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保羅

當“作惡”的成本長期低于“作惡”帶來的收益,那么“惡”必將大行其道,而這個市場也會成為“惡人”的盛宴。
沒有“嚴刑峻法”的IPO“注冊制”,可以看作是“自由市場”的一種扭曲。激進的“注冊制”,斷然不能忽略中國股市的現實條件。在這個市場,侵害投資者利益的行為幾乎是明火執仗,而尋租者一夜暴富的財富騰挪之舉更定型成一種“逆向激勵”。倘若這些局面不改變,貿然推行“注冊制”,無異于把上市公司的“狼群”趕入投資者的“羊圈”。
在成熟的資本市場,“注冊制”行之有效的前提一定是辯方舉證和集體訴訟。簡而言之,一定要達到讓投資者維權成本最小,違法者“作惡”成本最高的政策效果,而不是相反。
作為推行“注冊制”的前期準備,“IPO新政”真正的著力點,不應是在已有制度框架之下修修補補,讓利益既得者享受最后的“核準制”盛宴。而是應把重點放在重建A股執法體系上,既“捉老鼠”,也要“打老虎”。改革,再也不能“顧左右而言他”。
“IPO新政”已啟動3個月,但“改革紅利”似乎和普通投資者關系不大。
2013年11月,中國證監會發布《關于進一步推進新股發行體制改革的意見》,啟動了“IPO新政”。因為IPO“注冊制”目標被提出,本輪“新政”也被看作是實現“注冊制”的鋪墊。但“新政”實施以來,高發行價格、高市盈率和高超募額的“三高”現象并未有根本改觀。相反,不少“新政”舉措反倒被質疑為給既得利益者“送錢”。
“IPO新政”中,證監會推出了存量發行、市值配售和新股承銷詢價等諸多新措施。其中,以存量發行最受市場質疑。
所謂存量發行,是指公司發行上市后,原有老股東將手中所持股權賣給二級市場投資者。證監會曾表示,此舉有助于解決新股發行定價不合理的問題。
定價不合理是A股作為“圈錢市”的集中體現。“三高”現象,其本質上都是新股的定價問題。就好比資質很差的企業,其股票本來只值每股1毛,但卻能賣每股50元。這個高發行價,必然導致高市盈率(股價/每股盈利)和高超募額。
“一級市場的機構互相‘抬轎’,所以爛股票賣得貴。”廣州一家私募基金的投資總監對《南風窗》記者說,“價格謬誤”形成的直接原因是,上市公司和券商以及公募基金時常“合謀”。
存量發行的目的之一,便在于把上市公司老股東的減持行為與發行價掛鉤,旨在破除這種“合謀”。按照邏輯,存量發行對發行價有兩方面約束。一方面,老股東轉讓股票等于是增加了市場供應,供需關系變化,必然有助于緩解新股發行奇貨可居的價高局面;另外,老股東轉讓股票又是在“用腳投票”,也就是說不看好股價未來走勢,那么投資者也自然不敢出高價來接盤。
但完美的價格邏輯只適用于真正“市場化”的市場,在A股獨有的“價格系統”中,很容易水土不服。
形象地說,A股 “價格系統”運作的關鍵在于兩個“價差”。第一個價差是上市前和一級市場的價差,第二個是一級市場和二級市場的價差。越是靠前的利益主體,越是處在資本市場的食物鏈頂端。位于鏈條最頂端的是“尋租股東”,他們一般會在上市前入股,自然可以獲得最低的價格;然后在一級市場,大型機構可以拿到次低的價格;而二級市場則是眾多散戶,當前兩類投資者在二級市場套現,便由他們接盤最高的價格,成為這場利益分配盛宴的成本負擔者。
可以說,存量發行僅僅是對現有發行制度的修補,很難解決這個最根本的“價差”問題。只要“價差”仍然夠大,股東便一定有套現的沖動。而數據也顯示,春節前發行的45只新股,累計募集資金214.09億元,但公司老股東合計套現金額107.17億元。也就是說,新股發行近一半資金都被老股東笑納,中國又多了幾十個億萬富翁。
“三高”現象依然突出。比如,IPO重啟后首只登陸滬市的新股紐威閥門其市盈率高達46倍,而滬市市盈率不過9倍。最值得一提的是“奧賽康事件”,其定下的發行價竟高達72.99元,市盈率達67倍。雖然奧賽康因“驚動”證監會高層而未能成功發行,但此種極端現象說明,至少在最終實現注冊制之前,在上市公司眼中,IPO仍是一項特權,“不撈白不撈”。
“IPO新政”的著眼點是理順價格,讓新股發行價趨于合理。然而,監管的操作方式仍是在目前IPO“核準制”之下進行改良,即以權力調整發行制度的操作細節。在利益盤根錯節的A股市場,既得利益者早已形成了對政策變動的“耐藥性”,修修補補的改革很容易被利用或者原地打轉。真正收獲了“改革紅利”的,可能還是那些老面孔。
實際上,即便僅僅是為未來的“注冊制”做鋪墊,目前的“新政”似乎也走偏了方向。因為當“審批”取消,A股巨大的兩個“價差”也將趨于平緩,價格自然會因供應市場化而理順。真正的關鍵是,“注冊制”將導致更嚴重的泥沙俱下,“審批”要讓位于“監管”,市場的執法體系必須有革命性變革。
按照之前的消息,監管部門希望在2015年左右推行IPO注冊制。但2月下旬又有消息稱,IPO改革步伐可能“暫緩”,因為監管高層也明白,A股暫時還不具備條件。
“這是歷史性問題,配套的東西跟不上來,怎么搞?”中國政法大學教授李曙光對《南風窗》記者分析,注冊制是大方向,但上市公司造假、中介機構不誠信不獨立,以及訴訟制度不成形的局面未有根本改觀,而推行“注冊制”必須要解決這些問題。李曙光是證監會第15屆主板發審委委員,他曾多次建言,應在A股引入集體訴訟制度。
美國股市是最典型的“注冊制”市場,其特征是“寬進嚴管”:“寬進”即注冊制,而“嚴管”則是對利益主體的不軌行為施以嚴刑峻法。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便是“集體訴訟”。
何為“集體訴訟”?舉個在A股常見的例子:假如上市公司的股東通過關聯交易掏空公司財產,損害了中小股東的利益,那么只需要一名小股東上訴,在其勝訴之后,其他所有中小股東自動獲得相應賠償。這會導致賠償數字驚人,大股東違法成本極高。
“美式”證券訴訟的另一個投資者維權法寶是“辯方舉證”。因為在交易行為和金融工具日益復雜的資本市場,普通投資者一般都不具備對違法行為的舉證能力,因此,監管要求被訴方自證清白,即辯方舉證。
可以看出,讓投資者訴訟成本“最小化”,違法者的“作惡”成本最大化,這是“集體訴訟”和“辯方舉證”的精髓。因為這兩個制度極其有利于訴方,并且打贏官司的賠償金額和律師費用都極大,所以美國的證券律師中存在著一批專找上市公司麻煩的“訟棍”律師。
集體訴訟是英美法系的精華,中國屬于大陸法系國家,但在我國的法律體系中仍可找到對應物。我國《民事訴訟法》明確規定了“人數不確定”的“代表人訴訟”,其本質上和集體訴訟無異。但時至今日,A股極少發生這樣的訴訟。
違法不究倒是常態。2013年8月,新上任的證監會主席肖鋼便在《求是》雜志撰文稱,“近年來證監會每年立案調查110件左右,能夠順利作出行政處罰的平均不超過60件。每年平均移送涉刑案件30多件,最終不了了之的超過一半。”
現實中,A股投資者維權有三個“坎”。一是法院要受理,二是要打得贏,三是要處罰到位。僅在法院受理這個階段,不少維權便夭折。究其原因,主要是目前的“司法地方化”現象嚴重。一方面,地方法院的人事任免和財政撥款很大程度仰仗地方政府;另外,由于屬地管轄的原則,和地方政府有千絲萬縷關系的上市公司一般會選擇本地打官司。
暫且不論是否“打得贏”,而處罰到位同樣不易。“半拉子”的證券違法案件,非但沒有起到警誡作用,反倒成為市場笑柄,傷害了監管的權威性和嚴肅性。被稱為A股奇案的“億安科技莊家案”便是一例。2001年,證監會對廣東欣盛投資等四大莊家違規操縱“億安科技”股票的違法行為作出重罰:沒收其非法所得4.49億元,罰款4.49億元。但最后發現,四大莊家有的已被吊銷執照,有的已人去樓空。億萬罰單,找誰埋單?
在以上那篇文章中,肖鋼還透露,“目前資本市場的法規規則超過1200件,問責條款達到200多個,但其中無論是刑事責任還是行政、經濟責任,沒有啟用過的條款超過2/3。”可以說,A股是一個有“峻法”,卻沒有“嚴刑”的市場。顯然,這些積弊光靠證監會一家是無法解決的。因此,當時擔任證監會主席還不到半年的肖鋼,其通過權威雜志來“陳情”,也完全可以理解。
值得一提的是,A股打擊違法最落到實處的是打“老鼠倉”。按照公開數據,2008年開始,被處罰的基金經理已超過10人,其非法所得少則數十萬,多則上千萬。比如,長城基金原基金經理韓剛被判刑一年,成為中國基金業第一個因“老鼠倉”獲刑的基金經理,其違法獲利不過27.7萬多元,多的如鄭拓為1242萬余元,李旭利為1071.57萬元。
但換個角度看,“老鼠”其實遠不如那些“老虎級”的“尋租股東”來得生猛。二級市場的“老鼠倉”罪固當罰,但在一個初級的資本市場,最大的腐敗更容易發生在二級市場之前的環節。事實上,目前二級市場的莊家似乎已銷聲匿跡,只因“坐莊”的融資成本和市場風險越來越高。相反,在新股上市之前進行操作,反倒收益更穩定和數量驚人。“老虎”通過上市前“突擊入股”來鎖定收益,其憑借的是權力相關的資源,而“老鼠倉”不過是憑借信息的優勢。
在創業板開市一周年之際,一位曾在監管部門任職的資深人士曾對《南風窗》記者說,“尋租股東”的問題比二級市場的問題更嚴重,但這個問題靠目前的監管力量來解決,還存在一定難度。
肖鋼坦言,證監會“人員不足、投入不足、缺乏激勵的問題還長期存在”。他還提到,中國證監會系統目前專司執法的人員不到600人,不及職工總數的20%。而美國證監會經過2011年部門重組,執法部門人員達到1236人,占總數的32%。
但更深層的問題,監管者并未提及。證監會首任主席劉鴻儒曾說,當這個主席是“坐在火山口上”。而“火山口”下面是什么?
是中國股市特殊的利益格局。成熟的股票市場有兩個基石,一是監管上“嚴刑峻法”,二是中介機構的誠信責任。就中介而言,中國的證券公司主要分為兩個“系”, 一是“央企系”,一是“地方政府系”。央企和地方政府,無疑是中國經濟版圖中體量最大的兩類玩家。因此,這個格局導致的結果是,資本市場的交易可能服務于其他領域的利益訴求,而券商的誠信也必然大打折扣。同時,由于券商深厚的背景,也容易讓監管執法躑躅不前。
以券商保薦人制度為例,其初衷是將上市公司質量與保薦人個人責任掛鉤。但2004年實施10年以來,上市公司財務造假,股價跳水的事情不勝枚舉,但保薦人和所在券商受到處罰的則并不多。
馬克思曾說,資本家為了300%的利潤可以冒上斷頭臺的危險。那么,倘若有300%的利潤,而連基本的皮肉之刑都沒有,違法者豈有不趨之若鶩的道理?沒有嚴刑峻法的“注冊制”,不過是畫大餅。
“監管要轉變立場,他們要保護的是投資者,不再是圈錢的人。”北京大學金融系主任呂隨啟對《南風窗》記者說,“注冊制”需要變革,不是修補。“如果按照發達市場的標準,A股很多人能被判幾百年。”
事實上,安然的前董事長肯尼斯·萊還險些被判了175年,外加570萬美元的罰款。但這種事情顯然還不會在A股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