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太平洋戰爭爆發后,國際形勢進入了對中國最為有利的時期。如果中國能夠善加利用,將極有利于中國的復興和重建。然而,蔣介石國民政府在內政外交上決策一再失誤,在處理與盟國關系的問題上,先獲咎于蘇,復結怨于美,且不和于英。1944年國民政府的對美外交,因駐華美軍費用結算問題、史迪威指揮權問題、是否應向中共部隊提供部分租借物資問題等,與美國發生嚴重沖突,引致美國朝野對重慶國民政府極為不滿,中國在盟國內部實已陷入孤立無援之境。國民政府在戰后的困境與失敗,實際上只是此時已有各種矛盾之邏輯發展。
〔關鍵詞〕抗戰后期;中美關系;蔣介石;羅斯福
〔中圖分類號〕K2652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14)03-0151-08
①本文曾提交中國史學會、俄羅斯史學會2013年11月在北京主辦的“1943年,戰后新格局的奠基”國際學術研討會,承蒙陳鵬仁教授、牛大勇教授、葛夫平編審等指正,謹此致謝!
②對國民政府抗戰后一階段圍繞爭取大國地位的外交決策,有學者作了較為正面的評價,筆者的看法稍有不同。參見王建朗《大國意識與大國作為——抗戰后期的中國國際角色定位與外交努力》,《歷史研究》,2008年第6期。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民國時期外交思想研究”(11BZS042);2010年度廣東省社科規劃項目“國民政府(高層)外交決策及外交思想研究”
〔作者簡介〕左雙文,華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廣東廣州510631。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美英加入對日作戰,中國的抗戰終于成為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一部分。這樣的國際形勢應該說是對中國非常有利。在這個時期,中國本應該在協調好內部的基礎上,慎重對外,把握機遇,將極有利于中國的復興和重建。但是,蔣介石國民政府既沒能有效緩解當時面臨的內憂外患:外有最兇惡的敵人日本,內部經濟形勢日趨惡化,國共談判不得要領;更在處理與盟國的關系上屢屢失誤:先獲咎于蘇、復結怨于美,且不和于英;中國在盟國內部實已陷入孤立無援之境。國民政府在戰后的困境與失敗,實際上只是此時已有各種矛盾之邏輯發展。②
中國因1942年新疆盛世才事件將蘇聯勢力驅逐出新疆而事實上結束了抗戰以來的中蘇同盟關系,中蘇、中蒙邊境從此進入多事之秋,蘇聯操縱的各種勢力在邊境不斷制造騷亂,蘇聯拒絕承認中國是“四強之一”,反對中國參與“四國宣言”,不肯參加有中國參加的幾大盟國的會議,在盟國之間處處與中國為難。筆者對1942年中蘇新疆問題的討論可參見《盛蘇新疆交惡與國民政府對蘇外交》(《史學月刊》,2011年第1期),此不贅。
由于美國羅斯福極力支持,中國被列為26國宣言的主要簽字國;1943年10月中國在莫斯科外長會議期間被邀參與簽署四國宣言,成為形式上的“四強”之一,1943年11月中美英三國首腦舉行開羅會議,會中對戰后將東北、臺灣歸還中國達成一致,中美英關系進入戰時最佳狀態。然而好景不長,因為在華美軍費用結算問題、史迪威職權問題、與中共關系問題,中美之間在1944年發生了激烈沖突,美國輿論對重慶的批評空前尖銳,最后雖然大致上都是美國向蔣介石作了讓步,但卻在美國朝野留下十分惡劣的印象,美國對國民政府信任與支持的程度大大降低,而這一切,又是與1944年中國戰場令人極為沮喪的一潰再潰相伴隨的,且恰與盟軍反法西斯其他戰場的節節勝利成一鮮明對照。這使得美國不得不對其遠東戰略作出重大調整,覺得重慶政府既超級低能,又超難合作,為了在東方盡快打敗日本,為了減少美國軍人的犧牲,爭取蘇聯參與對日作戰的必要性就大大增強了。故在1944年8月的敦巴頓橡樹園會議上,美英對蘇聯的要求盡量滿足,既一再推遲中國的參會,又讓中國的參與變成一種可有可無的形式,使中國備極尷尬。9月的魁北克會議,中國請求參加,羅、丘拒絕,卻極力邀請斯大林參加。1945年2月的雅爾塔會議,中國更是被其他三強完全甩開,會議消息幾個月都打聽不到,而且達成犧牲中國、滿足蘇聯的種種交易,中國蒙受重大損失。事實上蘇聯拖到日本即將投降才出兵,且在占領中國東北后,將東北的財富劫掠一空,國民政府陷于空前的戰略被動。8月的中蘇同盟條約談判,中國處處受壓,對蘇聯的無理要求基本照單全收,哪里還有一點大國的影子?中國實際上還是一個處處遭列強壓制、擺布的對象。
以下就其中的幾個要點略作展開。
一、美軍費用結算問題
美軍參戰后,被派到中國戰區的人員,要花費巨額的生活費用,此外專供美空軍使用的機場的修建費用,也頗為不菲。這些均由國民政府先以法幣代付。但是,1940年開始,國統區的經濟形勢日趨惡化,出現惡性通貨膨脹,貨幣極度貶值。1943年11月,蔣介石趁參加開羅會議的機會,向羅斯福請求再借10億美元,但因美國財政部對此持有異議,羅斯福沒有批準,令蔣介石十分不滿。他說:“物價高漲至此,而軍費與為美軍廣辟各地飛機場之經費,動輒在一二千億以上,而其借款則置若罔聞,更令人寒心”,決定以“支付駐華美軍軍費與為美軍建筑機場費用為交涉之根據”,予以反擊。〔1〕
1944年1月15日,蔣介石將復羅斯福電面交美駐華大使高斯,提出:(一)或者美國予中國10億美元借款,其中一部分將可用來支付美軍在華的各種費用;(二)如果不借,“則余提議在華美軍一切費用,應由美政府自擔,而中央銀行自可依二十元法幣折合美金一元之正式匯率,予以匯兌之便利,該項匯率絕對不能變更”。也即不再負擔在華美軍的各種費用,且在面交時“口頭加以嚴正之警告”。〔2〕蔣介石的這一態度,使美國方面極為憤怒,因擔心中方停筑美軍在華軍用機場,美財政部長摩根索致電孔祥熙,稱如果美國人民知道中國在建造上述根據地時,并未與美國充分合作,“則凡所以使美國人民喪失對中國之善意,及使中國在美國之威信降低者,莫甚于此”,要求中國先加緊機場建設,至于匯率問題,留待以后解決。〔3〕
蔣介石提出“在華美軍一切費用,應由美政府自擔”,且匯率絕不變更,這蘊涵著相當明顯的泄憤且略帶要挾意味。當時美元與法幣的官方匯率為雙方于1941年8月商定的1∶20,但1943年初美元對法幣的黑市匯率已經是1∶40,10月更上升到1∶120。然而,羅斯福卻復電同意支付在華美軍的各種費用,并歡迎孔祥熙赴美商議,表現十分克制。接讀復電后,蔣自感其處事不如羅斯福具有政治家之風度,態度有所緩和,〔4〕雙方商定了一些過渡性解決辦法。1944年4月24日,王世杰就中美匯率問題(“現時國幣對美幣法價為二十與一之比,而黑市則每美幣一元值法幣二百余元” 《王世杰日記》,第4冊,1944年4月24日,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0年,296頁。王世杰時任軍委會參事室主任,是蔣介石的重要幕僚。),“及美國政府關心中國統一等事” 向蔣介石“詳陳”,“主張對美政府之各種建議盡可能范圍予以同意,以利邦交之維持與發展”。〔5〕6月,孔祥熙赴美參加布雷頓森林會議,并就近與美協商各種財政問題,但匯率問題談判因雙方差異較大,一直延而未決,“摩根索拒絕接受法幣對美元為二十比一的官方匯價。孔拒絕改變他的要求”。〔6〕其后,孔為了壓價,且置蔣介石要其速了的指示于不顧。如8月3日,蔣介石電孔祥熙,囑其從速解決中美幣值問題,“不必過于爭持,如能于法幣百元至百二十元之間換得美幣一元亦可。”(《蔣中正總統檔案:事略稿本》,第58冊,臺北“國史館”,2011年,8頁)但孔祥熙以美方要人外出休假等理由一再搪塞。在此期間,由于不滿中方的立場,美國一再削減或拖延對華財政援助,且因美軍費用結算一拖再拖,國民政府的財政危機日益擴大,從而導致軍費不足、物價飛漲,官兵生活極為艱困,筆者在《陪都重慶:一些曾被忽略的側面》一文(《同舟共進》,2013年第1期)中對此略有提到,張瑞德著《抗戰時期的國軍人事》(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3年)相關章節也多有涉及,其中提到有國民黨軍營長生了小孩無力撫養,只好送人,一位軍長家中連煤油燈都買不起,也很少吃肉。民心、士氣低落,戰斗力下降,由經濟危機擴延至政治、軍事危機。到后來,由于豫湘桂大敗退,以及美國戰略計劃改變,美國干脆通知中方撤退或停筑東南地區的所有機場。
拖到1944年11月,1美元的黑市價甚至已達到法幣700元。〔7〕11月27日,孔祥熙電告蔣介石,說美軍墊款問題已基本交涉成功,美方同意付中方2億1千萬元美金(修建成都機場的費用除外)。這樣的話,約合法幣80元折算美金1元。〔8〕“美方有人頗覺吃虧太巨”,拖延了一陣,最終于12月17日辦結。但此時中美關系已變得十分微妙:“美國前允貸我之戰車今以推諉船運困難而遷延,一切交通、通信器材亦托詞以歐洲戰場吃緊不能如期接濟中國。最可怪者,美任命赫爾利為駐華大使,發表已久,國書始終未寄到。可知其軍事、外交當局對我國之輕視矣。”〔9〕
當然,國統區的物價是逐步上漲的,中美匯率比值的差距也是逐步拉大的,中國政府為美軍墊支費用的開始階段并非如此懸殊,都照開始的比值,美方吃虧,都照結算時的比值,中國吃虧,本可根據物價波動情況分段核算,找到一個對雙方都大體公允的方案。此外,美國是實力雄厚的施援國,中國是急待輸血的受援國,如果雙方開誠合作,美國以適當優惠的方式計算,也不為過分。只是中方和蔣介石處理的態度,讓美國人深感不快,使得這一本屬財經問題的負面政治意涵被大大強化了。
美國之所以不愿加大對國民政府的經濟援助,在此問題上一再討價還價,對租借物資的管理也不同于英國、蘇聯是由受援國自由支配,而是由美國人控制在自己手中,其中一個重要的緣由,是對中國當局及官員的不能信任,且這種不信任不少是由英美人士的各種觀察與切身體驗而來,一些事件使當局的形象大為受損。如所傳白崇禧夫婦盜搶美空軍汽油案,據徐世昌記載,“聞為章(劉斐)告我,桂林美十四航空隊遺失汽油案,先是失落汽油二批,查無蹤跡,又一日,忽有一卡車闖入置油處所,門衛士追蹤盤詰,司機即以法幣一卷行賄,衛士以是知情,即擊損其車,旋即就捕。經訊明確,始悉為白健生夫人之司機,而卡車即為健生介弟所開汽車公司之物,并由該公司搜出尚有一百號之汽油,蓋即美十四航隊之號碼,人贓現獲,事乃大白,其第一二次行劫系早時賄賂其衛兵營長,而此次某營長忘未通知門衛致案發。不平等條約取消未久,而發現此種離奇怪誕無恥之事,可勝浩嘆!”〔10〕
又如宋美齡到美國訪問,竟讓親屬走私大筆美鈔回國:駐美大使魏道明(伯聰)與徐永昌 “談及物價問題,渠謂,中外情形殊異,彼有而我無,彼豐而我嗇,彼公而我私。并詳述美人對我朝野所為知之甚晰,相與嗟嘆者久之(伯聰曾及孔二小姐從蔣夫人歸時帶美鈔兩大箱回國,美人知之甚詳,今獨以美軍人隨身所帶來華之零鈔,以為擾亂法幣,實不能平其心也云云)”。走私美鈔可獲暴利,但對已是岌岌可危的國統區經濟更造成負面沖擊,真是不顧死活,毀自家江山。故對于孔宋豪門,國內外負面評價甚多,“某外文雜志謂我近在美之孔副院長并不受歡迎,稱之曰某富翁,評之為搜刮者之搜刮者”。〔11〕
二、史迪威指揮權問題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944年7月7日,羅斯福命人面交一電予蔣介石,提議為扭轉目前華中戰局(指“1號作戰”)的不利局面,請其將中國戰區的中美軍隊(“并包括共產軍在內”)都交由史迪威指揮,史迪威則置于蔣介石之下。蔣閱后雖很是不滿,但最初還只是藉詞搪塞,復電稱原則上贊成,但因中國軍隊成分復雜,暫時無法實行。〔12〕“實際上等于拒絕。據孔來電,羅頗不悅。”〔13〕
王世杰則勸蔣介石接受羅斯福的提議,“予日昨面請蔣先生贊同羅斯福統一中美作戰軍隊的指揮之議,并謂美國將領任此指揮之職,或可間接減少蘇聯加入遠東戰事后之困難。蔣先生似漸贊成羅議。”〔14〕8月14日,蔣介石讓孔祥熙轉告羅斯福,可考慮接受史迪威為中國戰區前敵總司令并仍兼任參謀長,“承中國戰區最高統帥之命負指揮本戰區前線各軍之全責”。〔15〕
8月23日,蔣接羅斯福催促任命史迪威電,請其“盡最早可能時間作必須之措置”,并稱之所以要如此堅決主張,是“余以為茍再有稽延則此或將對于挽救現存之軍事危機失之太晚,而此乃有害于中國亦有害于盟邦對于傾覆日本之共同計劃者也”。〔16〕對此,蔣極為反感,但稱“對美外交方針不能不用逆來順受之道,故決定極端容忍,接受其有限度之要求”。〔17〕稍后數日,蔣一直在盤算如果拒絕羅斯福,會出現何種結果,并作了以辭去中國戰區統帥職務來迫使羅斯福讓步的謀劃。在8月31日的月末反省中,蔣還說美之提攜中國為“四強”,是想以此“虛名”來控制中國,美國現在的對華行為無異于往昔之日本:“羅斯福藉舉我為四強之一之虛名以示惠于我,使我受其控制并藉此要脅吾以遂其所欲,吾乃享虛名而受實禍也。”“彼既以示惠于我,凡彼之所要求于我者,無不強制逼迫,非達所欲不可,而我所希望于彼者,則彼皆可置之不理,故我對彼只有盡義務而毫不能享權利,所以今日對美外交實已喪失我自主之精神,無異于往昔倭寇之對我也。” 《蔣中正總統檔案:事略稿本》,第58冊,246-247頁。對于是否已經成為“四強”之一,蔣介石還算清醒:“早國府聯合紀念周,蔣先生講話,謂社會每稱道中國近稱為四強之一,實則距強尚遠,又云決無領導東亞之心,惟愿齊頭并進于安樂文明之境域云云。”(《徐永昌日記》,第7冊,1944年3月20日,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1年,261頁)時在國民政府行政院任參事的陳克文也同此看法:“(甘)乃光先生說,羅斯福總統私人代表納爾遜到重慶后,對我國政府甚失望……納氏即將返美,英美對我態度,恐不免因此更為輕視。我雖號稱四強之一,與三強比,相差實在太遠。”(《陳克文日記》下,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12年,900頁)平心而論,蔣介石對羅斯福及美國的此種評價,顯然是有欠公允的。
9月12日,蔣向軍方徐永昌等征求意見,徐等建議有限度地接受美方要求:“座僅敬之、蔚文及余與熊、劉兩次長。余意軍事不振固已顯然,而蘇聯邇來對我情形日趨惡劣,國內共黨又復如斯,有限度的屈從美方意愿,似亦解決困難的一條途徑。”〔18〕接著,在羅斯福私人代表赫爾利的斡旋下,蔣一度表示同意予史迪威以在他之下的指揮權,但要就此制定一套準則,同時要將租借物資的支配權交予中方,并拒絕了羅斯福要中國派5萬華工出國援助的要求。這種情況下,雙方未能達成妥協。蔣對美看法更壞,幾近將之妖魔化:“抗戰至今,凡軍事挫折、經濟疲困以及共匪猖獗、政治惡化,莫一非美國之粗疏盲昧無端詆毀有以致之,而彼尤不愿將租借法案中之物資交我自主支配,即史迪威指揮華軍一事亦不允訂立協定,對余之侮辱欺妄竟至于此,故余決據理力爭,不能再事謙讓,并須預作獨立應戰之準備以防萬一也”。〔19〕
19日,蔣介石接到史迪威“面遞”的羅斯福一份措詞尖銳的電報,要求蔣介石“立刻補充怒江方面之部隊”,“立即委任史迪威將軍,授以全權指揮所有中國之軍隊”,稱只有這樣,才能改變在盟國其他戰場均節節勝利的情況下,中國戰場卻萬分危急的局面,也才能夠使盟國援救中國的所有計劃不致化作幻影。〔20〕
接到此電,蔣勃然大怒,決定乘羅斯福“正值大選時期不能不有所顧忌”,羅織史迪威的種種不是,以迫使美方撤換史迪威。〔21〕蔣這樣做,一是軍隊是蔣一切存在的基礎,豈能為了與美聯手擊敗日本而拱手讓出;二是美方為擴大抗日力量還要將中共的軍隊包括進來,并考慮劃撥給一定的租借物資,這同樣是絕不能接受的。相反,蔣要留足力量對付正日益壯大的中共——美方對此估計不足,蔣卻已經深感憂懼。這兩條都是根本威脅蔣統治基礎的要害問題,甚至是比對付日本還重要的問題,這其中的中國式輕重、利害考量,是羅斯福、史迪威都一時難于理解的,也是美國軍方、美國輿論界一時所不能理解和體諒的。
值此之際,日軍進攻廣西,戰局愈形糟糕,蔣“(9月24日)午餐后看報,深感國內外之譏刺太過,而以美總統羅斯福對華軍事公開表示不滿為尤甚”。〔22〕內部馮玉祥、覃振、孫科等在憲政座談會上亦起而批評,要求政府改組。關于孫科等在勝利大廈憲政座談會上的言論,筆者尚未找到,但找到他9月22日在中央黨部禮堂中山學社年會上的講話內容,意思估計有相近之處:“孫哲生先生發表一篇長演說,討論世界潮流和我們的政治作風,認為目前獨裁政治的潮流已經失敗,民主已經得勝,我們為著實行民主,必須實行容共,必須改變防共反共的心理。他對于過去政府以兵力解決共產黨的政策和目前對共產黨的態度,均極力加以攻擊……同時覃理鳴副院長也有極力贊成孫先生的演說。”(《陳克文日記》下,901頁)蔣介石對此更為惱怒,聲言“決不改組政府或調整財、軍等部人事”,又于9月25日請赫爾利轉達一份備忘錄予羅斯福,明確要求將史迪威撤換。〔23〕蔣也知道,這樣毫不客氣的拒絕,勢必失去美國的援助,但也顧不得了,他在28日電孔祥熙,“今后切不可再向美方要求任何物品,除非美方自動來與我商談時再予洽商,否則切勿再求于人”,〔24〕說如今美國“其用心之險惡實等于俄日”。〔25〕
對此,王世杰、張治中、顧維鈞等許多重要人士都頗為擔心,王世杰擔心美國軍方因此改變對日戰略:“因美方原有多人反對由中國大陸進攻日本,而應采直攻日本本島。”這樣,中國淪陷區的收復將延長,中國付出的代價將加大,與蘇聯相關的東北問題將更為復雜而危險。〔26〕顧維鈞在9月29日發一長電給蔣介石,稱目前中美之間暗礁重重,美國朝野輿論對我十分不利,強調“美國對我素主親善,迄無野心”及維持中美同盟的極端重要性,因為“中國在國際大家庭中畢竟朋友不多,我們在戰時和戰后重建,都需要美國的援助”,希望蔣介石能委曲求全,盡量考慮接受美方的建議。蔣復電則稱這是主權問題,比戰勝日寇還重要:“外交方針可以應時屈申,但必須以不失主權與不損國家威嚴而尤以實現三民主義不使中國共黨赤化中國為基礎。其他無不可洽商謙讓也。否則同盟國雖勝猶敗,非余所希求之勝利矣。”《蔣中正總統檔案:事略稿本》,第58冊, 537頁;《顧維鈞回憶錄》,第5冊,中華書局,1987年,427頁。國民政府駐美軍事代表團團長商震在與顧維鈞交談時認為:“中國軍政部在同美國打交道時,對中國的主權問題過于敏感。”(《顧維鈞回憶錄》,第5冊,426頁)蔣還在有徐永昌等高級人員參加的曾家巖會報說,如果再對英美讓步,就只有做英美的汪精衛了:“吾人已讓至無可再讓,我們愈求彼,彼愈無禮。……今日吾人茍一動搖,即要做英美之汪精衛,不亡國亦被瓜分共管。”〔27〕
10月3日,為史迪威事,王世杰及時任軍委會政治部長的張治中面見蔣介石。張問何故于發電要求撤換史迪威之前 “不與文武僚佐細商”,蔣稱“因預知我等不會同意此項辦法”。王說,就令如此,“亦宜先與我等商討”。“予當時力稱此事很可促成美國軍部變更對日戰略,……蔣先生對美軍部甚憤慨,予雖再三言之,亦殊不能促其改變態度。”最后王世杰要求,羅斯福復電到時,“務讓大家參加意見”。〔28〕
10月5日,蔣介石約各院長及王世杰等午餐,“力言我國單獨抗戰時較現在好,以后還是要準備單獨抗戰”。言下之意,不惜與美決裂,“予覺事態極嚴重”。〔29〕對中國所面臨的外交困境,王世杰談到:“美國方面幾乎普遍攻擊我軍部,乃至蔣先生,顯系由美軍部授意。近日我已與丘吉爾沖突(丘發表演說指責我軍,我軍事發言人亦公開駁斥之);蘇聯仍不愿多與我商談任何問題。現在又因中美聯軍司令人選問題與羅斯福及美軍部沖突,顯然自造孤立狀態。倘此種趨勢不即改進,前途真不堪設想。”〔30〕
6日,收到羅斯福復電,同意解除史迪威參謀長職及支配租借法案物資之權,但仍鄭重建議保留史迪威中印緬戰區指揮官之職務,對此,蔣介石仍傾向拒絕,并不惜對羅斯福作刻毒的人身攻擊:“美國欲完全控制中國之野心則昭然若揭矣。余曾以去年底及今年正月迭致羅斯福三電表示不滿之意,恐將促其惱羞成怒,故常引以為戒,而今乃反覺為得矣,若未有此三電,則不能發現羅斯福猙獰之面目。而余猶以其真為和平救星矣。昔聞先慈嘗言,凡斜目跛腳者,必非善人,今益信而有證矣。”〔31〕
在復電起草過程中,陳布雷認為羅斯福已作讓步,應接受其主張。〔32〕王世杰亦力言不宜再拒絕。9日晚,王世杰又去找宋子文,“彼亦主張再拒絕”,“予力稱此事不可在此時鬧僵。須知美國如公開對我表示不滿,或變更戰略,我方軍事危機必更嚴重。我并告以布雷、敬之等均同此看法。”〔33〕
但蔣、宋根本不聽,一意孤行,10月10日,王世杰在日記中寫道,“今晨宋子文告我,謂昨晚與我談后,彼再向蔣先生請示,蔣先生意思堅決命其立即發電,昨晚夜半已去電拒絕羅之提議矣。予聞之憂悶不已。何敬之、張文伯、陳布雷等與予談此事,無不憂悶。予等之所憂悶者,不僅在羅斯福能否對此事再讓步,而在未來中美間之相互信任與協助是否不受大影響。”〔34〕
對王世杰、張治中等表示的擔憂,蔣介石斥之為“此皆不知國家存亡安危之道也”。〔35〕而“一般軍事干部以為余對美交涉太強硬,必陷僵局,將致國家于滅亡之境,故煩言百出,怨聲頻至,嗚呼!實無一人可與言大事決大計也。”〔36〕
由于蔣之剛愎自用,由于其令人難以置信之自大、自戀,蔣一再稱美國人不了解他所領導的國家是正在革命之國家,政府是革命之政府,軍隊是革命之軍隊(《蔣中正總統檔案:事略稿本》,第58冊,578頁);自己是在捍衛三民主義之立國原則及獨立自主之國格與尊嚴,稱美方提出史迪威指揮權的要求是美國民主自由精神的喪失及羅斯福個人歷史的污點,并稱要讓美國人從此事件中得到教訓,對之作“間接之警告”。(同上,660頁)“如果此次請調史迪威不成,則美在東方必演成軍國主義侵略之禍首,是以此舉不僅救我國,抑且救美國矣!在此一年之中,余之奮斗其關系竟有如此之重大者也。”(同上,706頁)造成了戰時中國對美外交的嚴重受損,也導致了整個戰略上的被動。由此時至1940年代末,美國的遠東戰略經歷了從“助華強大”到“重蘇輕華”,再到“扶日反華”的演變過程,其起點應即導源于此。
10月9日晚,蔣介石見陳納德,“乃知史迪威已下令在美之第十四航空隊半數以上人員停止工作,且對華租借法案中之飛機亦藉口予以延期運出。”〔37〕
10月11日,蔣介石稱準備與美決裂:“對美交涉已至最后關頭,應切實準備,如羅斯福不改變其現在態度及對共匪之袒護,則不能不準備決裂。”〔38〕
10月17日,宋子文報告蔣,顧維鈞來電稱馬歇爾“詢旅順讓與俄國之意”,“公嘆曰,‘美國人之欺善怕惡有如此耶!”〔39〕蔣介石還對陳光甫說,“在同美國合作的過程中,中國已淪為一個奴隸,而且每況愈下。”〔40〕
因此之故,本屬于共同對日的盟友或盟國,在蔣介石眼中,全都成了危險的敵人:“對共、對俄、對美、對英各種未來之行動所可加害于我者,應切實研究與預防也”。〔41〕化友為敵,自陷孤立,確實是近代中國一些統治者的拿手好戲。
三、敦巴頓橡樹園會議問題
1944年7月,羅斯福總統就告訴孔祥熙,將召開一個由美英蘇中四國代表參加的會議,以籌組一個新的國際組織,維護世界的和平與安全。
但不久,國民政府駐美大使魏道明報告外交部,謂美國國務卿赫爾告知,蘇聯以在中日戰爭中處于中立地位為理由, “對于國際和平組織問題,不愿與中國共同參加會議,只愿與英美會議。”〔42〕赫爾乃建議,在華盛頓同時開兩個會議,一為中美英會議,一為蘇美英會議。他可以安排會議在兩間相連的房間里召開,中間的門可以敞開著。羅斯福也堅持召開一個由四國代表參加的會議。對此,英國已同意,征求中國同意。但兩組同時開會的提議,為蘇聯所拒絕,“唯一的方法是分別召開兩個會議,待一個會議結束后再召開另一個會議”,“真正的原因很可能是蘇聯不愿意承認或給予中國與美、英、蘇三國同等的地位。”〔43〕“華盛頓國際和平安全組織會議,于前日開始,系先以英美蘇三國會商為限;俟三星期后三國會議結束,再舉行中英美三國會議。據赫爾告孔部長謂,因蘇聯堅不欲中英美三國會商與英美蘇三國會商同時舉行。(蘇聯最初且反對中英美會商)”,〔44〕而且由于蘇聯代表借口要等待國內的指示,會期一再延長,中國代表團在會外干等,處境十分尷尬。
實際由孔祥熙牽頭,以駐英大使顧維鈞為首席代表,由駐美大使魏道明、外交次長胡世澤及重慶派往的專家張忠紱、浦薛鳳等組成的中國代表團在足足等了一個多月后,9月29日,終于得以參與第二階段的會議了。但這種參與,王世杰當時就說:此次會議“首先將中國與蘇聯分離(出自蘇聯之要求),作英美蘇會議,最后則于中英美會議中英美又復要求中國全部接受英美蘇之協議案,謂已無法再與蘇聯磋商。故我方之參加會議顯已成為形式的參加。我政府不得已遂訓令顧維鈞接受。”〔45〕
蔣介石也承認,這對中方是極大的恥辱:“俄國輿論亦對我國盡量壓迫與侮辱,尤以在華盛頓召集之國際戰后和平機構會議彼必欲置我國于四強之外,實為我在國際上近年來最大之恥辱。”〔46〕
在此期間的9月11至16日,羅斯福和丘吉爾還有一個在魁北克的峰會,討論對德及對日作戰問題。會前孔祥熙給羅斯福寫信,要求代表蔣介石參與,但被羅斯福以需要與丘吉爾商談中國是否有必要參加之托詞拒絕了,而斯大林卻以忙于指揮對德作戰謝絕了英美的力邀。猶有進者,會中討論“對太平洋作戰之意見”,其結果對“中國只字未提,視為無足輕重,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人應切記此為抗戰期中之又一國恥也”。〔47〕
10月下旬,美、英、蘇相繼承認法、意,均不對中國知會:“美國承認法、意政府之前,不僅不與我洽商,事前亦無通知,并令其合眾社宣布‘美方系與英蘇及美洲各國咨商后作此決定云。此其用意不惟遺棄我,而且有意侮辱我矣”。〔48〕“蔣先生對此甚憤慨,今日欲令外交部去電責問美國務院。實則自撤換史迪威爾事件發生以來,美政府對我政府,蔣先生與羅斯福之間,顯有重大隔膜,如于此時去電責問,徒使裂痕益深而已。”〔49〕
此外,英國首相丘吉爾、外相艾登與法國抵抗政府的一些人,對中國的所謂“大國”地位都很不以為然。“丘吉爾前日在下議院發表演說,指責中國雖受美方‘過分之援助而軍事終受重大挫折,實屬令人失望云云。……演詞中處處以英美蘇三國負歐洲局勢責任,英美負遠東責任為言,顯有排斥中國于‘四強之外之意。(赫爾曾對孔祥熙部長言,當美國最初主張中國為四強之一之時,英政府原表示反對,嗣因蘇聯贊同,英始同意)。”〔50〕
11月15日,英外相艾登演說,“以今后世界和平全賴英美俄法四大強國合作維持云”,對此,蔣介石的看法是:“此乃英國始終要以法國代中國之一貫政策,不足為怪。而美國竟任英之玩弄而不覺,此為美國外交政策之根本失敗,今后若無中國相助,則彼誠陷于孤立矣。”〔51〕一位英國少將在澳大利亞和印度研究了日本的作戰方法后,公開聲稱,“將中國列為四大國之一是非常荒謬的。”〔52〕
至于法國,顧維鈞在與法蘭西民族解放委員會外交事務委員馬钖里接觸時感覺到,馬“對法國沒有被承認為大國之一非常不滿。言外之意,象英國和蘇俄外交家一樣,他也不能真心實意地承認中國為世界大國之一”。〔53〕
甚至連戰敗投降的日本也未將中國放在眼里,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之時,中國派遣軍總司令岡村寧次致電日軍參謀總長表示反對:“派遣軍擁有百萬大軍,而且連戰連勝。在國家間之戰爭上雖已失敗,但在作戰上仍居于壓倒性勝利之地位。以如此優勢之軍隊而由軟弱之重慶軍解除武裝,實為不應有之事。”中華民國史資料叢稿:《昭和二十年的中國派遣軍》,第2卷第2分冊,中華書局,1982年,64-65頁。轉引自鹿錫俊《蔣介石與戰后國共相爭中的日本人角色》,《抗日戰爭研究》,2013年第1期。
總之,近代中國一直給外人以腐敗、貧窮、愚昧、低能的印象。直到革命派興起,以及南京國民政府建立,才稍有改觀。但是,接下來頻繁的內戰,在濟南事件、中東路事件中,尤其是九一八事變后應對不力,讓國民政府的國際形象再度大跌。是長期的堅持抗戰,讓國際社會重新認識了中國,雖然中國不是一個實際意義上的大國,但成為了國際反法西斯陣營中較為重要的一員,獲得了重建戰后國際秩序事務的發言權。而在當時的世界大國中,英國因為香港、西藏及印度等問題,這個老牌而勢利的殖民帝國不會真正支持中國,蘇聯與中國也已交惡。故此,中國要想做點事情,并取得成效的話,就必須與美國維持友好關系。利用好這種友好關系,使美國支持中國、制約蘇聯,并影響英國采取對華友好的立場,才最有利于實現中國的利益。但這些機會由于蔣介石、孔祥熙等人的過于固持己見及較為短視而未能抓住,中國不僅在戰后國際秩序重建過程中沒能發揮應有的作用,甚至在處理自身的香港問題、東北問題以及戰后日本賠償的問題上都更形艱難。與此同時,戰爭結束前后美蘇之間由隱漸顯的博弈,由于中國問題的棘手而使美國的遠東戰略遭到重大挫敗,使戰后國際版圖的劃分呈現出一種別樣的趨勢。
大國之夢,依然飄渺……
反觀作為對手方的美國,羅斯福要蔣介石授予史迪威指揮中國戰區所有軍隊的全權,失敗了;美國與中國關于在華美軍費用問題的談判,讓步了;美國原定從中國大陸反攻日本的戰略計劃,落空了。1944年中美之間還有另外一件事情,即赫爾利來華欲促成國共談判達成妥協,也失敗了。加上戰后美國特使馬歇爾在華使命的失敗、1949年司徒雷登的黯然撤離——在1940年代,美國在中國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財力,要扶持中國成為一個有影響的大國,建立良好的對華關系,使中國成為其在這一地區最重要的戰略同盟,結果卻是中國宣布“一邊倒”,蘇聯反而一度成了最大的贏家。
何謂“美國在中國的失敗”?此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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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許麗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