的確驚世駭俗，各種責(zé)難迎面而來。

其實，向新朝廷舉薦人才并不能說明元好問人格有問題。他曾立下志向，金亡后絕不出仕。但在元好問看來，人才難得，因此要格外珍惜、保護。應(yīng)該說，他是高瞻遠矚的，他所舉薦的這些人中，有15位在《元史》中都留下了記載，他們在傳承和保存中原文化方面，起到了很大作用。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被譽為“元曲四大家”之一的白樸，更是得益于他的養(yǎng)育與教誨。

白樸的父親白華，與元好問是結(jié)拜兄弟。蒙古人攻入汴京時，年僅8歲的白樸與父母失散，危難之時，元好問收養(yǎng)了白樸姐弟。只是，元好問也是亡國之臣，被押赴山東，生活至為艱辛，但他視白樸姐弟猶如親生，不離不棄。北上的路上，白樸感染傷寒，昏迷不醒，元好問晝夜將他抱在懷中。或許是上天保佑，第六天時，小白樸竟然在元好問的臂彎中出汗而愈。元好問驚喜不已，每天教他讀書，悉心培養(yǎng)。白樸12歲時，元好問才將他們姐弟送歸到白華身邊，白華感激不已，寫詩謝道：“顧我真成喪家犬，賴君曾護落窠兒。”此后，元好問每去白家，都要指導(dǎo)白樸治學(xué)門徑，還寫詩勉勵他說：“元白通家舊，諸郎獨汝賢。”可以說，白樸的藝術(shù)成就中，有元好問巨大的心血。

元好問做的第三件飽受爭議的事情，是在元憲宗二年（1252年），以63歲高齡北上覲見忽必烈，給他奉上了“儒教大宗師”的尊號。忽必烈很意外，非常高興地接受了。元好問乘機提出免除儒戶的兵賦等建議，忽必烈無法拒絕，只好答應(yīng)了。

有人說這是元好問在拍忽必烈的馬屁，但所提要求顯而易見地反映出他的真實動機：一是蒙古人不尊重儒家，推行“八娼、九儒、十丐”，儒生的地位連娼妓都不如。元好問給忽必烈戴上“儒教大宗師”的帽子，可以提高儒生的政治地位，并以此引導(dǎo)游牧民族的統(tǒng)帥“以儒治國”。第二則是源于他對蒙古統(tǒng)治認識的轉(zhuǎn)變。曾經(jīng)，在亡國后，元好問的內(nèi)心是十分痛苦的，然而元朝建立二三十年間，他看到忽必烈能夠讓百姓安定地生活，并消滅云南地方勢力，恢復(fù)漢唐舊疆的赫赫功業(yè)，從內(nèi)心也感到欽佩。他在詩中說：“云南山高去天尺，漢家弦聲雷破壁。九州之外更九州，海色澄清映南極”，把蒙古稱為“漢家”，這表明他內(nèi)心里的對立情緒消失了，對蒙古政權(quán)已經(jīng)逐漸認同。

金朝的覆亡、元朝的建立已不可阻擋，元好問不是只忠于一家一姓的古板儒生，他最關(guān)心的是“國可亡，而史不可滅”，他感慨道：“但恨后十年，時事無人知。”為此，他決定為后世留存一部金朝的歷史。然而，在活著都是未知數(shù)的動亂之際，這是何其艱難啊！

汴京被圍時，元好問就向丞相建議，用小字抄錄一遍國史，以便危急時刻讓一匹馬就可以帶走。丞相認為主意倒是不錯，可城外戰(zhàn)馬嘶鳴，哪有功夫干這個事。

天興二年（1233年），元好問被蒙古軍羈管于聊城（今山東聊城）時，便開始著手記錄金史的工作，他一方面回憶前輩及友人的詩作，想到了就立馬寫下來；另一方面為人撰寫碑銘，通過記述人物的事跡來敘述歷史，寫出當(dāng)時社會的變化。

元太宗十一年（1239年），年已半百的元好問獲得了自由，回到老家忻州，那種欣喜的心情溢于言表，他在詩里寫道：“乞得田園自在身，不成還更入紅塵？只愁六月河堤上，高柳清風(fēng)睡殺人！”當(dāng)然，回家還有更偉大的使命，“乃構(gòu)亭于家，著述其上，因名曰‘野史’。”這就是流傳至今的“野史亭”，是元好問儲存資料、撰寫歷史的地方。從此，他常年奔波于燕京、汴京、洛陽、太原、忻州等地，搜集材料，凡是金代君臣們留下來的言論、事跡，他都認真采集。聽到的一點一滴，他都用小紙條記錄下來，多達100多萬字。

在付出了20年的不懈努力之后，元好問終于完成了《中州集》《壬辰雜編》等數(shù)部鴻篇巨著。《中州集》是一部金代詩歌總集，收錄了詩詞2116首，意在“以詩存史”，開創(chuàng)了我國歷史上斷代詩史的新體例。后來元朝丞相脫脫主持修撰《金史》，元好問的這些著作成為主要的資料來源。《金史》被公認為二十四史中比較精良的，元好問功不可沒。

雖然在史學(xué)上貢獻巨大，但元好問最引以為豪的，還是他的詩詞造詣，甚至在臨終之時，他囑咐后人在墓碑上只刻7個字：詩人元好問之墓。

元好問的詩詞理論功底相當(dāng)深厚，28歲時，他就寫下了一部不朽的評論集《詩論三十首》，提出了自己獨到的“以誠為本”的詩歌理論。

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元好問以“喪亂詩”奠定了他在古代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對此，他曾非常自信地說：“詩狂他日笑遺山，飯顆不妨嘲杜甫。”

這些詩都寫于金朝滅亡前后，山河破碎，流離的痛苦、內(nèi)心的憂患浸透于他的詩歌之中，具有史詩般的意味。例如，在《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中，元好問描繪說：“白骨縱橫似亂麻，幾年桑梓變龍沙。只知河朔生靈盡，破屋疏煙卻數(shù)家。”這些文字，筆筆浸血，字字含悲，堪稱杜甫之后現(xiàn)實主義詩風(fēng)的又一高潮。

元憲宗七年（1257年），元好問卒于獲鹿（今河北石家莊鹿泉區(qū)）寓舍，享年68歲。清代學(xué)者趙翼有一首《題遺山詩》，概括了元好問的一生：“身閱興亡浩劫空，兩朝文獻一衰翁。無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行殿幽蘭悲夜火，故都喬木泣秋風(fēng)。 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不幸的時代，卻成就了元好問，滄桑落盡，詩匠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