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曾畢業于魯迅文學院和北大中文系作家班。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湖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出版過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詩集、散文隨筆集、文化專著五十余部。二十余個中、短篇小說被譯成英、法、日、俄、越南、智利等國文字薦介到海外,出版過英文小說集《鏢頭楊三》。曾獲“莊重文文學獎”“湖南文學獎”“毛澤東文學獎”“金盾文學獎”,《小說月報》第十一、十二屆“百花獎”,第三屆“小小說金麻雀獎”,首屆《短小說》“吳承恩文藝獎”,首屆《小說選刊》“蒲松齡小小說獎”,首屆“湖南文藝獎”,“小小說創作終身成就獎”及其他文學獎。寫作之外,四十多年來,專心研習大寫意花鳥畫,曾在多家報紙、雜志刊發國畫作品,并多次應邀為刊物和出版社的書籍插圖。
【小說長廊】
年過花甲的朱思樂,在湘北的“長湖干校”,不知不覺度過了大半年光景。
來這里改造思想的,都是省會長沙文化界的“臭老九”,辦報的、編刊的、唱戲的、跳舞的、畫畫的、寫劇本的、考古的、研究各種學問的……呼啦啦竟有千人之眾。
朱思樂來自省社科院古典文學研究所,曾有過“所長”的頭銜。他主攻的領域是中國古代詩詞,出版過不少專著,如《楚辭考證》《漢樂府溯源》《唐詩的體例與風格》《宋詞百家淺說》等。他讀書廣博,著述勤勉,詩詞也寫得很好。也許是太用度功了,人瘦得如一把干柴,身上哪個地方都沒有多余的贅肉。熟悉他的人都很奇怪,再用功也不至于如此呵,因為他是個名氣很大的“吃家”:會采買、會烹飪、會品嘗。再忙也要自己動手做飯做菜,吃得好也吃得多。
朱思樂是1969年初秋,下放到這所五七干校來的。他一看見煙波浩淼的長湖,便樂得哈哈大笑,立馬想起湖里出產的魚、蝦、蟹、鱉,可以做出多少種美味佳肴!
在干校朱思樂算是年紀偏大的,身體又病弱,再說他此生沒有過什么重大錯誤和罪行,無非是走“白專”道路不問政治而已。干校有種田大隊、種菜大隊、建筑大隊、放牧大隊,放牧大隊屬下又有養牛、養豬、養羊、養雞、養鴨小隊。朱思樂分配在養豬小隊。所謂養豬,其實是牧豬,不要煮潲,只要把豬趕到一個地方任其吃青草、野菜就行了,早出晚歸,活計不累且自由自在。朱思樂負責牧放十頭大豬、小豬,故他自稱是豬倌。
牧豬小隊的同仁,似乎都心有靈犀,早晨趕豬出欄,各去找一個安靜處,既避免了成團結伙的嫌疑,又有自己的一方天地。中飯可以回食堂吃,也可以領一份干糧獨享,還可以領取米、菜、油、鹽,帶上自備的炊具現做現吃。朱思樂當然選取了后一種。到干校后,他就購置了鍋、勺、碗、碟,以及佐料、調料,領導還夸他沒有臭知識分子的壞毛病。
朱思樂放牧的地方,總是遠遠地避開眾人。白豬、黑豬、花豬,公豬、母豬、小豬,很調皮也很憨直,追逐、吵嘴、搶食、酣睡,樂樂呵呵的。他坐在不遠處,看得津津有味,于是有了詩情,便口占了一首七絕《豬倌謠》:
花甲牧豬日漸長,
笑看草色接湖光。
我思我在何言苦,
自采自烹野菜湯。
1970年春,桃花汛澎湃有聲。
朱思樂把一群豬,放牧在長湖柳葉灣那地方。湖邊的青草、野菜又密又嫩,豬快樂的“哼哼”聲、咬嚼聲,與湖浪的嘩嘩聲互相應和。
快中午了,朱思樂用三塊石頭壘起一個灶,拾來一捆干柴,準備生火做中飯。
忽有一只小漁船貼到岸邊來,船頭撐篙的漢子,五十來歲,頭扎白長巾,紫紅臉膛,濃眉大眼。
朱思樂忙站起,快活地喊道:“漁家大哥,冒昧打擾,可有魚賣?”
那人仰天大笑,說:“過的是風波生涯,打魚人豈可無魚?你來看看吧。”
朱思樂跑過去,朝船艙里一看,鱖魚、鯉魚、青魚、草魚、鳊魚,活蹦亂跳的。
“大哥出船便有斬獲,你的氣象正如宋代晏殊在《漁家傲》里所稱:‘神仙一曲漁家傲。佩服,佩服!”
“聽口音,你是長沙來的!我叫水云天,漁民,住在不遠處的水家村。宋詞中,我最喜歡《漁家傲》這個詞牌。”
“水大哥,你不是俗人呵。我叫朱思樂,干校的豬倌。”
“憑朱兄這句夸獎,我要送你兩條鱖魚。”
“不可!你不收錢,我就不要魚了。我知道鱖魚每斤四角,你過稱吧。萍水相逢,我們緣分不淺。若沒有急事,我們一起喝杯酒,請你品品我烹魚的功夫,如何?”
“哪里有酒?哪里有炊具?”
“我都帶著哩!”
“好,我且來叨擾朱兄!”
草地上鋪開一塊塑料布,擱上硬木砧板、菜刀、鐵勺、鍋、盆、碗、碟、筷子、佐料罐、調料瓶,還有一瓶白酒及酒杯。
朱思樂說:“你給我選的這兩條是母鱖魚。”
“你怎么看出來的?”
“母的肚子比公的大,里面有魚籽。”
“對。我來剖魚、切魚吧。”
“好。我自告奮勇掌勺,就制一道‘白水煮鱖魚,調料、佐料只用油、鹽、蔥絲。鐵鍋小了,我用臉盆來煮。柴是野竹根,又經燒又火旺。”
“朱兄,你是真正的吃家。”
一個小時后,不但“白水煮鱖魚”上了桌,還有兩碟現采現炒的野菜也做好了。兩人一邊喝酒,一邊吃菜,那些豬也聞香圍了過來。
朱思樂拿起一根竹枝,揮舞了幾下,叱道:“走開些,莫攪了水大哥的雅興。”
水云天笑道:“晉代‘竹林七賢中的阮咸,每與族人共飲,以大盆盛酒。‘群豕來飲其酒,咸接去其上,便共飲之。何必趕開它們?”
朱思樂笑了,然后說:“水先生雅,又讀書多矣,真了不起。請嘗嘗這道魚菜,味道如何?”
“鮮美無比!”
“我有一事相求,我會常來柳葉灣牧豬,請兄得便來相聚,好嗎?”
“好、好、好!”
自此以后,隔上兩三天,水云天在近午時,總會把漁船停到柳葉灣來,只是他有個聲明,朱思樂買魚執意要付錢,那么他只能收半價,否則他就不來了。朱思樂只好同意,但也有個君子約定,水云天不能帶酒、蔬菜等物來。
正如朱思樂所稱:“只要有好食材,我就能做出好菜品!”果然。“紅燒鯉魚”“清蒸鯽魚”“快熘鱔魚片”“油燜肥蝦”“清燉團魚”“麻辣螺螄肉”……輪換著做出,色、香、味俱全,讓水云天直喊:“你做的魚菜,讓我這打魚人不得不甘拜下風。”
“將來有機會,我做一桌‘鱖魚宴讓你開開眼。”
他們真的成了好朋友,談古論今,也述說各自的生活境遇。居然都有共同的秉性,什么事都看得開,想得透,知足常樂。
朱思樂說:“你每日破曉而起,打魚、賣魚,不但是為了一家的生計,還有披風踏浪的大情懷。我要寫一首詞贈給你。”
“那就謝謝了。可否寫《漁家傲》?”
“當然。”
幾天后,朱思樂的《漁家傲》寫好了,副標題是:“贈打魚人水云天友”。詞曰:
雨過長湖煙渺渺,
扁舟剪出霞紅曉,
水草輕搖驚宿鳥。
天窄小,
風波踏遍何曾老。
網已織牢鉤備好,
豪情欲把龍宮搗,
鱖鯉蟹是君任舀。
歸去早,
且升灶火魚香繞。
水云天說:“婉約與豪放兼有,活脫脫畫出了一個我!”
一眨眼,幾個月過去了。
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墻。”朱思樂牧豬不僅逍遙自在,還念念不忘喝酒、品嘗美味,腐蝕當地的勞動人民。不知誰把這些情況,反映到了干校的領導那里。干校的主要領導是部隊派來的軍代表嚴峻,是個團長,四十來歲,長得高大威猛。他一拍桌子,吼道:“讓他到種菜大隊去!集體勞動,大家都可以監督他。”
于是,朱思樂開始了挑糞、挑水、栽菜、淋菜、收菜的生涯。和一大群人同出工、同散工,一起去食堂吃飯,一起開會、學習、作檢討,一起在大地鋪上睡覺。肩腫、腰痛、胸悶,全身無力,朱思樂度日如年。
八一建軍節快到了。
水云天在一個烈日炎炎的上午,領著一位部隊老首長,突然來到干校,走進了嚴峻的辦公室。
嚴峻埋頭在看一份紅頭文件。
那位帽檐下露出白發的老首長,大聲說:“嚴團長,好大的架子。”
嚴峻猛一抬頭,愣住了,連忙立正、敬禮,說:“水軍長,我……我……”
“別緊張,跟你開個玩笑。”
“軍長怎么到這兒來了?”
“我到湖區檢查戰備工作,就順便到水家村來看望我這位遠房的堂弟水云天。當然,也來看看來自我們軍的軍代表。”
嚴峻感動得眼眶都濕了,說:“謝謝軍長的關心和愛護。中午,請在食堂用個便餐。”
“好。我這堂弟把一筐子鱖魚,還有蔬菜、野菜、酒、調料、佐料,都先送到食堂去了。我們不能在干校白吃白喝。”
“軍長高風亮節,值得我學習。”
“食堂的大師傅會做鱖魚宴嗎?”水軍長問。
嚴峻的臉紅了,說:“聽都沒聽說過,更不會做了。這可怎么好?”
水云天說:“干校有能人哩,我聽說朱思樂老師會做。”
嚴峻說:“他……”后面的“有嚴重問題”幾個字來沒來得及說出口,水軍長打斷他的話,說:“讓朱老師來做吧。”
“是。”
水云天說:“你們好久沒見了,多聊聊,我去給朱老師做下手。”
說完,他一溜煙跑了。
在專供校部領導和管理人員吃飯的小食堂里,水云天與朱思樂久別重逢。
“朱兄,你臉色不好,是不是太累了?這個嚴峻,大老粗一個。”
“云天,我知道你是為我而來。謝謝。”
“今天的鱖魚宴,你得讓我學幾招。”
“都是一色的公鱖魚嗎?十幾條魚的魚白,也就是公鱖魚的生殖器官,可以做一道很少有人嘗過的‘糟熘鱖魚白,配料是湖里長的蒲菜,又叫茭白草,每根兩寸來長;調料是香糟酒。都備好了嗎?”
“以前聽你講過,都帶來了。”
“其余的菜品有:炒鱖魚片、炸鱖魚排、糖醋鱖魚、干燒鱖魚、清蒸鱖魚、清湯魚丸、麻辣鱖魚頭。再加兩道用鱖魚湯燒制的蔬菜,一共十道,這才是正宗的鱖魚宴。”
“朱兄,你是總指揮。我們進廚房吧,除我做下手外,還有食堂的大師傅哩。”
“云天兄,你為我破費了。”
“說這些就見外了。”
……
正午,在一個單獨的房間里,大圓桌上擺出了鱖魚宴。水軍長被推在上首正中的座位上,嚴峻、水云天分坐他的兩旁,其余的為校方其他領導,一共十一人。
水軍長說:“掌勺的朱老師呢?他不可不請來。”
嚴峻趕忙起身,去把朱思樂叫來了。
水軍長又說:“云天老弟,你號稱是朱老師的徒弟,把你的座位讓給他吧。”
嚴峻說:“老朱是貧下中農的學生,別讓座給他。”
水軍長說:“小嚴呀,你不能叫老朱,要叫朱老師,我也是。他們那一肚子的學問,國家終究是需要的。來,朱老師,坐這兒,我好向你討教呵。”
各安其位,酒宴開始了。
水云天建議大家先嘗幾筷子魚菜后,再喝酒,讓舌尖不受酒氣的干擾,真正品出美味來。
水軍長先夾起“糟熘鱖魚白”,細品慢咽,點點頭,又點點頭,說:“嫩若豆腐,香、滑、鮮、醇而有至味。朱老師,你是真正的烹飪高手。我先敬你一杯酒。”他邊說邊站起來,一仰脖把酒干了。
朱思樂趕忙站起來,說:“過獎!過獎!請再嘗嘗其他魚菜。”
嚴峻暗想:水軍長這樣看重朱思樂,是不是他們之間有某種無須明言的親密關系呢?他立刻端起酒杯站起來,恭敬地說:“老首長,我敬你一杯!”
水軍長揮揮手,說:“小嚴,你還是敬朱老師吧,謝謝他的辛苦。”
“遵命!朱老師,我敬你。你是老一輩,我做得欠缺的地方,日后請多多賜教。我先干為敬。”
酒宴上頓時熱鬧起來,一道道魚菜讓人贊不絕口。
“炸鱖魚排,哎呀,又酥又脆。”
“這清湯魚丸,爽口!”
“麻辣魚頭火鍋,吃得周身冒汗,有勁道。”
……
水軍長忽然問朱思樂:“朱老師,你在干校做什么活計?”
“我在種菜大隊。”
“老人家高壽?”
“六十有三。”
“你年紀大,看樣子身體也不怎么好,活計重,怎么吃得消?”
“還好。還好。”
水軍長轉臉問嚴峻:“同志們到干校來勞動鍛煉,食堂的伙食要搞好。要搞好伙食,得有好廚師。這水鄉食材豐富又便宜,烹飪不好照樣味同嚼蠟,你說是不是?”
“是。”
“能種菜的人隨便找,像有朱老師這樣好廚藝的人就難尋了。閑著他不用,可惜呀,可惜。”
水云天說:“假如是朱老師當廚師,我發動村里人常送便宜的鮮魚來,他做的魚菜人人喊好,嚴團長自然是功不可沒。”
嚴峻笑了,對水云天說:“謝謝老首長和你的指點,我又要敬你一杯了。”
大家不由得鼓掌叫好。
第二天,朱思樂調到了場部的另一個大食堂,當掌勺的大師傅,而且當上了小組長。
嚴峻溫言暖語告訴朱思樂,一周只要工作六天,星期天可以休息,這是因為他年紀、身體的實際情況所定,屬于特例。休息日可以自由活動,到附近的村子走走看看,比如水家村,也是向貧下中農學習的好機會。
朱思樂在星期天,最喜歡去水家村叩訪水云天。兩人一起去湖上捕魚,看云聚云散、日出日落;一起下廚,做出各種奇巧的魚菜;一起喝酒,話題像密密的網眼,環環相扣。很多的時候,朱思樂恍然若夢,以為自已成了古詩詞所稱的“漁父”,和水云天同道。
水云天還告訴朱思樂,他家中樓上藏書不少,是曾教私塾的祖父傳下來的,都是線裝書,他可以抽空在這里讀書、做學問。
“破‘四舊那會兒,就沒人來抄家?”
“我家是貧下中農,成份好,誰敢來抄家?再說也沒人知道我家里有這些舊書。”
朱思樂覺得日子越來越有意思了。
他寫了一首七絕《贈水云天》:
曾驚一貶到長湖,
誰料煙波結誼殊。
打槳削平千疊浪,
一壺美酒一樓書。
星期天,朱思樂天不亮就起床了,淡月疏星,伴他徒步前往水家村。在水云天家,與老老少少共進早餐。然后,上樓去尋書、讀書、做筆記,特別是本地的方志及歷代涉及烹飪魚菜的史乘,他格外留心。他想寫一本追根溯源平湖魚菜的書,書名就叫《平湖魚菜的前世今生》。他常想起魯迅的兩句詩:“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春夏與冬秋。”他堅信,什么地方有文化的存在,這個地方就不會沉淪。
太陽升到中天,正午了。
樓下傳來水云天殷切的呼喚聲:“朱兄,快來用餐呵——我給你做了荷葉蒸魚、小炒嫩魚仔、油炸泥鰍!還有一壺陳年谷酒——”
朱思樂應聲而答:“謝云天兄盛情,我——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