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一菩提（外三篇）

劉梅花，本名劉玫華。著有長篇小說《西涼草木深》。出版散文集《陽光梅花》《草廬聽雪》。在《讀者》《芳草》《青年文摘》《紅豆》《散文》《飛天》《朔方》《散文百家》《海燕》《安徽文學》《福建文學》《西北軍事文學》《文學港》《四川文學》等四十多家純文學刊物發表大量散文作品。多篇散文作品入選中考試卷。

【實力作家】

陟厘。

只這兩個字，就有一種妖嬈，在心底暗暗擺動。美而清，纏而綿。也蔓延不起來，細微的一脈香氣，隨風而逝，稍有疏忽就尋不見了。

時珍說，晉武帝賜給張華側理紙，是陟厘為之。本來就叫陟厘紙的，但后人訛傳為側理了。陟厘生在水中石頭上，取了粗苔，作紙青黃色，隱隱透著一點兒青，極為淡雅。陟厘紙稍微有點兒澀，光色柔和，作水墨畫，厲峭帶澀，簡直清美到驚艷。陟厘紙在潮濕的屋子里放一宿，隔天落墨，墨色微微有點洇潮，墨跡蒼凝樸拙。

這么一說，我就極其渴望有一卷陟厘紙，不書一字，只是看著也歡喜啊。讓花草的影子篩落在淡青的紙上，極淡的香味兒倏然飄忽而來。若是紙上落了一瓣花，那胭脂的顏色被映襯得愈發清艷了，多么好，多么好。我像那個老和尚一樣，哆嗦著嘴唇說，寶貝袈裟！不，是寶貝陟厘紙啊！

陟厘。甘，大溫，無毒。主治心腹大寒，溫中消谷，強胃氣，止泄痢。采陟厘，直接搗汁服用，治療天行病心悶。丹毒赤游，亦可搗碎涂抹。

一味草藥，在時光深處安靜生長。自己把自己修煉得禪意深深。入藥，是好藥。做紙，乃紙中上品。不必在世俗里招搖，只簡單樸素地生長。在低處，悄悄地妖嬈飄逸。真是好。誰說過的，一個笑就擊敗了一輩子，一滴淚就還清了一個人。一人花開，一人花落，這些年從頭到尾，無人問詢。

無人問詢也很好啊，隨意生長，幽靜度日，有什么可憂傷的呢？

昨葉何草。

又名鐵腳婆羅門草，天王鐵塔草。奇怪，為什么這樣叫呢？時珍說，我也不知道哦。

胡亂想，是不是最早從西域傳過來的呢？好像也不是，到處都有，并不挑揀地域。大概，在異域是這樣叫著吧。真是灑脫狂傲。

陟厘在水洼里，活在低處。而昨葉何草選擇了屋頂，在陳年老屋的瓦上過自己的光陰。新瓦才不愛去呢，有些年頭的舊瓦上，越陳越好。瓦一舊，落滿光陰，肅靜，幽深。昨葉何草在光陰深處獨自思考，那是一種禪意。

古人的美，鬢發眉毛是首選。一個毛發稀疏的人，絕對不算美。小女孩，才七八歲，就把眉毛頭發剃刮干凈，葫蘆一樣光溜溜的，難看。然后呢，曬干的昨葉何草，摻了生麻油，一同煎，直到燒焦了為止。焦了的昨葉何草研末，再浸生麻油，往禿腦袋上涂抹，禿眉毛上涂抹，一天三次。這樣打磨過之后，二茬長起來的頭發眉毛都很漂亮，娥眉青黛，烏發蟬鬢，美得不能再美了。

據說漢朝的宮女們養發很喜歡燒焦的昨葉何草。她們梳一種高聳的發髻，頭頂綰了結，狀若云霧。燒焦的昨葉何草研末，摻一點麻油涂抹在發髻上，可以保持云鬢的烏黑發亮。

民間用來治療頭風白屑。昨葉何草曬干，澆灰淋汁熱洗。湯火傷。用昨葉何草、柏葉同搗爛，敷涂。惡瘡。用昨葉何草陰干，研為末。先以槐枝、蔥白湯洗凈患處，然后以藥末涂搽。

在高處，昨葉何草低低地活著。謙卑，安靜，兀自和光陰一起年輕，一起蒼老，獨自吐露柔美的風骨。

卷柏。

也叫長生不死草。辛，溫，無毒。

很不起眼。宿根紫色，多須。春天生苗，主莖粗直，小枝很像柏葉，稍微有點細，痙攣如雞爪，也就三五寸高。不開花，沒有籽實，多生在石頭上靠孢子繁殖。

天氣熱燥時，小枝蜷縮如痙攣的雞爪子。沾點雨露，枝葉舒展開來。雨水好，逍遙自在。太干旱，就打算挪挪窩。悄悄把根從土壤里拔出來，蜷縮成一團，遇見大風，跟著風走了。風落下，它也落下，沒有水分，就先歇著，不著急的。等到有點水分，它慢慢舒枝展葉，扎根生長，從容不迫地過光陰。甚至有些優雅和禪意。

若是長時間等不到雨水，它會再次遷徙。等風吹來。大風刮到哪兒算哪兒，隨遇而安。石頭縫里也行，墻頭上也行，伺機行事。遇見一點雨水，枝葉迅速展開，飽飽吸一頓，然后扎根，吮吸大地。

多么旱，也無所謂。枯了幾年，干橛橛的，蜷縮著。別的草都輪回好幾世了，卷柏還縮著，不吭聲，你以為它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枯草一樣了。其實沒有，它只是在休眠狀態，還活著哩。它以柔韌的心態，來抵御寒涼的凡塵。

風總是要刮的，這兒不行走那兒。雨總是要下的，三年不下五年下。好了，雨水一來，它恢復了正常的生長狀態，該扎根就扎根，該撒開枝葉就撒開枝葉，毫不含糊。就算在干茬茬的荒灘上擱十來年，給點水分，卷柏照樣還魂復活，旺盛得很，直接死不掉。所以，都叫它長生不死草。

一棵草，堅忍到這樣的程度，誰也拿它沒有辦法。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預留的。卷柏從頭到腳都準備好了對付這個浮躁塵世的招數。蒼天能給，老子能受。你把我扔到巖石縫里，我就在縫隙里等雨水。你把我一腳踢到陽山坡上，我就在太陽底下收縮起自己。今年不活明年活。這輩子等不來雨水，下輩子接著等，沒關系的。光陰漫長，一天活不老，兩年也活不老。就這樣，和日子耗著，和干旱耗著，和命運耗著，看誰耗得過誰。總有雨來的時候，總有重新活人的機會。滾滾紅塵的事情，機緣多著呢。

若是藥用，那就采摘去好了，不生氣，也不遺憾。就這樣樸素地過一生。

時珍說，但凡用卷柏，先用鹽水煎煮半日，再用井水煎煮半日，曬干，還得用火焙之后，才用。不然不死。

讀到這兒，簡直樂不可支，笑得嘴都裂成個破皮鞋了。好吧，卷柏，你贏了。你看為了讓你入藥，醫家們咕咚咕咚煎煮著一天的操勞。你啊，實在太能活了，實在太皮實了，實在太透徹生命了。洞悉命運玄機，打磨好爪牙，牢牢鉗在陽間三世，死活不死，你是怎么做到啊？

面對這樣頑固柔韌的一味草藥，簡直要束手無策了，把自己擱置十來年，遇見水分隨便又活了。時光輪回，多少草木都老了枯了，找不見了，卷柏還是自己，樸素隨緣。人生如此啊。詩人說，走著走著，就散了，回憶都淡了。看著看著，就累了，星光也暗了。聽著聽著，就醒了，開始埋怨了。回頭發現，你不見了，突然我亂了。

實際上，讀到卷柏，我自己真是凌亂了。

卷柏入藥，主治五臟邪氣，女子陰中寒熱痛，癥瘕血閉絕子。久服輕身和顏色。也可止咳逆，散淋結，治脫肛，頭中風眩，痿蹶，強陰益精。

時珍說，卷柏治尸疰鬼疰腹痛，百邪鬼魅啼泣。

疰，有灌注和久住之意。這是怎樣的一種病呢？本來人好好的，走路，多半是夜路，心里害怕，就出現幻覺，周圍鬼哭狼嚎，陰森森的氣息襲來。倏然被鬼拍了一下，隨便拍哪兒，回頭一看，媽呀，鬼呀！于是，悶絕倒地，如中惡之類。就算嚇不死，也是心腹刺痛，余氣不歇，連滯停住積久。抬回家，抽搐，心悸，乃至受于死。死后，鬼多一半還要注易旁人。就是會轉移給別人，這樣的癥狀，就叫鬼注。鬼灌注進身體里了。

這時候，首選卷柏。卷柏有安魂的作用。所謂的一物降一物，大概來源于它不死的強大霸氣。

總覺得古代鬼多，動不動要鬧鬼的。大概，那時候人煙稀少，人也樸實憨厚，好欺負。哪里像現在，人多得擠折肋巴，路上車堵得走不開，街上人都沒地兒走，哪有鬼插腳的地方？況且某些人壞得不能再壞，怕鬼算個啥？鬼直接吼不住人，鎮不住場子，哭著消散掉了。

讀了一段話，挺有意思。說，做鬼也是很難的。衣服要奇異，知道穿什么樣的衣服才能嚇人。化妝技術也要一流，保證一眼嚇倒。還要變幻無常，怎么驚駭怎樣變。關鍵時還可以鉆到人肚子里去，不被悶死。還要會輕功，神出鬼沒。還要懂得穴位，知道鉆到哪里致命，必須有老中醫的資格。

我覺得卷柏也很妖孽了，一味草怎么能這樣天下無敵啊？

卷柏全草有止血、收斂的效能。民間將它全株燒成灰，內服可治療各種出血癥，和菜油拌起來外用，可治療各種刀傷。

有人說，有一種神秘的孢牙在清風里飄。落在水里，就是陟厘。落在石上，叫石濡。落在瓦上，叫昨葉何草。落在墻上，叫垣衣。落在地上，叫地衣。孢牙哪兒都去不成呢，就在朽木上把自己長成苔衣，跟風走。在石頭上叫烏韭。在屋頂上叫瓦松，在墻上叫土馬鬃。在山林里叫卷柏。在水里，就叫也。真的很奇異啊。原來卷柏的上輩子就是神秘的苔衣。據說，每個人的前世都要把靈魂棲息依靠在一株植物上，所以今生總喜歡一種草木來尋找自己。可是，每一味草藥也是有前世的，今生不相忘，來世碎碎念。

莼。甘，寒，無毒。

莼生南方，也叫茆。《詩經》里說，薄采其茆，說的就是莼。吳越人當做小菜享用，應該是很好吃的吧。水草，浮在水面，葉子橢圓形，開暗紅色花。莖和葉背面都有黏液。剛抽芽兒，嫩葉叫稚莼。葉子稍微舒展一點，長大一點的時候，其莖如絲，叫絲莼。等到長老了，莖葉不柔軟有點柴的時候，叫葵莼，可以喂豬。有人訛為龜莼。

莼，消渴熱痹。主治熱疸，厚腸胃，安下焦，逐水，解百藥毒并蠱氣。

張翰臨秋風思念吳中之鱸魚莼羹，說的就是它。不過，孟詵說，莼冷而補，熱食之，亦壅氣不下，甚損人胃及齒。不可多食，令人顏色惡。又不宜和醋食之，令人骨痿。久食損毛發。又說，莼畢竟是草藥，不能大量食之。溫病后脾胃弱的人吃多了，不能磨化，導致疾病加重。說，有一年春夏瘟疫，饑民無食可吃，就在湖中取了莼充饑，結果死了很多人。到了秋天大旱，湖中水枯竭，饑餓的人們掘了藕食之，卻養活了好多人。可見，瘟疫病后，不能食莼。

現代醫學認為，莼有清熱消腫、解毒抗癌的功效。

菰。干，冷，滑，無毒。

時珍說，菰乃蒲類。河邊生，喂馬是極好的。多生淺水中，葉似蘆葦，根莖可食。八月開花如葦。結青子，皮黑褐色，狀如米，稱雕胡米，古人以為五飯之一者。菰米呢，必須在霜凋時采之，所以稱為凋菰。后來或訛為雕胡。摻和了粟米煮粥，甚為濟饑。杜甫所說的“波漂菰米沉云黑”，說的就是菰米。

菰米多半是饑民無奈的選擇。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蓮房墜粉紅。菰米漂浮在池面，菰影倒映在水中，望過去黑壓壓一片，像烏云一樣濃密。秋季蓮蓬成熟，花瓣片片墜落。杜甫肯定是吃過菰米的，滋味如何，他是知曉的。讀來，心里總是荒涼瑟瑟的肅殺之氣，有些痛，隱隱的，欲罷還休。

時珍說，菰，利五臟邪氣。主治白癩、面赤、目赤。熱毒風氣，卒心痛。可用青鹽、醋，煮食之。能去煩熱，止渴，除目黃，利大小便。止熱痢。和鯽魚燉粥，開胃，解酒毒，壓丹石毒發。

蒲黃。甘，平，無毒。

時珍說，也叫香蒲，初生的根莖稱蒲蒻。花上黃粉名蒲黃，花初綻時采收入藥。莖葉可造紙。初春生在水際，似莞，有脊而柔，嫩根可食。《詩經》里說，其簌伊何，惟筍及蒲。是矣。

蒲蒻主治五臟心下邪氣，口中爛臭，堅齒明目聰耳。久服輕身耐老。止消渴，補中益氣，和血脈。

蒲黃主治心腹膀脫寒熱，利小便，止血，消瘀血，通經脈，主痢血。治癌結，五勞七傷，停積瘀血。涼血，活血，止心腹諸痛。

時珍說，蒲黃，手足厥陰血分藥也，故能治血治痛。生則能行，熟則能止。與五靈脂同用，能治一切心腹諸痛。

他轉述了一個故事，許叔微記載的。說，有士人的妻子，某天突然舌頭脹滿，不能出聲。這可太痛苦，鼻子都急歪了。病急亂投醫，吃了好多藥都不見效。路上遇見一老叟，教了個方子，用蒲黃頻摻，一天就好了。果然，蒲黃慢慢咽下去，隔天能說話了。

又說，《芝隱方》講，宋度宗欲賞花，一夜之間突然舌腫滿口，清涎水流。蔡御醫用蒲黃、干姜研末等分，干搽而愈。根據這兩個病案，則蒲黃是涼血活血的例證。因為舌頭乃是心之外候，而手厥陰相火乃是心之臣使，得干姜蒲黃是陰陽相濟也。

產后煩悶，蒲黃方寸匕，東流水服，效果是極好的。關節疼痛，蒲黃八兩，熟附子一兩，為末。每服一錢，涼水下，日一。墜傷撲損淤血在內，煩悶者，蒲黃末，空心溫酒服三錢。

中醫里說心，指的是胃脘。空心，是空胃，飯前。心挼，是指胃里折騰難受。心痛，也是胃痛。心倦怠，是胃里不舒服。

莽草。辛，溫，有毒。

時珍說，莽草有毒，人吃了很迷惘，委靡不振，本意叫惘草，后來稱為莽草。深山里人拿來毒鼠，也叫鼠莽。

老鼠吃了，大概也是很迷惘的。過于迷惘，便絕望，于是老鼠們都是絕望死的唄。

又說，水邊的人拿莽草搗碎加了陳粟米粉，納水中，魚兒紛紛吞食。然后，魚兒也因為迷惘而死，浮出水面。人取食魚，倒也無妨。

雖然無妨，但總歸還是多少有點迷惘吧？抑郁癥的人，可不敢吃。噗，這是我胡謅的。

就算不吃莽草，有時也會迷惘的。世俗煩悶，很奢求一處煙柳迷蒙的清靜小院，門前小徑旁開滿野花。院子里柳絮兒滿天飄著，石桌上攤開的一卷經文。心之所往的，不可及，多么迷惘。不過，只是迷惘一下罷了。這塵世，許多夢做著做著就會清醒，連迷惘也沒有了。

但是，莽草是草藥，人必須吃。所以炮制就要格外用心。時珍說，采得后，取葉細銼。又生甘草、水蓼二味，并細銼之，用生稀絹袋盛毒木葉于甑中，上甘草、水蓼同蒸一日，去諸藥二件，取出，曬干用之。

莽草主治風頭癰腫，乳癰疝瘕，除結氣疥瘙。殺蟲魚。療喉痹不通，乳難，頭風癢， 可用沐，勿近目。

皮膚麻痹，煎濃湯淋。沐浴時萬萬不可接近眼睛，切記切記。古方里治療風蟲牙痛，取葉煎湯，熱含，少頃吐出，含后凈漱口。不可咽下去。若是不留神咕咚一口咽下去，完了，中毒了。然后就狂躁不安，四肢麻木，驚惶不安，感覺全身爬滿蟲子……太嚇人了，不要再說了。

莽草藥效很猛烈的，一點都不知道世上還有“柔和”二字。治疝瘕結氣，蕩滌在內之宿積也。療癰腫頭風，搜逐在外之邪毒也。藥性最猛烈，服之令入瞑眩。

人，總要活得恬淡一些才好呢。過分追逐名利，也如莽草，藥效猛了，烈了，會迷惘的。草木驛站，柔和明凈。坐在光陰里，看花開鳥鳴。能讓自己平靜下來的，無非就是一箋水墨，幾行漢字，半簾幽夢。有草木陪伴的日子，始終都是溫暖寧靜的。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多么清涼自在。

草之夭夭

藍。

藍才不是顏色呢，就是一味草藥。《詩經》里說：終朝采藍，不盈一襜。五日為期，六日不襜。美麗的女子在田野里采藍，采了一個早晨，還裝不滿系在身上的圍兜呢。為什么啊？也許心思不在采藍上。男子出門去了，約定五天后回家，但六天過去了，還不見歸來的身影。你看，淡淡的一絲憂傷，小小的一點兒抱怨。背景是田野里的藍，多么安靜，淡然。有一句話說，安靜才是心底的繁花似錦。說藍，再合適不過了。

藍草不是藍色的，葉子綠，花朵紅，味苦，無毒。

采藍從《詩經》就開始了，是悠然已久的事情。采藍回來干啥哩？葉子搗碎了染衣裳唄。東漢末年學者鄭玄，家里清貧，耕田讀書。他常去山上的古井邊散步，路邊長滿了藍。但是先王有令，不可以割藍。于是，他把藍去掉草字頭，叫監。百姓采監，是不違抗法令的。

為啥不讓采藍呢？時珍說，藍六月開花，成穗細小，淺紅色，子如蓼，歲可三刈，故先王禁之。

時珍說，藍清熱，涼血，解毒。殺蠱蟲鱉毒，久服頭發不白，輕身。能填骨髓，明耳目，調六腑，通關節，療腫毒。

藍采回來，搗碎浸水中，澄清，取藍汁。有病人嘔吐，可以服用藍汁，殺蟲降火。被蟲咬傷，取藍汁一碗，加入雄黃麝香少許，點抹在咬傷處，效果極好。

至于染衣裳的藍靛，也用這種方法，藍搗碎，加入石灰澄清，提取藍靛。扎染，蠟染，都離不開藍。

毒箭傷人，藍搗碎取汁飲用，并敷之。如果一時之間找不到藍，就用藍染過的青布一匹，漬汁救急。

有一種病很奇怪，叫應聲蟲病。病人腹內有東西發出聲音，隨人語言，應聲而響。我想象了一下，大概是病人說一句，肚子里叮咣響一下，或者是咕嚕一聲。這也太糟糕了。用藍汁一盞，喝五服，有效果。

傷寒初愈，陰陽易病，大汗淋漓。這樣的病很難治。藍一把，雄老鼠屎二十七枚，水煎服，取汗。讀了，忍不住笑。老鼠屎能分清雌的雄的？誰捯飭出來的方子呀？古人的餿點子真多。

服藥過劑，中毒煩悶欲死，搗藍汁，服數升。藍真好，吃錯了藥，都能搶救過來。

翻看本草里藍的手繪圖。細小的葉子，一攢小花蕾，欲開未開，低調，謙虛，舍不得一下子張開的小模樣。摸摸紙上的葉子，似乎毛茸茸的，倏地豎起來，要從紙上走下來，和我說說話兒。

艾。

醫家用艾灸百病，也叫灸草。據說，冬天把冰塊打磨成圓柱，舉著向太陽，以艾承接其影子，則得火。所以也叫冰臺。艾條灸病，有通經活絡、祛除陰寒、消腫散結、回陽救逆等作用。

艾的葉子細小，一邊生長，一邊散發出清淡的香味兒。葉面上覆蓋著一層灰白的絨毛。采來，陰半干，搓成艾條，灸百病。全草入藥，散寒，消炎，平喘止咳……

鎮子上居住的時候，山坡上到處是艾，低處搖曳，高處也搖曳。喜歡在午后的陽光里，踏著青草去看艾，風一吹，起起伏伏。相偎的野花開了一點點，躲在艾叢里，影影綽綽，夢幻一樣。似乎聽見腳步，山野里的艾們都挺直了腰身，往前探呀探的。倏然停住腳步，孩子似的俯身在一片艾草上，耳朵貼近它們，想聽聽艾的悄悄話。

艾不說話，只把一脈細微的清香徐徐送過來，沁入肺腑。

人總是無法透徹地了解自己的身體，今天頭痛，明天腳疼，不知道身體里經脈的玄機。但是，一枚艾一定知道。它看我一眼，就能看到脈絡里去，毫不含糊。

采艾要趁著露水才好。采回來，陰干。小兒洗澡，熬了艾水兌進熱水里去，看他在盆子里撲騰，水花四濺，淡淡的清香彌漫，小臉兒笑得花骨朵一般。

那時間總是忙，沒有足夠的時間去采艾，覺得遺憾。其實，做個艾葉枕頭，也是挺好的。古人把曬干的艾燒成灰，涂抹在身上，去山野里干活，據說這樣蚊蟲不叮咬。

老中醫用艾條灸病。說，艾葉苦辛，生溫，熟熱，純陽之性，能回垂絕之陽，通十二經，走三陰，理氣血，逐寒濕，暖子宮……以之灸火，能透諸經而除百病。

總覺得，艾像少女，輕盈可人，在瘦長清淡的月光中水袖長舞。有些人，一輩子最好不相遇。而艾，這輩子一定要遇上一回，還要在花開如沸的清幽古道上，乍然相見才好。

術。

術字篆文，像一棵草。根，干枝，葉子，暗自妖嬈舒展，美到驚心。

時珍說，術，山薊也，山中處處有之。一種叫蒼術，苗高兩三尺，葉子抱莖而生，梢間葉子似棠梨葉，腳下的葉子有三五叉，皆有鋸齒小刺。根呢，像一塊老姜，蒼黑色，肉白有油膏。

另一種叫白術，有赤白兩種。白術，產在吳越地。取根移栽，一年就很稠密了。菟絲子很不要臉，喜歡糾纏白術，直到把白術纏得干枯無力。秋冬采挖。葉子稍微大，有毛毛。根長得像鼓錘，最大的有拳頭大。根采回來剖開暴干，叫削術，也叫片術。白而肥的，是浙術。瘦而黃的，是慕埠山所產，藥力劣。

有一種草藥叫乞力伽，海邊出產，一根有好幾斤，也是術。

白術治療風寒濕痹很好。風邪在身面，風炫頭疼，眼淚流，主藥是白術。脾胃氣虛，運化無力也用白術。至于炮制，用麩皮炒的，用土炒的，根據病情需用。直接炒焦的，叫焦白術。

蒼術味辛氣烈，白術苦甘氣和。白術守而不走，蒼術走而不守，故白術善補，蒼術善行。其消食納谷，止嘔住泄亦同白術，而泄水開郁，蒼術獨長。

蒼術還有個名字叫山精。道家修煉辟谷術，不吃糧食，吃蒼術，所以就叫山精。本經說，蒼術治療風寒濕痹，行氣和胃，久服延年不饑。古方平胃散里面，蒼術為要藥。瘟疫戾氣流行的時候，醫家往往焚燒蒼術以辟邪氣，消災，除惡氣。“非典”時期，蒼術價格暴漲，隨后是瘋狂的采挖。蒼術在野，淡定得很。漲價是人的事情，蒼術才不管呢。

學醫的時候，吾師說，家里常備點兒蒼術，季節變換的時候，大地戾氣依附地氣上升，趁勢侵襲人體。可以用蒼術和艾草在家里香爐里煨了香煙，熏一熏屋子、衣裳。凡感受夏秋暑濕之邪，發為霍亂吐瀉者，可與藿香、半夏、厚樸熬煎湯飲之。

他說，很長時間不住人的空屋子，搬進去之前，也要先焚此物而后居人，辟邪，驅逐腐氣。人在屋中，正氣充盈。閑置的空屋子里，則邪氣可趁。若要是出門一年半載，窗下也可掛一個蒼術粉薄荷香囊守家。自然界的事情，總是暗藏玄機。

有時說這些草木的事情，總被人看做迂腐。人人都忙著掙錢，哪里有閑工夫聽我亂說？也罷，沒人聽，也好，安靜。獨自去山野里走走，沉醉于草木的妖嬈中。再美的容貌，也敵不過水一樣的光陰。就算對一個人多么癡迷，也抵御不了過眼煙云。這世間，大家都是紅塵過客。我寧愿和人擦肩而過，也不愿怠慢和草木的一世情緣。

蘇。

為啥叫蘇呢？蘇從穌，音酥，舒暢也。蘇性舒暢，行氣和血，故謂之蘇。蘇氣味芬芳，聞者心悅。

蘇有些書香意氣，莖方形，葉背面帶一脈紫色，邊緣有鋸齒。紫色深，香氣濃郁的，是蘇的極品，也叫紫蘇。夏季開紅花。有時蘇心情不好，就開個淡紅色的花把季節應酬一下算了。莖、葉、種子均可入藥。古時，人們拿蘇的嫩葉作調味，不知道味道怎么樣。

蘇入藥，補中益氣。治心腹脹滿，止霍亂轉筋，開胃下食。 解表散寒，行氣和胃。用于風寒感冒、咳嗽嘔惡、妊娠嘔吐、魚蟹中毒。

據說宋仁宗挺喜歡蘇，朝暮都飲紫蘇湯。太醫說，紫蘇味微辛甘能散，多喝無益。若是脾胃虛寒的人，喝多了致滑泄，往往自己還不察覺。喝喝差不多行了。

什么癥狀適應呢？咳逆短氣。紫蘇莖葉二錢，人參一錢，水煎服。

諸失血病。紫蘇量大，入砂鍋中，水煎令干，去滓熬膏，以炒熟赤豆為末，和丸，酒沖服。

寒氣上升。蘇葉子三兩，橘皮四兩，酒四升，煮到一升半，分服。

清幽的日子里，宣紙染墨，獨自聽一卷梵經。累了，泡一杯百草茶，看花花草草在水中輕盈獨舞，舍不得喝，只看著，滿心歡喜。

葛。

葛，也叫鹿藿。鹿食九草，葛是其中一味。因此，也叫鹿藿。

葛的葉子有三尖，肥，如楓葉而長，葉面青，葉背淡。野生的葛，藤蔓很長，取藤可織衣裳。據說圣人是冬日麑裘，夏日葛衣。葛衣穿著輕薄透氣，有些閑云野鶴的韻味。雅士頭戴葛巾，山中清閑自在。

自從讀了葛，一直渴望有一襲葛衣，最好的袍子，閑來無事，披著葛衣去山野里采采藥，散散步。葛衣，葛衣，光陰里碎碎想念著不肯忘記。一抹幽深的清涼，灑落在夢里。我會老去的，葛也會老去的，山野會不會老去？

葛本來就叫鹿藿，不叫葛。有個故事說：

東晉升平年間，名士葛洪云游到了茅山。他的醫術很好，深諳養生之道。茅山云霧縹緲，古樹縱橫，深山人靜，是修行煉丹的好地方。煉丹是童子的事情，煙熏火燎，紫煙漫卷。丹藥都是礦石，或多或少都是有毒的。

時間一久，童兒就毒火攻心，口瘡，一身的紅疙瘩。葛洪用了好多草藥，都不能解毒。某天，夢見三清教祖指點說，此山野生的一種青藤，就是好藥。根如白菇，渣似絲麻，榨出的白液甘甜，可清熱解毒，祛燥消疹，亦可煮之食用充饑。鹿所食者，是也。

名士采來一株粗壯的青藤，搗碎，擠出白漿，煎熬了給童兒喝。沒幾天，痊愈了，童兒體內的燥熱退了，清涼舒適。

山中的樵夫把這個消息帶出去，百姓們紛紛進山采了青藤織布做衣裳，挖了青藤根充饑治病，有人移植栽種在庭院里，這味草藥就慢慢流傳于世了。葛洪一路云游，每到一地，就用葛為民間治頭痛中風，療瘡解毒。百姓也不知青藤的名字，大家感念著他的好，就叫葛。

讀到此，并不覺得葛有多奇妙，心里泛起一種酸苦。百姓搶食青藤根，以葛為衣，多么寒涼的光陰。一味草藥的背后，一重苦澀的光陰。不忍細讀，不忍碎碎念想。

野葛。

葛是葛，野葛是野葛。不要以為野生的葛就是野葛，那會釀成大錯。人生有些錯，是無法彌補的，比如野葛，千萬不敢弄錯。時珍說，此草雖名野葛，非葛根之野也。

野葛，是斷腸草。也叫鉤吻，別名胡蔓藤。人誤食野葛，救不過來，七步斷腸。

某天閑翻書，看到有人胡謅說：“古詩里的‘絺绤就是野葛。野葛可以驅熱毒敗火，絺绤是上好的食物……”

讀了，嚇得心里一驚。天地佛爺，野葛是斷腸草好不好？不懂不要亂說。細葛布做的衣，叫絺。粗葛布做的衣裳叫绤。絺绤引申為葛服，不是食物。我想了下，這位仁兄大概以為，野葛就是野生的葛，稀里糊涂混為一談了。

野葛是十分厲害的。神農嘗百草，一日而遇七十毒，那是因為還沒有遇見斷腸草野葛。神農若是吃了毒草，有一味解毒的草藥可以化解。相傳他的肚子是透明的，能看見草藥在身體里的運作過程。直到有一天，他遇見了野葛，藤上開著淡黃色的小花，很妖孽，于是就摘了片葉子放進嘴里嘗嘗味道。可是剛嚼碎咽下，就毒性大發，還沒來得及吃解毒藥呢，腸子就斷成一截一截的了。神農已死，野葛卻兀自妖冶蠱惑在山野。人們把這種青藤，叫斷腸草。

有人說，羊吃了野葛不死，還能吃肥。我總覺得不信，羊腸子很耐毒嗎？吃個羊鬧草就口吐白沫嘴眼歪斜，躺在地上直打圈圈，還能抵御斷腸草？

斷腸草也不是沒有用處。可用于治頑癬，瘡腫毒。取斷腸草鮮葉，搗碎加醋，敷在患處。只能外用。獸醫有時候也用，劑量小。

聽來的故事，我老家那邊的。說，夫妻兩人帶孩子去田地里鋤草，順便趕著幾只羊放。羊在地埂上吃草，動不動要溜達到麥田里偷嘴吃麥苗。做丈夫的很懶，一會兒催妻子說，你去把羊擋一擋。妻子回來剛鋤一會兒草，又被使喚，說你去看看娃兒，再看看羊。如此一天，妻子一趟一趟跑得精疲力盡。

傍晚，丈夫又說，你趕羊回去做飯，背上娃，順路給羊飲水，我躺會兒，累死了。妻子大怒，自己跑來跑去一天了，又要照顧小孩，又要鋤草，又要擋羊。到現在，還要被使喚去做飯。她簡直氣死了，一路走，一路想不通，哭著回家了。

丈夫覺得晚飯大概也好了，就溜達回來。進門就傻眼了，妻子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已經沒氣兒了。這世界，消失一個人不過剎那。前塵舊夢斷，陰陽彈指。

娘家人覺得自己女兒死得不明不白，就告上法庭。這個男人痛苦涕零，說自己實在沒有害妻子，但娘家人哪里肯依，領了一幫子人來鬧騰，討說法。

鄰居們也懷疑是他藥死了妻子。男人辯解，只嘆伊人已去，余生茫茫。可是，五歲的小孩突然說，爹啊，你可不要吃那種黃花花草，有鬼的。你看，娘吃了就在院子里死掉了。

一院子的人驚駭了，讓小孩指給看，小孩從草棚里拿出來一束草，是野葛。孩子說，娘就這樣咔嚓咔嚓吃了草，哐嗤，倒在院子里不說話了。

一氣之下。這四個字背后，常常是瘡痍滿目的人生，留下一地傷殘的敗影。野葛，你到底是誰？彈撥一曲絕音，把一個孩子的母親從紅塵摘走。

中醫說，人一定要調節好心氣，讓體內正氣長存，邪氣不犯。日子里總有各種各樣的不如意，但心氣平衡，日子也是平和的。錢多錢少，都可以過日子。唯有邪氣，避開，遠遠的，一輩子也不見。

本草，紫河車

紫河車，也是一味中藥。不是草藥，也不是金石。《本草綱目》劃分為“人部”。紫河車是個入藥的筆名。本來的名字也有幾個：胞衣、混沌衣、仙人衣、佛袈裟。據說，拿胞衣做藥材，是從秦始皇開始的。不過，誰知道呢？

這樣風雅的藥名簡直讓我喜歡得發瘋。河車是道家的隱語，真氣運行在血絡之中， 往來無窮，如車載物，所以叫做河車。大概悟道之后， 純陰下降，純陽上升，元陽真氣紫光冉冉，則曰紫河車也。

那么佛袈裟又是怎么回事呢？佛家的百衲衣，就是人們廢棄不要的布片清洗干凈縫補成衣的。袈裟梵文的含義，原本是壞色，即青黃赤白黑諸正色之外的顏色。

時珍記載：天地之先，陰陽之祖，乾坤之始，胚胎將兆，九九數足，胎兒則乘而載之，其遨游于西天佛國，南海仙山，飄蕩于蓬萊仙境，萬里天河，故取象而立名也，稱之為河車……

大概仙人衣，混沌衣，也是這么來的吧。

至于顏色，它從母體娩出時為紅色，放置一會兒就轉為紫色，因此，入藥時稱為紫河車。不入藥呢，還是稱為胞衣。

西醫認為，胞衣是屬于醫療垃圾，是廢棄不要的東西。做藥材是中醫的事。

有一年我總是生病，感冒，神經衰弱，出虛汗，做惡夢。天天晚上夢見和鬼打架，我還厲害得很，一下子撕開兩匹鬼。那些鬼，有的像紙，撕開即可。有的像木頭，一掌劈開。大夫說，可以用草藥配紫河車補補氣血，而且紫河車也能辟邪。紫河車這件事得親自動手炮制才放心。傳統的方法很煩瑣：以清米泔水擺凈，竹器盛，置于長流水中洗去筋膜，再以乳香酒洗過，篾籠盛之，烘干研末。也有瓦焙研者，酒煮搗爛者，甑蒸搗曬者，以蒸者為佳……

這么頗煩的，哪里有這個耐心呢？就在門前生了火爐，火爐上烤了一片舊瓦。待到瓦片紅了，把洗干凈的紫河車放上去焙烤。可是，一股子腥味熏得人頭暈。我相信的確可以辟邪，連人類都熏得受不了，鬼肯定被熏死。

鄰居說有火炕的人家，放到炕洞里焙干最好。等到炮制好之后，總覺得腥綽綽的，實在不敢配草藥吃下去，就很軟弱地送人了。

吃中藥是需要勇氣的，草藥還行，那些蟲子啦，蛇啦，蟾蜍啦，紫河車啦，唉唉，怎么能咽得下去？

閑翻歷代的醫藥典籍，古人對這味藥物一直爭議不斷。有的大夫不主張用紫河車。說，紫河車嘛，是人的胞衣。雖然比不得胎骨，然而畢竟是人投胎墮地的依附之物，先天之祖氣尚未絕于帶內。既然是人血氣所生，拿來當藥，實在不妥。再說了，萬一胞衣有病，別人服用，疾病不是傳染了嗎？不但不能吃，還要好好地放在瓦罐里，埋在樹底下。胞衣接了地氣，仍舊化為水，叫做河車水。

反駁者說，若是附帶疾病的胞衣呢，就埋入地下好了。而健康的胞衣，兒已脫離于胞，扔了很可惜，不如拿來做藥醫治體弱多病的人，也是一件善事。并且舉例說，有個女人，虛勞百損體瘦發枯，什么活兒也不能干，拖累了一家人，小孩們都去討飯。后來有大夫給了紫河車，配了熟地、人參、白術、當歸、山茱萸等草藥，叮囑研末開水沖服。她服用了，疾病竟然都好了，能煮飯下地干活，孩子們都回來吃飽穿暖了。這樣的出奇之物，棄而不用，很可惜的。

還辯解說，胞衣雖然墜地，但陰陽之氣未散。胎兒在胞衣內生身體，人服用了胞衣可以生氣血。你看花木之根，得土氣而重生。人服用胞衣，入于脾胃之中，得自然之氣，能補氣，補血，補精。

不主張用紫河車的人說，此物是大熱之物，服用最能動火，凡陰虛火動之人，恐怕不宜服用。

反駁者立即回應說，紫河車嘛，性溫，不是大熱。陰虛火動，正好食之。陰虛火動的人，多半是因為水衰，水衰是因為精少。紫河車乃生人之母，即生精之母也。精生于溫，而不生寒，大寒不生精，而大溫才生精呢，何況紫河車又是生精之母，其相得之宜。倘若覺得大熱而疑心不用，那是沒有道理的……

時珍看看前人的爭辯，什么話也沒有多說，只淡淡解釋了紫河車的藥效，以及適用的病癥。有時候，覺得他狡猾，透著可愛的那種狡猾。

有個鬼故事是講紫河車的。

說，鬼城酆都有個皂隸叫丁愷，去夔州投遞文書。路過鬼門關，看見一塊石碑上刻著“陰陽界”。他走到石碑下看了一陣就迷糊了，不知道朝哪里走。亂走著，進到一座古寺里，用袖子拂去神像上的灰塵。又跟著感覺走，走了大概兩里路，看見一條河。

河邊，有婦人正在洗菜，菜的顏色是深紫色，枝葉環狀繞結，很像芙蓉。續行至近，原來正是其亡妻。她大驚說：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這里不是人間！丁愷就告訴她，不小心跨過了陰陽界。他妻子說，我現在就住在河西的槐樹下，所洗的是人間胞胎，俗名為紫河車。洗十次，生出來的人清秀而富貴。洗三兩遍，就是中常之人。不洗的話，出生后就是一個昏愚自私之人……

后來，丁愷在妻子的幫助下回到陽間，順便還做了個買賣。有個富人背上長瘡，很多醫生都不能醫治。原來他作惡多端，被閻王差役打了一鐵錐，他會慢慢疼痛而死。陰間的小鬼牛頭，感念丁愷在古寺里拂去神像上的灰塵之善心，就送給丁愷一包肉，回去可以治好富人的背瘡。果然，丁愷拿這包肉回到陽間，醫治好了富人的病，得到了一大筆酬金。

這個鬼故事是深夜讀的。外面下著大雨，雨點打在廊檐上，倉啷啷響成一片，嚇得睡不著。蒙著被子數羊數狼，連狐貍都數到五千多了。

還有一個紫河車的鬼故事是朋友講的，現代版的。

說，有戶人家，兄弟倆都娶了妻，分家單另立了鍋灶。婆婆跟著大兒子過。后來小兒子得病死了，因為窮，也就抬到山野里的一個崖彎窯洞里算是安葬了。

孤兒寡母住在一個破院子里，小孩手指多了一個，村里人都叫陸指。陸指膽小，學校里鑼鼓喧天鬧騰著揪斗老師的時候，他跑回家躲起來看書。后來，高考恢復，他頭一年沒考上，第二年又去考。

第二年考了個好大學。郵遞員送來錄取通知書的時候，莊門鎖著，娘倆進深山挖藥材去了，做奶奶的就收下了通知書。悲慘的是，陸指的嬸娘靈光一閃動了歪腦筋。她的兒子，陸指的堂哥也是一起去考的，成績差的，大學毛也考不到一根。不過，堂兄弟倆的名字近似，最后一個字不同。

于是，等陸指娘倆從深山里回來的時候，這個堂哥已經冒名頂替上大學去了。陸指只認為自己沒有考上，娘倆抱頭痛哭一場，就死了心種田放羊了。

可是，奶奶和嬸娘總擔心這件事情瞞不住，為了長遠利益，就尋找出各種理由攆走陸指娘倆。在鄉村，對一個寡婦致命的打擊，就是給她搗閑話，傳出風聲去。你想啊，孤兒寡母，有些活兒是不可能干完的，但凡哪個男人來幫一把，這個帽子就算扣上了。于是，陸指娘倆的脊梁骨被人戳成篩子了。

旁人的誹謗尚可忍受，自家妯娌的作踐卻是雪上加霜。無奈之下，陸指娘倆含淚回百里外的娘家去了，家徒四壁，一匹毛驢馱著兩個破爛的鋪蓋卷兒。

陸指娘倆前腳剛走，做奶奶的大概為了討好大兒子一家，就立刻做主把院子賣給了一個鄰居。鄰居家里殷實，就拆掉破屋，蓋起一院子出廊房子。

一晃十來年過去了，陸指在舅舅家的村子里當著民辦老師，娶妻生子，日子清貧平淡。冒名頂替的堂哥大學畢業，節節高升做了官，在市里飛黃騰達。本來，生活也就這樣了。可是，誰知道呢，世上的事情實在難以說清。

這一年，有個叫蛋蛋的小孩注定會掀起一場大事情來。

蛋蛋十來歲，暑假去野地里玩，挖旱獺洞。不經意挖開一個破洞，卻是一具人骨頭。小孩驚慌失措跑回家，嚇出了大病。過了兩天，神志不清的蛋蛋突然神魂附體，說出來一口大人的話。嘴一張，說自己是陸指爹。然后，瓦罐倒核桃，說陸指的大學通知書被冒名頂替，連哪個大學哪個專業都說得一清二楚。最后，陸指爹說，既然蛋蛋動了他的土，就必須讓蛋蛋去傳話給陸指，把埋在老院子里楊樹下的胞衣瓦罐挖回去，埋到現在居住的院子里，這樣陸指翻身指日可待。挖走了胞衣，陸指的堂哥就會從高處跌下來，此仇可報。

蛋蛋一傳神，全村嘩然。蛋蛋家不敢怠慢，立刻騎馬坐車，攆到陸指家，把他爹的鬼話捎帶到。

陸指娘倆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奶奶一家可就急了。依著陸指的軟弱，是不能動他家一根毫毛的。可是這個胞衣要是挖走，鬼神的事情就不好說了。

陸指奶奶和嬸娘就呼喚了一大幫子人到鄰居家搶挖胞衣，挖到了先埋在他們家院子里。可是，鄰居不肯啊。鄰居的兩個小孩正在讀書，成績好得簡直嚇人。如此下去，好大學唾手可得。你跑來挖走胞衣，氣脈弱了，這可不行。陸指若是文曲星下凡，這個胞衣就是文脈，就是根，萬萬不能動的。

陸指的嬸嬸是了不得的悍婦，三句話不合適，就動手打起來了。

等到陸指娘倆出現在村口的時候，一場惡戰已經收尾。陸指奶奶磕碰掉了全部的牙齒，折掉了胳膊。嬸嬸挨了幾榔頭，血流了一地。

陸指果然軟弱，啥話也沒有說，只央求鄰居們幫幫忙，重新安葬了他父親。陸指娘在男人的墳頭說，入土為安，你再不要出來禍害人家娃兒。陸指就教書好了，不求發達，只愿平安度日。

突然就覺得，陸指娘是很美的，有一種蘭居幽谷的美。雖孤獨清貧，心性卻是芬芳。不爭不搶，是一種看穿人世的淡泊。

講故事的人說，后來呢，因為鄰居家的小孩都讀了好大學，陸指堂哥一家還是執意要挖走胞衣，鄰居一家堅決不肯。為了捍衛胞衣，鄰居家養了五條狼狗，條條兇狠。兩家人歷經十幾年，吵了無數次架，幾乎每年廝打一回，一個村子都不得安寧。因為沒有挖走胞衣，蛋蛋的病一直不好，臉色發青，目光迷離，走路迷迷瞪瞪。蛋蛋一家很不滿意，動不動也摻乎在這件事情里，鬧騰得人仰馬翻。

那瓦罐里胞衣，最終沒有挖走。

也許，這胞衣，是上蒼給邪惡的人設置了一個懸念，讓他們一直心里有鬼惶惶不安啊。

想起丁愷的鬼故事。有些人的胞衣是洗了十遍才出生的。而有些人，一遍也沒有洗，就那樣渾濁地來這個塵世了。

后來呢，我問朋友。我喜歡把故事刨根問底問個透徹。

朋友卻很隱秘地笑笑，什么也沒有說。我只覺得她的笑里頭含著一種深奧的玄機。不過，我自己想了一個結尾：蒼茫荒涼的大山里，山風勁芨芨黃。陸指白發蒼蒼，趕著一群羊，翻過一個山梁又一個山梁。他坐在山崖愣愣出神的時候，他的堂哥衣錦還鄉。山腳的土路上，一溜兒小轎車揚起遮天的黃塵。他蠕動了一下嘴唇，喝了一口水壺里的涼水。水很淡，毫無滋味。但淡也是一種生活，簡單，踏實，順其自然。淡的日子，也自有佳境，比一輩子心里恐慌不安要好得多。

黃連書

山空，花喧，青衫，彈撥琵琶。好古，弘景，元素，成無己，時珍，溯了時空，濾了光陰，聚在深山古樹下，看泉聽風，爭論草木。不遠處是人家，籬笆上開滿牽牛花，農夫正在用拂塵，彈去短衫的灰塵。路邊是野菜、青蒿、黃連。臺階下是苔蘚、柴胡。半坡上伶仃的幾棵桃樹，兩三片落花飛卷。

黃連。

黃連苦，黃連涼。時珍說，黃連，其根莖連珠而色黃，所以稱為黃連，有兩種。一種根粗，無毛，有珠，質堅實，色深黃。聚集成簇，彎曲，形如雞爪，習稱雞爪連。另一種無珠，多毛，中虛，黃色稍微淡，味極其苦。兩種黃連，各有所宜。黃連有清熱燥濕、瀉火解毒之功效。

好古說，黃連苦燥，瀉火，為治火之主藥。苦入心，火就燥。瀉心者其實瀉脾也，實則瀉其子也。

弘景說，黃連久服，身輕長生。聽說封君達，黑穴公，連服黃連五十年成仙。

時珍辯解說，這是哪兒的話啊，黃連為大苦大寒之藥，用了降火燥熱，適可而止。黃連久服，必定肅殺之令常行，而伐其發生沖和之氣乎，怎么能吃五十年呢？黃連本是寒涼之極的，久服反而熱。

岐伯說，五味入胃，各歸所喜攻……苦入心為熱，久服黃連，反而熱，則臟氣偏勝，即有偏絕，則有暴夭之道……

簡誤說，黃連味大苦，氣大寒，群草中清肅之物。祛邪散熱，蕩滌腸胃，肅清神明，是其性之所長；而于補益精血，溫養元氣，則其功泊如也。

月下笙簫，花落無痕。清風吹動秦朝的劍樹，唐朝的木棉，明朝的菩提。還有各朝各代雅士們素白的衣衫。千山靜默，紅塵清霜。醫圣們的清眸里，一脈花香，腳下野草離離。他們隔著時空，還在爭論不休，只為一味苦苦的黃連。我能在歲月里打撈出來的，是紙頁泛黃的《秦觀與喬希圣論黃連書》。沒有哪一樣草藥，像黃連這樣爭論了千重時光。

其實，一味藥的功效，也有一個認識的過程。無論哪一樣草藥，都有個體差異，不是一成不變的。一個人使用黃連，也因體質、病情和用量不同而見效各異。至少在魏晉南北朝時代，黃連曾作為一種養生藥，風靡一時。唐朝的人也喜歡黃連，作為養生藥材，在當時很時尚。

一紙黃連書，追隨無數人。

黃連酒炒治上焦火，姜汁炒治中焦火，水炒治下焦火。能明目，治療腸澼，眥傷，腹痛，下利，及婦科病。傷寒胸中有熱，胃中有邪氣，腹中痛，欲嘔吐者，黃連湯為主藥。少陰病，心中煩，不得臥，黃連阿膠湯效果好。牙齦腫痛，腸胃濕熱，脘腹痞滿，燙傷，都用黃連。

患了眼疾，目赤腫痛，黃連浸蒸人乳，點眼睛。這個方法我用過，比眼藥水效果好多了。消渴尿多，用黃連。口舌生瘡，也用黃連。

有故事講，一個叫崔之亮的官吏，無意中救了一個死囚。犯人出獄數年以后病故。后來，崔之亮患了眼疾，失明了。半夜枯坐，覺得人生寒涼，不覺悲從心底升起，暗自抽泣。突然，窗外窸窸窣窣響動。他問：誰啊？半夜三更的。回答說，我啊，就是你當年搭救的那個犯人。你有恩于我，特來報答。有個秘方叫濟生羊肝丸，黃連末一兩，羯羊肝一具，去筋膜，生用，搗爛和丸。吃了眼睛可復明。說完，就沒有聲息消失了，窗外刮過一陣大風。崔趕緊服用此藥，過了幾個月竟然痊愈，能看見東西了。

這個方子就流傳下來，也可把羊肝煮熟加黃連搗爛服用。

草木的命運，和人一樣，起伏跌宕。據說整個唐朝，黃連是紅得發紫的名藥。再窮的人家，也要吃點兒黃連裝裝門面。

時珍說，黃連只是一味普通的藥材，至于身價高低，說到底是人在操縱，跟黃連本身并沒有關系的。

梨花初開，籬笆掛滿露水。是的，我想湊夠所有的積蓄，騎馬去一趟光陰深處。不為別的，只為路過一個庭院，看時珍坐在樹下，拈花微笑。藤椅，石桌，青花瓷盛藥，葫蘆盛藥。繡花的小枕頭，一單處方，一印落款。這樣的田園小雅，心里怎么沒有悠然的美意？怦然彈指間，紅瘦綠盈。百草繁花，只取一葉一花，煮一盞清茶沸透清淡的光陰。

花瓣雨，樹下披著一身清香的先生，在一冊書里，尋找兩三味不知歸的草藥。

芎。

也叫胡，出自胡戎之地。胡地天高。蒼穹為天象。此藥主治頭腦諸疾，故有芎之名。味辛，溫，無毒。主治一切風，一切氣，一切勞損，一切血。

人老了，突然覺得腦子里一絲冷風走動，臉上細微的游風亂竄，眼淚下來，鼻涕下來。中風了。筋骨已經不牢，眾脈已經不調，新血不來，舊血弱而郁結。

元素說，這樣的風病，趕緊兒吃芎吧。芎上行于頭目，下行于血海，清神祛風。能散肝經之風，治療少陽厥陰經頭痛，以及血虛頭痛，是祛風圣藥。

一味草藥，上升到圣藥的境界，算是參禪了。

齒敗口臭，水煎芎漱口。

時珍說，芎，血中氣藥也。肝苦急，以辛補之，故血虛者適宜。辛以散之，故氣郁結者適宜。但體虛氣哽者不可久服。骨蒸多汗的人，氣弱的人，不可久服。因為芎性辛，會令真氣走散，導致陰虛越加加重。

有個醫案，沈括講的。說，有人久服用芎，名醫鄭樹熊看見了說，芎嘛，不能長時間吃，吃了會令人暴死。后來，這人果然無疾而卒。又有朝士張子通的妻子，腦中風，一直服用芎，一旦暴亡。大家都看見了這兩件事，覺得鄭樹熊真乃神醫。這兩個病例，都是獨味芎服用的時間太長，則走散真氣。若是配了其他草藥輔佐，不長時間吃，病可能早就好了，怎么能如此糟糕啊？

粗布青衫，芨芨草鞋，竹簍小鋤，踏著一山靜寂，獨自采藥。萬徑人蹤稀，空山鳥鳴長。時珍靠著青石頭打個盹兒，一隊螞蟻娶親，吹吹打打路過，看也不看他一眼，兀自拖著一行痕跡走了。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里篩下來，幽暗，明亮，到處是斑駁的光影。一枚青葉，別在他的帽檐里。摘下來細細看，笑了，說是誰呢，原來是天名精啊。

天名精。

還有名字叫地菘，鶴虱，活鹿草……十來個，一口氣說不完。一味草么，弄這么多名字干啥哩么，頗煩的。

嫩苗綠色，柔弱，很像皺葉菘芥，稍微有點狐氣。嫩苗淘洗干凈，涼拌熱炒，可以食用。長高一點，就起莖撒葉，開小黃花，像小野菊花。秋天結子實，像茼蒿，子最粘衣裳，很討厭，狐氣尤甚。狐氣就是不芬芳的氣味，狐貍的氣味。

性甘，寒，無毒。主治瘀血血瘕欲死，下血止血，利小便，久服身輕耐老。能除小蟲，去痹，除胸中結熱，止煩渴，逐水，大吐下。破血生肌，治瘡。主金瘡，止血，殺三蟲。

時珍說，天名精，是對其根苗而言。地菘說的是其苗葉也。鶴虱說的是其子也。病人咽喉腫痛，小兒急慢驚風，牙關緊急，不省人事，用鶴虱草，一名皺面草，一名母豬芥，一名杜牛膝，一名天蔓菁，取根洗凈搗爛，入好酒絞汁灌下去，良久即蘇醒。藥渣可以敷在脖子下。

初讀，以為鶴虱草、皺面草、母豬芥、杜牛膝、天蔓菁是五樣草藥。后來才知道，就是天名精的五個名字。說來說去，就是把天名精絞汁灌下。噗，這么花哨，把人都繞暈了。

古人朱端章記載說，他在任淮西幕府的時候，牙疼大作，可把他疼死了，疼得滿地打滾。有人用一捻草藥，熱水浸泡了一會兒，蘸湯點在牙痛處，少時即好，不疼了。這味草藥實在太好了，就求藥方，說，很多人牙疼欲死，你把方子告訴我，可以給大家治病。這個方子就是皺面地菘草。也有人訛傳為地蔥。他說，用鶴虱一枚，塞到牙痛處，也有效果。然后鶴虱煎米醋漱口，或者加一點防風，漱口，草研末塞到牙痛處，都有效果。

一味草藥有很多筆名，也是很正常的呢。可是這個天名精，亂七八糟的名字實在多，醫生開藥方的時候，不得不這樣開：

男女吐血，皺面草即地菘，也叫雞踝子草，曬干研末，每日以矛花泡湯調服。

咽喉腫塞，喉嚨水腫不可下者，蚵蚾草即天蕪菁，也叫地菘，連根葉搗汁，鵝翎掃入，祛痰最好。

治風毒瘰疬，赤腫痛硬，野葉子煙即癩格寶草，也叫地菘，搗如泥，敷瘰疬上，干即易之，以差為度。

治惡瘡，癩蟖草即麥句姜 ，也叫天名精或是地菘，搗汁服之，每日兩三服……

暈啊，天名精，你饒了我吧，要這么多名堂煩不煩呀？

曠野里，阡陌縱橫。一樹一樹的繁花，開成空枝。也不知道你來過沒有，時珍。反正我在樹下徘徊的時候，只剩下一地落紅。竹簍也沒有草藥，只有幾滴鳥啼。先生，我是路過山野的一女子，孤單，惆悵。還未年輕，就已經老了。老了，只能在大野里采采風，采不到一叢草藥。就連最尋常的女苑，也尋不見。你說，田埂下，山洼里，隨處可見。可是，就算見了，我依然不認識它。

女苑。

女苑，也叫白苑。時珍說，因為其根似女體，柔婉，故名。辛，溫，無毒。治療霍亂泄痢，腸鳴上下無常處，驚癇寒熱百疾。對肺傷咳嗽，出汗，久寒在膀胱支滿，飲酒夜食發病，都有極好的療效。

時珍說，女子面黑，若想變得白皙一些，用女苑三分，鉛丹一分，研末，醋漿服一刀圭，一日三服。十天大便黑，十八天面如漆，二十一日全白便止，過此則太白矣。年紀過了三十，絕對不可服用。

他講了個小故事，是名醫葛洪記載的。宋興國時，有個美女任氏，面若桃花，傾城傾國，美得不行。后來聘嫁給進士王公輔，不遂意。大概王公輔不是美男子，不風度翩翩。美女郁悶的時間久了，面色逐漸變黑，顯出蒼老之態。娘家人急了，重金四處求醫。女兒靠臉吃飯，顏色黯淡，那可不行。有個道人攬下這個活兒，用的是女真散，每服兩錢以酒沖服。數日后，美女面貌微白，一月如故，粉白粉白的。娘家人懇求藥方，說要是再變黑，那可怎么辦啊？不如你把方子給我們吧。道士給了藥方，女真散就是黃丹、女菀二物等分即可。

時珍說，根據葛洪之方，有人吃了，應驗著呢。然而女苑有兩種，紫苑和白苑。紫苑治手太陰血分，白苑治手太陰氣分。肺熱則面紫黑，肺清則面白。三十歲以后則肺氣漸減，不可復泄，所以不能吃了。

可見，吃藥這件事，非常玄乎，不能人云亦云。

另一個故事也是葛洪記載的。葛洪在我的另一篇文中說起過，名醫，善人，雅士。草藥葛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他說，秦末漢初，西楚霸王項羽攻下咸陽。城里慌亂，人喊馬嘶，殺人放火。有個宮女驚走，逃入山中。跑得匆忙，也來不及收拾行囊。深山遇見一個老翁，說這山林里，野草野菜都可以吃，唯有糧食沒有。最能活命的是柏仁，餓了就嚼幾口，柏葉也能吃。饑寒的宮女用柏仁度日，雖然起初覺得苦澀難咽，但是日久則漸漸習慣了，當做過日子的主要口糧。吃柏仁的好處是冬不覺寒冷，夏不覺暑熱。從此，山中歲月深，不知世外是何年。

到了漢成帝時，有個獵人在終南山追趕獵物，無意間遇見一老婦，身上沒有衣裳，全身像猴子一樣長著黑毛。她跳坑越澗，身輕如飛，山梁上閃一下就不見了。獵人大驚，以為遇見傳說里的野人。于是招呼來許多人，大肆圍捕而捉獲。一問，才知道這個野女居然就是秦時宮女，逃進深山再也不敢回去，已經兩百多歲了。

獵人推測說，古人稱柏樹稟堅勁之質，是多壽之木。吃柏仁體香，宮女身輕如燕就是柏仁的藥效。

讀到這樣的故事，心里免不了絲絲悵然，勒得心口疼痛。一味草藥的背后，為什么總藏著一段悲涼的光陰？人生寒涼，起起落落，活到老，也實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一個女人，從文明社會過渡到了野蠻狀態，跟野獸為伍，已經夠凄慘了，還活了幾百歲，她是怎么熬過這漫長焦躁的日月？

耕半畝薄田，栽一坡菊花，過一種菩提，凈水，經卷的日子，料想也是難的。人生多事，總不如意，活在時光的孤單里，還不如草藥呢。一味味草藥，在幽涼的日子里，疏淡，清雅，柔軟，兀自隨風起舞。很想，在一個樸拙古意的鄉村里，最好是大片大片櫻花盛開的時候，紅云彌漫。一把舊藤椅，一盞舊年的米酒，慢慢啜飲，等待青衫的雅士路過。他呀，不來也沒什么，一山一野的草藥都在，清苦的藥味兒都在，這就好了。不要把自己也當做一枝花，開一開算了。做人最高的境界，就是活到草藥的境界，高深，又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