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寒,女,山東臨沂人,現居桂林。2006年開始寫作,已在全國各大期刊發表百萬余字,出版親子集《做孩子的天使媽媽》、散文集《當一棵小草有了夢想》、長篇人物傳記《最好不相忘:張愛玲傳》等作品近十部。2012年嘗試小小說創作,被評為2012年小小說全國十大新秀之一,小小說作品載于《百花園》《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
【小說長廊·小小說研讀】
名 伶
六歲那年,一張“關書”簽下,他就成了師傅門下一名年紀最小的弟子。
他與師傅立下字據,八年為期,八年期間,師傅為他提供食宿,但演戲的所有收入歸師傅所有。字據上還寫著,滿師后兩年內所有戲份收入也要悉數孝敬師傅。
師傅是名師,名師的條件當然就要有些苛刻,家人還是一一替他答應下來。
學過戲的人都知道學戲的苦,那份苦卻超出了他年幼的想象力。在師傅家里,一邊學戲一邊干活一邊挨打。學戲從最基本的東西學起,唱念做打,一招一式,稍有一點不順師傅的意,師傅手里的鞭子就落下來。不過,他學戲挨的打倒不如平日干活挨打多。劈柴生火,挑水做飯,給師傅端茶倒水,侍候師傅更衣,這些瑣碎的事務占去了他大半時間。師傅面前,他低眉順眼,戰戰兢兢,還是常常讓師傅不滿意。他出師以前,腿被師傅打得新傷疊舊傷。
師傅待他嚴苛,卻還是極欣賞他的藝術天分,師傅看好他是梨園之內一棵好苗子。待他年齡稍長,師傅為他量身定做適合他的唱腔角色:這孩子性格比較抑郁,面常無歡容,不宜演花旦,可主攻青衣。
從此便主攻青衣。
眉清目秀的翩翩少年,穿了戲裝,扮演的都是端莊正派的女性,或賢妻良母或貞節烈女,舞臺上一站,便有遮不住的光華四散開來。當時有一大名士,初次看他登臺就被臺上的他傾倒,大筆一揮為他作了六首絕句,將他與舞臺上風華絕代的梅蘭芳相提并論……
卻在那樣的節骨眼上,他的嗓子出了問題,行話叫提前“倒倉”。提前“倒倉”擱一般戲子身上,就代表著他在那梨園行業的生命終結。他沒有,他運氣極好。幾經周折,從前任師傅那里提前結業出師,再拜一師傅。此位師傅只聽了他幾段唱,就發現了他的與眾不同:此生稟賦與眾不同,不能以常情教之。師傅發現他清晨的嗓音不錯,到了晚上八點以后反倒唱不出來,師傅還發現他平時的嗓音窄而澀,喝了酒以后反而寬且亮。師傅便根據自己的這一發現為他作了特殊的安排:早晨只喊嗓不準唱,一直到晚上十點以后再開始吊嗓子練唱。師傅如此要求有師傅的理由:角兒一般都是晚上九十點鐘以后出場,晚上唱不出如何做角兒?師傅還一改平日不準弟子沾酒的規定,他就成了師傅門下唯一一個可以喝酒的弟子。
師傅因材施教,徒弟刻苦演練,他很快就成了名噪一時的角兒。
一出《玉堂春》,各路名家名派都曾唱過,到他那里,演得更是耐人尋味。因自己身形高大,他一改往日的著裝形象,紅色的罪衣罪裙;因自己的嗓音曾經出現過的問題,他的嗓子又顯得格外柔和,行腔乍疾乍徐,一股細音,高處如天外行云,飄飄灑灑,低唱則如花下鳴泉,幽幽咽咽,再加上別具一格的著裝,一高大倜儻的儒雅書生瞬間就成了滿面憔悴、滿腹哀怨的青樓女子,一出戲演下來,那唱腔那身段早已讓臺下的觀眾瘋狂如癡。
那一段歲月,是他生命中最華麗的時光吧。一場接一場的演出,從北到南,場場爆滿。他因家境貧寒而入梨園,十幾年后梨園給了他最豐厚的回報。他因戲而貴,因戲而富。演出最盛的時候,他的手下人一次就給他存入幾十根金條。
他一演,就是幾十年。
及至他年紀漸老,便很少再上舞臺,而是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扶掖后人上。改編戲曲,創辦學校,每一項,他都勤勤懇懇去做,每一項,都取得了不菲的成績。
他已是名伶,是梨園舞臺上的大師。關于他的戲劇人生,也被搬上舞臺,一演再演。戲中舞臺上的他,愛戲愛得癡迷,演戲演得忘我。臺下看戲的觀眾,一次又一次被舞臺上的人感動得熱淚盈眶。他們說,這才是名副其實的名伶啊。
那時,他在哪?他正倚在醫院的病床上,手上捧著有關他的大篇報道的報紙。
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在臺上裝模作樣、扭扭捏捏演了一輩子小婦人?誰又愿意呢?實在演累了,該輕松輕松了……
一代名伶,離世前的心里話竟然是這些?誰信呢?
卻是真的。
他離世前最大的遺憾,是不能穿上戲服再演一回《玉堂春》。
也是真的。
回 報
拿到那紙宣判書,他腦子里只轟鳴著一句話:為什么要這樣待我?!
是的,命運真是太殘酷了。他吃了那么多苦,經了那么多波折磨難,才跌跌撞撞擠進成功人士的行列,有了自己的上市公司,有了香車寶馬活色生香的生活,可他在燈紅酒綠觥籌交錯間還沒醒過神來,命運他老人家就要把這一切都給沒收回去了,連老本兒也不給留。
肝癌中后期,字字如冰刀,每天都在切割著他的神經。他一夜一夜地睡不著,人迅速地消瘦下去。
用不了幾天,我這盞燈就油盡燈枯嘍。面對前來探望他的親朋好友,他只有這一句話。眾親朋也不好說什么,陪著他長吁短嘆安慰一會兒,紅著眼睛就走了。再犟犟不過命啊。他繼續昏睡。有幾次,他甚至清晰地聽到死神來叩門的聲音。
有一天你死了,你記著,你一定不是病死的,而是被自己嚇死的。這話,只有跟他共同生活了十幾年的妻能說得出來。
他一下子被罵醒了:是啊,與其這樣躺在家里被自己嚇死,倒不如起來做點什么。
重回那個久違的小村看看,是他醒來后做出的第一個決定。
小村很小,在重重疊疊的大山里頭。盡管來前他已經做了充足的準備,無論從物質上還是心理上,可當他拄著拐杖站在村頭唯一一條進村的小路上,在暮色中向村子里張望時,眼淚還是刷的一下子流出來。二十年了,他從當年的毛頭小子步入中年,從當年的一窮二白到今天腰纏萬貫,村外的世界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啊,小村竟然還是二十年前的樣子,時光在這里似乎靜止了。不,小村明顯被光陰漂洗得更陳舊了。倚山而建的青石小屋,還是二十年前他初次來這里時的那些草屋,只是那些屋子已經比二十年前更加破爛不堪,還是那條進村的小路,小路看來也少有人走,幾乎被路邊的荒草吞沒了。更讓他痛心的是那些從他身邊走過的孩子,他們衣衫不整,渾身上下臟兮兮,看他的眼神,像看外星來物。大概,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像他那樣衣著光鮮的山外人。
二十年前,小村把溫暖無私地送給他,卻被世界遺忘在文明與進步之外。
“那年我高考落榜,家里又窮,再也復讀不起啊。跟著村里人南下打工,不知怎么就迷迷糊糊跟人走散了,一路走到那深山里,最后連累帶餓,就暈過去……那時,小村也這么小,這么窮。可當他們聽說我的事,全村人集資湊了幾百塊錢,又派人把我送出山……那是什么?是恩情啊。如果沒有當初他們的傾囊相助,哪會有我后來的飛黃騰達……”從小村回來,他的日子里多了一樁新的心事。他跟妻子憶當年,說著說著便常常淚流滿面。
他體內的癌細胞應該肆虐得更兇了吧,陣陣疼痛的浪來得更加勤快兇猛。他的時間,也許真的不多了。
當他指揮著大批的人,將水泥磚頭沙子運送到小村村口時,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被驚動了。他們傾巢而出,爭相跑來觀看。你看他,那穿著,一看就是大人物啊。是啊是啊,要是再胖一點就會更有派。看他面相就慈善……二十年過去,已經沒有多少人還記得他。他們只當他是上天給他們送來的活菩薩,是來度他們的。修橋鋪路蓋學校,盼了多少年才盼來。
進山進村的路都不好,工程進行得很緩慢。他在小村的日子也越來越多,慢慢的,小村竟成了他的第二個家。很多時候,他離開遠在都市的家,也離開公司,在小村里陪著那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同他們一起嚼著粗茶淡飯。籌措資金,備料招工,他在城市和小村之間來回奔波,很少有時間去醫院,更少有時間痛苦難過。那時,只有一個強烈的愿望在支撐著他前行:他要在自己離開這個世界之前,給曾經給予他再生之恩的小村以最好的回報。
沒有人知道他是一個癌癥晚期病人,也沒有人知道他來此處大興土木的原因。他像一滴露珠,像一棵綠色植物,自然而然融進了那片茫茫的大山里。他們,已經將他視為自己身邊的一位親人,視為同他們一樣的大山的兒女。
他如愿以償。當那所漂亮的山村希望小學落成時,距離醫學上他的死期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年。學校落成典禮上,他第一次在村民們面前流下了眼淚,他說:二十多年前,我差一點餓死在這里的大山里,是這里的鄉親們給了我再生的機會。這一次,我回來,只想能為鄉親們盡一點綿薄之力。可我想不到,我的父老鄉親們,你們再一次將我從死神那里搶回來了……
他去醫院做檢查,結果連醫生們都不敢相信,他體內的癌細胞,已經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