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視點】
徐魯,詩人、散文家、書評人。一九六二年出生于山東省即墨縣,一九八二年開始文學寫作,一九九二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現為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系《讀者》雜志首批簽約作家之一。主要作品有詩集《世界早安》《校園弦歌》《小人魚的歌》,散文集《劍橋的書香》《黃葉村讀書記》《翡冷翠的薄暮》《畫布上的激情》《現代文人的背影》《幾人相憶在江樓》《載不動,許多愁——徐遲和他的同時代人》《書房斜陽》,以及《沉默的沙漏·徐魯自選集》《金薔薇·徐魯美文系列》等選集。
偶爾讀到德國詩人海涅的一段話,心中突然感到一陣微顫。海涅說:“夜間,想到德國,睡眠便離我而去,我再也無法合眼,淚流滿面。”這使我不禁又想到俄羅斯白銀時代詩人曼德爾施塔姆,他也有一段談論自己對祖國的感受的文字:“我回到我的祖國,熟悉如眼淚,如靜脈,如童年的腮腺炎。”
這些文字有如電光火石,熾熱而耀眼。它們使我想到的是:愛祖國,就應該這樣愛,就應該愛得這樣深、這樣真摯。作為一名漢語寫作者,我還想到,愛祖國,還應該好好愛我們的母語,應該用自己所寫出的每一個字、每一個詞、每一個句子,去體現、去維護、去張揚我們偉大的漢語的精確與美麗、豐富與神奇。
屠格涅夫在索居巴黎的日子里,曾經這么說過:在疑惑不安的日子里,在我痛苦地思念我的祖國,惦記著她的命運的日子里,給我鼓舞和支持的,唯有你啊,美麗的、有力的、真摯的俄羅斯語言……愛祖國,愛我們的母語,也應該這樣愛,也應該愛得這樣深摯。
因為母語的話題,我又想到了曾經折磨了詩人但丁一生的那個祖國情結。但丁之于自己祖國和故鄉的愛,是一種“奇異的愛”。
我們常說,“貝多芬只有一個”。經常被拿來為這句話做注解的那個例子,也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前年秋天,莫言先生在法蘭克福書展期間的一次演講中,也特意講述過這段小故事:有一次,歌德和貝多芬在路上并肩行走。突然,對面走來了國王的儀仗隊。貝多芬不卑不亢,昂首挺胸,從國王的儀仗隊面前挺身而過。而歌德卻躬身退到了路邊,摘下帽子,在儀仗隊面前恭敬肅立……
通常,人們都用這個故事來傳達對音樂家貝多芬的尊敬,同時也傳達出了對作為魏瑪樞密顧問的詩人歌德的不以為然。莫言在他的演講中,卻表達了這樣的意思:“年輕的時候,我也認為貝多芬了不起,歌德太不像話了。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慢慢意識到,在某種意義上,像貝多芬那樣做也許并不困難。但像歌德那樣,退到路邊,摘下帽子,尊重世俗,對著國王的儀仗恭恭敬敬地行禮,反而需要巨大的勇氣。”
在這里,我不是要講貝多芬和歌德各自的勇氣。我要講的是但丁。閱讀但丁的傳記故事時,我發現,在這個世界上,但丁也“只有一個”。
1300年夏天,剛滿三十五歲的青年詩人但丁,在他所生活的城市翡冷翠(通譯佛羅倫薩),被任命為政府最高行政機關里的行政官員。然而僅僅兩年后,他就被教皇勢力驅逐出了翡冷翠。當時對他的判決書上寫得明明白白:只要翡冷翠的土地上出現但丁的影子,就會把他活活燒死。但丁被逐出家鄉、終生流放的原因很簡單:他挑戰了當時至高無上的神權。他成了掌握神權的那一派的政治斗爭的犧牲品,只能流亡異域、漂泊他鄉了。
十幾年后,已經寫出了《神曲》和《饗宴篇》的但丁,得到了來自家鄉的暗示:假使他肯向翡冷翠當局繳納一筆罰金,并簽署一份“悔過書”,他就可以恢復在翡冷翠的公民權,也可以重新擁有之前被沒收的財產。可是,但丁卻回答說:“如果必須以損害我但丁的名譽為條件,那么,我決計永遠不再踏上翡冷翠的土地了!難道說,在別的地方,我就不能享受日月星辰的光明嗎?難道說,我不向翡冷翠當局卑躬屈膝,我就不能親近寶貴的真理了嗎?”
因此,但丁至死再也沒有踏上過故鄉的土地半步。他在《饗宴》里這樣安慰過自己:沒有什么,“世界對于我來說就是祖國,如同大海對于魚兒來說一樣……”然而,對祖國和故鄉的那份焦灼難安的懷念的情結,卻伴隨著他生命的每一個時刻。他在詩歌里這樣寫著:“我可憐的、可憐的祖國啊!每當我閱讀或者寫作有關治理國家大事時,我的心便受到什么樣的折磨呀!”
1321年9月13日,作為“黑暗的中世紀”的最后一位詩人,但丁孤零零地客死在意大利中部的小城拉韋納。他在自己的墓碑上寫下了這樣一句話,昭告天下:“我但丁躺在這里,我是被自己的祖國拒絕的。”過了五百多年之后,但丁的墳墓被人發現。那位創作過但丁塑像的意大利雕塑家帕齊,把但丁的部分骨灰從墳冢里取出,獻給了翡冷翠共和國。當時,這些骨灰被放置在一個大信封里,存放在翡冷翠圖書館內。后來圖書館遷址,這些珍貴的骨灰不知去向了。
翡冷翠,又一次怠慢了她的這個命運悲苦而性格執拗的兒子。“凡是為了我而失掉靈魂的人,都能保護好靈魂。”但丁生前的這句預言,仿佛是專門說給翡冷翠聽的。但丁真的只有這么一個!因此,但丁后來才能被人們稱為“圣者”和“圣但丁”。
所幸到了二十世紀最后一年,仿佛是圣者但丁的又一次顯靈,那些一直下落不明的骨灰,又失而復得。翡冷翠圖書館的兩名館員,在整理該館的古籍善本時,突然發現了一個夾藏在善本書中的古舊大信封,那里面裝著的,正是翡冷翠偉大的兒子的骨灰……
“他們所要尋找的,就是這些東西嗎?”
這一次,在天堂里,圣但丁沒準又會不以為然地念叨幾句了。
這也使我想到前蘇聯詩人馬雅可夫斯基的幾行詩:“我渴望被我的祖國理解,如果我不被理解,那么,我只能像一絲斜雨,從祖國身旁飄過。”但丁,不正是因為失去了祖國,而終生只能從自己祖國身旁飄過的那絲“斜雨”嗎?
《溫暖的書緣》自序
2012年歲末,我離開了服務二十多年的出版界,調到湖北省中華文化促進會工作。辦公室和寓所只有一墻之隔,這不僅免去了每天上下班路上的擁堵之苦,也給我省出了不少時間。我暗自告誡:珍惜時光,不要浪費點滴時間,從容讀寫,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所謂“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其中一項,就是清理和編輯自己兩臺電腦里的各類文字和圖片文件,“打掃戰場”。我估計,要把長長短短的數千篇文字清理干凈,也許還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做完的。那么就先從內容比較集中的做起吧。
去年,先是把歷年來寫下的有關小說閱讀的文字整理了出來,編成了兩本書:《不這么寫,我難以辦到·三十年閱讀小說記》《發現故事的秘密·二十四堂小說閱讀課》,這一類文字就算清理干凈了;接著把有關湖北本土兒童文學作家們的評論文字清理了一遍,輯為《湖北兒童文學評論集》一書,又算了結了一類文字。到歲末時,又把近兩三年來的讀書和談藝小品類文字整理出了幾組,便是這冊《溫暖的書緣》。如是,一年的閑暇時光也就消耗完了。即便是這樣,我仍然還是感覺到,時光真是太匆匆了。“時間哪兒去了?”確實是個惱人的問題。因此,也就愈加真切地理解了魯迅先生從《離騷》里集的“望崦嵫而勿迫,恐鵜鶘(鴂)之先鳴”這個對句的意味。
承蒙子聰兄和上海辭書出版社嘉納,使這一冊小書忝列《開卷書坊》新一輯中,這是我的榮幸。蔡玉洗先生和子聰兄主持的《開卷》與《開卷書坊》,柳暗花明,山重水復,已逾十載,惠人多矣。亦如黃裳老生前所嘆,“子聰之貢獻偉矣”。而存在我的心底的那份感謝與溫暖,自不必說了。小書編就,原本只想寫一篇短小的后記了事,正巧又碰到了一個頗有意思的小書店的故事,那就索性再多寫一點,權當“代序”吧。
世界上有不少著名的書店,隱藏在某座城市的某一條僻靜的街道的拐角處,卻成為了這座城市文化地圖上一個不可錯過的“景點”,甚至能吸引著從外地來的觀光客,必以“到此一游”為榮。
這些書店的魅力,往往不是因為它們的大,恰恰是因為它們的小;也不是因為它們有多么華麗、高雅和喧鬧,而是因為它們的簡樸、單純與安靜;當然,還會因為它們有自己的個性和自己的故事。
我們通常比較熟知的,例如位于塞納河左岸、巴黎圣母院附近BUCHERIE街37號的“莎士比亞書店”;位于倫敦查令十字街84號的“馬克斯與科恩書店”(在電影《查令十字街84號》里,這個小書店被女主角海倫派去偵察的好友形容為“狄更斯時代的書店”);位于香港旺角洗衣街(后來搬至西洋菜街)的“新亞書店”;位于紐約第十二街與百老匯大道街角處的“斯特蘭德書店”……更不用說那號稱世界上規模之最的、位于東京神田神保町的“神田古書店街”上那些鱗次櫛比的“古本屋”了(據說,這里聚集著將近二百家舊書店)。20世紀30年代魯迅先生居住在上海時期,經常的去處就是“內山書店”,也是一家可以寫進中國現代文學史里的小書店。
所有這些書店,無一例外都有屬于自己的故事,有的被寫進了文學史、文化史,有的被寫成了小說、戲劇和電影,有的就留在它們所在城市的永恒記憶里。
然而,這樣的書店畢竟不多。美國老作家約翰·厄普代克在《舊物余韻》里如此感慨:“在我此生中,我的感官見證了一個這樣的世界:分量日益輕薄,滋味愈發寡淡,華而不實,浮而不定,人們用膨脹得離譜的貨幣和欲望,來換得偽劣得寒磣的商品和生活。”這樣的形容,也可以借來描述我們走進今天的許多大而無當、毫無書香氣息可言的所謂書店的感受。
百草園書店,名字取自魯迅先生的那篇著名的散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它位于武漢市武昌區華中師范大學西門一側的一條小巷里,所有面積僅有三十平方米吧,店主和店員加在一起,也只有一個人,是一家真正的“小書店”。但它是目前這座城市里最“火爆”和最富知名度的書店。
店主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名字叫王國林,看上去清秀而機敏。因為愛書,他對自己書店里進出的每一本書,都了如指掌、如數家珍。他報名參加了某衛視臺的《最強大腦》節目,用自己的記憶去挑戰“書架檢索”的技能。節目組從他寓目的三十萬冊書籍里,隨機挑選出了三千冊放進了演播室,然后請觀眾任意取出一本書,讓他報出這本書的價格、作者和出版社的名字。王國林竟然能夠一一答對。雖然最終他的記憶表現沒能繼續贏得沖刺“最強大腦”的機會,但他在節目中流露出來的對書香的熱愛,對書店的理解,對讀書的堅持,卻深深感動了場內的評委和觀眾,也讓全國各地坐在電視機前的觀眾,記住了他和他的“百草園書店”的名字。
天津的著名詩人、在《天津日報》工作的老朋友宋曙光先生,大概就是被小王的事跡所感動的觀眾之一吧。他特意打電話給我,再三叮囑,讓我去尋找一下這家小書店,去看看這個小伙子。曙光兄可能還擔心我深居簡出慣了,怕麻煩吧,所以又特別強調說:“為嘛一定要去看看呢?因為像這樣愛書的年輕人,少見。”
春日的一個午后,我去尋找“百草園”。小書店所在的這條小巷,并不難找,這是附近幾所大學的學生和老師們經常流連的一條“文化街”。一家家店面鱗次櫛比,多是一些創意手工、時尚飾品和鮮花、彩妝之類的小店。“百草園”是其中唯一的小書店。
年輕的王國林果然一個人在小書店里忙碌著,一會兒給顧客找書、介紹書,一會兒到柜臺邊找錢、結賬。因為許多人都是“慕名而來”,買完書還要跟他合個影,有的還要他在書上寫幾個字、簽個名。看得出,小伙子對每一位顧客都很熱情友好,其中不少人顯然是這里的常客,我聽見他們在跟他開玩笑:“你怎么不去上《非誠勿擾》?”王國林笑著回答說:“還是《最強大腦》影響大……”
小書店有兩三萬冊書的規模,以文史哲類為主,文學書最多。也有一些適合大學生們閱讀的比較時尚的生活類讀物。書把小店的四壁塞得滿滿的,偶有一點空間,就可看見小王自己寫的一些書香小語,例如:“百草園只與好書有關”“最吸引人的還是書店風景”“百草園是你的‘書天堂”“為了人和書的相遇”等等。在門口的玻璃櫥窗里,還有諸如“閱讀的層次”之類的閱讀提示。
趁著他稍微空閑的時候,我和小王簡單地閑聊了一會兒。他說,自從他上了那個節目后,他的小書店已經火爆得不行了,顧客最多的時候,他一天可以賣八千元的書,現在每天大致都能賣上幾百、上千元的書。他說,他會憑著自己對書的喜愛去選書,因為門店小,空間有限,他只選他心目中的“好書”。我隨便問了近期出版的幾本書的名字,包括我自己的新書,他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有”或者“沒有”。我說出某一類書,例如常寫書話的一些作者,他馬上就報出了王稼句、薛冰等人的名字,也知道他們的書大多是哪家出版社出版的。
小王是河南信陽人,從小就愛書。小時候去親戚家時,最讓他迷戀的地方就是書柜前。讀中學時,常到縣里的書店去蹭書看。到武漢讀大學時,經常節衣縮食,有一半的生活費是用來買書了。2009年大學畢業后,因為出了一起事故沒辦法去上班,就想著開一家小書店。他向兩位朋友借了幾萬元錢,加上手上的一萬多元,終于夢想成真。這個小伙子給我的感覺是非常有主見、自信。我建議說,可以考慮把墻壁上的這些電影海報和劇照之類的裝飾拿掉一些,留下少量的即可,換上一些作家、藝術家、哲學家的黑白照片,例如薩特的、喬伊斯的,他馬上說:“那樣會給讀者一種沉重感。”我說,這么多書為什么不分類陳列,那樣讀者不是更好找書嗎?他說:“小書店是不需要分類的,我一個人也沒有時間去做分類。”講得真是頭頭是道,十分“專業”。我問他,既然這么喜歡書,喜歡閱讀,平時肯定也愛寫點什么吧?“寫點微博。”他說,“但也不能多寫,尤其是現在,關注的人很多,寫多了,會被吐槽,被看成是矯情。”一想,還真有點道理。
說到“最強大腦”,他一再強調,他沒有刻意去記憶,重要的是喜歡。帶著強烈的熱愛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肯定可以做得好。他說,做一個小書店,也是這樣。是的,所有的小書店的美,都會來自熱愛,對書籍,對讀者,對文化,乃至對自己心中那份夢想的熱愛。
“是誰傳下這詩人的行業,黃昏里掛起一盞燈?”把詩人鄭愁予先生的這句名詩里的“詩人”二字換成“書店”,也是多么恰當。書店的燈光,是照耀著人世間最美的燈光。愿小書店散發出的芬芳書香和小橘燈般的光芒,永遠熏染和照耀在城市小巷的拐角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