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從荒野駛來（評論）

周蓬樺++賈苓

周蓬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散文創作委員會副主任，中國石化作家協會副主席。魯迅文學院第十一屆高研班學員。著有散文集、長篇小說及中短篇小說集。曾獲山東省精品獎、中華鐵人文學獎、冰心散文獎。

賈苓，女，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山東作家協會散文創作委員會委員。著有散文集《二重奏》《虛掩的木門》等。曾獲得山東“五一文化獎”散文一等獎。

【實力作家】

1.荒野寒梅

劉梅花的散文，似乎是在突然間闖進了人們的視野。她的名字逐漸為全國的散文讀者所熟悉，她已經成為西部荒野中升起的一顆文學新星。

像一株雪中寒梅，在大地荒涼的深處開出血紅花朵，以倔強的姿態呈現個性，抵御著季節的殘忍和人世的艱辛，從幽暗到開闊，劉梅花走出了一條與眾不同的路徑。是的，命運似乎沒有給這位外表孱弱的女子應有的眷顧，而是設置了更多的陷阱，步步驚心，圍困重重。對于人生難以逃避的曲折坎坷，有的人視其為不幸，而對于一個作家，卻是積累歷練與財富，點石成金，告別膚淺，通過作品體現思維的重量，這是上蒼為辛苦勞作之人的心靈補償。當然，這些都是她的文字傳達出的信息，我對她的了解沒有超出文字之外。

讀她的文字，我猜想她的創作環境是相對艱苦的。她生活的地方甘肅武威古稱涼州，接連騰格爾沙漠地帶，是古代絲綢之路的要沖，只要人們微微仰頭，就能看到巍峨的祁連雪山，皚皚的白雪終年不化，雪線之上，似乎藏有神靈居住的殿堂。筆者在十多年前曾經光顧過那片蒼涼的土地，長河落日，大漠孤煙，那里有萬里長城第一墩和千古雄關，而劉梅花的居住地武威治下的天祝縣，被一列瘋狂急駛的火車拋在身后，在我的眼中像一座沙漠古堡，在夕陽的映照下一掠而過。

我的魯院同學補丁，就是武威文學事業的耕耘者和帶路人。補丁是一位文學圣徒，在魯院讀書時我們氣味相投走動密切，同時他也是劉梅花的老師。因了這層關系，我對劉梅花的文字多了幾分關注與留心。據補丁介紹，邊疆的物質條件雖然相對艱苦，但卻成就了文學的生態：他做講座，臺下坐著一兩千人聽課，這在浮躁的內地，是不可想象的場面，這也應了唐代隴人李翱的詩句：我來問道無余說，云在青天水在瓶。遠離都市喧囂與世俗名利的戈壁荒漠，理所當然地成了文學的天然富礦。我記得康·巴烏斯托夫斯基說過一句話：“越是在荒涼的地方，越能發現大地的詩意。”這句話讓我對遙遠的武威生發浮想：在那里生活的寫作者，他們過著“別樣的人生”。從這一角度而言，劉梅花又是多么的有福氣！

2.靈魂器皿

散文是靈魂最直接的感受器皿，它總是對世間細微的事物張開敏銳的毛孔。在荒野中誕生的散文，定然是浸淫了天地日月的精華，經受了大自然風雨的沐浴，最終打磨成一顆顆沙中金粒，是智慧的閃光和時光的賜予。從劉梅花的散文中，你讀不到都市小女生的嬌嗔氣和甜膩氣，她的筆觸遠離小資的矯情，沒有現代職場的血肉博弈和寫字樓里無謂的人生耗損；展開書頁，我們看到的是一片塞外的月光，荒漠中的植物，孤獨的牛羊，遍布霜露的荒野，以及村莊與道路之上，人們的真實生存圖像。邊疆荒地上的靈性事物俯拾皆是，戈壁荒野中的飛禽走獸，都給人帶來心靈的愉悅和寧靜感。

通過劉梅花的博客，看到當地電視臺給她做的專題節目。從她的一顰一笑中，對照文字進行解讀，都能品出一股樸實無華的氣韻，以及她行走荒野中留心觀察的姿態、對待文字的純粹與專注。這樣的純粹與專注，會讓她的創作取得更大成績。

近年來，遠離都市的非虛構“行為”寫作引起社會普遍關注，已經構成一個圈中議論的話題。就我有限的了解，知道新疆阿勒泰有李娟，皖南太平湖有項麗敏；甘肅邊地，劉梅花是其一。她們有著驚人的共同點：三位都是女性，操持的文本都是散文，目光無一例外——投向原生態的自然界。

3.草木戀

那些原本極普通的花木藥草，在她的文字里格外鮮活靈動，冉冉生長出縷縷禪意。散發藥草香氣的禪，讓我們沉湎不已。

讀劉梅花的文字我常常走神，思緒飛遠。在一個新月或者微雨或者涼風浸潤的夜晚，斜倚著床欄湊在昏暗的臺燈下，讀幾頁她的散文，然后走一會兒神，猜想一下劉梅花以及與她相關的事物，比如她是怎樣修煉才成為一個女巫式的聰慧女子。比如她來自中醫世家還是自然的女兒，或者干脆就是草木的化身。學醫的人很多很多，但把藥寫進文字并且文學化且極美極妙的人卻不多。

劉梅花對文字的感覺極好。劉梅花的文字頗具哲理，立意深遠且清新脫俗，內涵豐富，透射出一種拙樸與靈性，感受到淡然空靈向上樂觀的人生態度。不管現實有多么艱辛和痛楚，她呈現給讀者的始終是溫暖安詳，偶爾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憂傷，也用幽默之筆帶過。幽默，正是一個人智慧的溢出和體現。而智慧，是一個人的生命體驗和磨煉，它是一種“經過”而不是知識，不能夠通過學習獲得。

當我們滿足于俗事雜務的忙忙碌碌，為過度膨脹的欲望糾纏不清的時候，她則輕盈轉身，逡巡穿梭于得天地之精華的花草樹木間。要知道那些花花草草蟲兒鳥兒皆是有情靈性之物。劉梅花自然就沾染了花草樹木的靈氣與芳香。與她相伍的是那些年代久遠的精魂，那是一些早已修為神仙的人，仙風道骨品貌絕凡。“山空，花喧，青衫，彈撥琵琶。好古，弘景，元素，成無己，時珍，溯了時空，濾了光陰，聚在深山古樹下，看泉聽風，爭論草木。不遠處是人家，籬笆上開滿牽牛花，農夫正在用拂塵，彈去短衫的灰塵。路邊是野菜、青蒿、黃連……臺階下是苔蘚、柴胡。半坡上伶仃的幾棵桃樹，兩三片落花飛卷。”（《黃連書》）。成百上千年的隔空相望甚至相聚，聽他們爭論辯解，閑下來的時候聽泉水泠叮沐涼風颯颯任落花披肩，彼此可以會心一笑。恐怕他們之間早已經是心領神會的默契。劉梅花更樂意把自己當成那久遠時代的人。

她一定讀遍了古醫書，《黃帝內經》《傷寒論》自不必說，《本草綱目》更是床頭案幾那三分五秒零碎時間的消遣。以一個散文家的敏銳和細膩捕捉那些藥草的形氣色味性用，用心體會潛藏在這些草木精魂深處的禪。禪無處不在，看似平常，只是無緣的人卻無法領略其妙處。劉梅花則能夠輕易穿過時與空的桎棝。那時，她正是瀕湖山人身邊的一個小小藥童，一只小背簍一把小藥鋤，跑跑跳跳，像一只蝴蝶，美麗無憂。“梨花初開，籬笆掛滿露水。是的，我想湊夠所有的積蓄，騎馬去一趟光陰深處。不為別的，只為路過一個庭院，看時珍坐在樹下，拈花微笑。藤椅，石桌，青花瓷盛藥，葫蘆盛藥。繡花的小枕頭，一單處方，一印落款。這樣的田園小雅，心里怎么沒有悠然的美意？怦然彈指間，紅瘦綠盈。百草繁花，只取一葉一花，煮一盞清茶沸透清淡的光陰。花瓣雨，樹下披著一身清香的先生，在一冊書里，尋找兩三味不知歸的草藥。”（《黃連書》）

這樣的心境這樣的情致呢，有誰知道，獷悍荒寒的西北之域，竟然也能夠孕育生長出如此精致空靈的女子。又有誰知道，似這般聰慧靈秀的女子又是經過幾萬次的輪回才能夠修煉出來？

“深山的草木，是修煉得有靈性的。如果俯下身，把耳朵貼近大地，會聽見它們錯雜的腳步聲，窸窸窣窣走動著的吧？我沿著青石頭小徑出山，一些喜悅不多不少，剛剛覆蓋我的安靜。陽光也剛剛好，不濃不淡曬著我手里的紅藍花。路上的石頭也恰恰好，不稠不疏，磕絆著我的鞋底。踢走擋道的一塊，那石頭就蹦楞蹦楞滾下山洼了。”（《繁花》）

那些有靈性的草木，必定是有靈性的人兒才能發現并懂得它們。喜悅也好。安靜也好。陽光也好。石頭也好。不多不少，不濃不淡，不稠不疏。佛說，境隨心轉，相由心生。可是佛還說，他什么也沒說。但，管它呢。

4.布衣情

“日子也剛剛好，風清月朗，布衣素食，煮字療饑。文字也剛剛好，茶余飯后，燈下閑翻本草，在東漢的煙雨里遇見白發的仲景，在時珍的光陰中遇見采藥的自己。草木也剛剛好，花又開滿山間，煙柳又拂衣袖，我在寂靜的草藥里遇見一世清禪。” （《繁花》）

讀到這里，會感受到劉梅花內心涌動著一股樸素的布衣情懷。在那風那月那煙雨里，與仲景時珍不期而遇時可否會心一笑？誰說饑餓不是病？那紅泥小爐間咕嘟咕嘟冒著藥草香氣的文字就是用來療饑的。“花開滿山猶未盡，信手拈來衣袖香”，這是怎樣的一個女子，生在塵世，卻有著神仙般的心境。

我若一個不小心，便會著迷在這樣的文字里走不出。這樣的文字怕是有毒的。

在樸素的表象深處，劉梅花有大愛。其實，她早就備好了能解諸毒的甘草汁，徐徐服下，那一味甘涼游走于四肢百骸，頓時諸毒消遁身輕如翼。此時還怕他什么毒嗎？想那甘草號稱“國老”，補脾益氣，清熱解毒，祛痰止咳，緩急止痛，調和諸藥，自不在話下。劉梅花用起來更是得心應手。現在的人生活在悲涼的末世，其酸其苦其痛不堪言語，唯獨黯然自勞心傷肝。劉梅花的妙手硬是緩了人們的酸苦之急。

人家說，小醫醫病，大醫醫心。

心是什么？即心即佛。

劉梅花的文字便是那醫心的良藥。“一章一字總情性，花花草草皆是禪。”原來它們竟是人間妙禪。

“耕半畝薄田，栽一坡菊花，過一種菩提，凈水，經卷的日子，料想也是難的。人生多事，總不如意，活在時光的孤單里，還不如草藥呢。一味味草藥，在幽涼的日子里，疏淡，清雅，柔軟，兀自隨風起舞。很想，在一個樸拙古意的鄉村里，最好是大片大片櫻花盛開的時候，紅云彌漫。一把舊藤椅，一盞舊年的米酒，慢慢啜飲，等待青衫的雅士路過。他呀，不來也沒什么，一山一野的草藥都在，清苦的藥味兒都在，這就好了。不要把自己也當做一枝花，開一開算了。做人最高的境界，就是活到草藥的境界，高深，又隨意。” （《黃連書》）

劉梅花其實就是一味藥，性平，味甘淡，歸經五臟，通走十二經絡，遇虛補逢實瀉，濕則利水燥則生津，寒來溫之暑來降之熱來涼之。呵呵，還有呢，療百傷解百毒治百病，哈，這哪里是什么藥，分明就是巫了。不過有一天我還真看到一篇文章，寫的是正是劉梅花，作者自稱“荒唐天子”，他就把劉梅花叫作“小妖精”，說她懂得大地上草木們的心事。

妖也好，藥也好，你不去刻意分別，它們就沒有分別。還是劉梅花自己說得好：“千年的風霜，草木在天涯愁斷腸。泛黃的紙頁里，百草百花和你一起紅塵相守，千年又千年……”

我們看到，荒野上，一輛叫做散文的馬車正在飛速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