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媒體與司法是一個近年來常常談起的話題,而十余年來圍繞“張金柱案”的爭論也時續時斷。對該案后續爭論的反思與檢省表明,輿論監督既不是一種“危險”,也不是一種“忠誠”,而是一種權利,即便它會出現“危險”,也并非它本身所致,更多地源于一種體制性、制度性的變異。因此,深化政治體制、司法體制改革,才是建立司法與媒體良性互動關系的根本出路。
〔關鍵詞〕張金柱案;監督輿論;輿論審判 ;司法過程 ;法治思維
〔中圖分類號〕DF0-05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14)03-0065-08
①參見河南省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1997)鄭刑初字第307號。
〔基金項目〕司法部國家法治與法學理論研究項目“公民身份與公民社會權: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的制度困境與對策”(12SFB2005)
〔作者簡介〕馬長山,華東政法大學科學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上海201620。曾經轟動全國的“張金柱案”已經過去整整15年了,然而,經過歲月的沉淀、冷卻和反思,特別是一些案件“真相”或者“事實”的相繼披露,使得人們開始從當年一片憤怒的“殺”聲,轉向了更理性、更平和、更深刻的討論和檢省,并引起了很大的爭議。有人把張金柱案當成“媒體殺人”的典型,相反有人則把它看作是“輿論監督”范例。而事實上,這些巨大爭議都只是表面的問題,而更深層、更根本的問題則被遮蔽了。本文試圖通過重拾“張金柱案”,來獲得媒體與司法之間時至今日都難以回避的某些反思與警醒。
一、 是“第一種危險”,還是“第二種忠誠”
應當說,張金柱案本身并不復雜,但其進入司法程序后的發展過程卻不那么簡單了。1997年8月24日21時40分許,晚宴后的張金柱駕駛一輛白色佳美轎車,在鄭州市金水路與經一路交叉口處,撞上了橫過馬路的中州賓館職工蘇東海及其子蘇磊。蘇磊被撞騰空后又撞到汽車擋風玻璃和上端鐵框處,而后摔落在地。蘇東海連同蘇磊所騎自行車卡在汽車左底部。此時,張金柱不顧群眾呼喊和伸手示意停車,仍駕車拖卡著蘇東海及自行車倉皇逃逸達1500米,后被追趕上來的車輛堵截后才被迫停車。被害人蘇磊被送往河南省人民醫院搶救無效,于次日死亡,被害人蘇東海因撞擊、拖拉等造成重傷。①
事故發生后,有位當場目擊的讀者給《大河報》打電話報告這起事故,當時正值夜班的《大河報》副總編馬云龍立即派記者江華前去現場采訪,記者發現交警到場后給肇事司機敬個禮,并說:“哎喲,張局長,是你啊。”隨后就把這輛事故車拉到了交警隊事故科的院子里,所有記者都遭到了“閉門羹”。這不僅引起了記者們的不滿,也激發了記者“揭穿黑幕”的使命感。
第二天,即1997年8月25日,《大河報》就在頭版顯著位置刊登了《昨晚鄭州發生一起惡性交通事故,白色皇冠拖著被撞傷者狂逃,眾出租車懷著滿腔義憤猛追》的報道,報道之下又編發了評論,評論指出:“現在,還不知開車的是何等人物,能坐‘皇冠,想必有點來頭。但不管你有多大來頭,如此行徑也不能逃脫法律的懲處和輿論的譴責。請記者務必追蹤調查一下,將此車此人的‘來頭公之于眾,讓他在太陽底下亮亮相!” 參見馬云龍《我在〈大河報〉經歷的輿論監督》,《京華時報》2008年12月25日;沉鐘《第一種危險——張金柱案件調查》,《報告文學》2001年第3期。這一報道立即激起了民眾的憤怒情緒,并迅速蔓延,人們在急切地猜想、追問這個人到底是誰?是什么來頭?
第三天,即1997年8月26日,《大河報》又推出了《千夫怒指肇事者 此人身份待核實——對“8?24”惡性交通肇事逃逸事件的追蹤之一》的報道,河南省委領導看到《大河報》的報道后作出重要批示,鄭州市委和鄭州公安局迅速行動,當晚23時50分許,張金柱被20名警察從醫院押進看守所拘留。
第四天,即8月27日,《大河報》才在報道中公布了肇事者是曾任鄭州市公安局二七分局局長、鄭州市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公安分局政委的張金柱。此時,輿論一下沸騰了,張金柱成了萬夫所指的對象。一周后,河南媒體、《南方周末》等也相繼跟進報道、關注和評論,官方的回應一直是“此案正在審理中”。直到10月13日晚,中央電視臺的“焦點訪談”又對張金柱案進行了聚焦報道,并以張金柱說“俺15歲當兵,革命30多年,就為這點兒小事,就把俺變成這個樣子”為開場白。此報道一出,全國都震怒了,對張金柱可謂“殺”聲四起。特別是在當時人們對公安隊伍的腐敗現象已經頗有積怨的時候。三天后,即10月16日,河南省公安廳領導表態:“張金柱惡性汽車肇事案是近幾年我省罕見的民警違法違紀犯罪案件,令人發指,天理國法難容!”參見《張金柱駕車撞人逃逸案:“輿論殺人”的典型?》,《人民法院報》2007年10月29日。緊接著,10月17日,鄭州市公安局作出對張金柱開除黨籍、開除公職、取消警銜的決定。這無疑是個重大轉折。
如果張金柱不是那樣一個特殊身份,如果當時交警隊能夠及時公布肇事者身份,如果沒有媒體的連續追蹤報道和追問評論,也許這起案件就只是一個性質惡劣的交通肇事逃逸案。然而,本案的特定元素則決定了它變成轟動全國、驚動高層的重大案件,也正因此,1998年1月12日,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判決:“本院認為,被告人張金柱身為民警,酒后駕車逆行,造成一人死亡;為逃避罪責,又不顧另一被害人死活,在汽車拖卡著被害人的情況下繼續行駛,致人重傷造成嚴重殘疾,其行為已分別構成交通肇事罪和故意傷害罪,且手段特別殘忍,社會影響極壞,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因此“判決如下:一、被告人張金柱犯故意傷害罪,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犯交通肇事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決定執行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張金柱不服,提出上訴。2月16日,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裁定駁回張金柱上訴請求,維持原判,核準張金柱死刑。10天后,張金柱被執行了死刑。
張金柱案的司法過程就此落下了帷幕,然而,它并沒有因為張金柱被執行死刑而煙消云散,反而帶來了更大的爭論和反思。四年后,《報告文學》2001年第3期發表了長篇報告文學——《第一種危險——張金柱案件調查》,披露了更多張金柱案的詳細經過和事實材料,并指出新聞和輿論介入司法,導致“無法可依,有法不依,以至于無法無天,草菅人命,這才是一種最大的危險,也是一個國家和民族的第一種危險”〔1〕,這使得張金柱案的爭議波瀾再起,很多大學的新聞系(專業)課程也將張金柱案當作“新聞干預司法”、“新聞殺人”的典型案例。而最初報道張金柱案的《大河報》原副總編馬云龍,于2008年6月12日在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所做的《深度報道責任和歷史使命》的演講中,則堅決否認《第一種危險》的指控,他說:“我作為這個事件的當事人,我要為中國新聞辯護”,進而指出《大河報》對張金柱的報道評論并非什么“危險”,而恰是一種深度的社會責任,它的批判精神和忠于真理的追求,正是新聞業所應具有的《第二種忠誠》。參見馬云龍《深度報道責任和歷史使命》, http://www.falvm.com.cn/falvm/jsp/preview1.jsp?ColumnID=111111335&TID=20100910145951196289594.
我們無意卷入這場爭論,但是,對這樣一個具有典型意義的司法案件進行審慎分析則是必要的,而其中暴露出來的一些問題也需要認真反思。
二、媒體作用是一種監督、
干預,還是某種“陷害”在張金柱案的司法過程中,媒體輿論確實發揮了很大的作用。但問題是這是種什么樣的作用?依據《第一種危險》的調查描述,我們可以概括出以下幾點:
第一,張金柱是一個正直、能干的優秀干警。“他的表現一直不錯,從偵察員干到刑偵副科長、科長、派出所長、刑偵副局長、分局局長、政委。在長達十幾年的公安生涯中,他親自破獲或組織指揮偵破了數以千計的重大案件,可以說是恪守職責、兢兢業業、出生入死,并且多次立功受獎。”張金柱案的發生,某種意義上也是他“時運不濟,喝口涼水也塞牙”。
第二,張金柱在此前的“8?4”事件中就遭受到了報復和“陷害”。1995年8月4日,5名中央電視臺新聞中心記者和2名河南電視臺新聞中心記者根據舉報,到鄭州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公安分局對違法安裝空調問題進行采訪,結果與警察發生了沖突,身為公安分局政委的張金柱并不在現場,也無過錯,卻被免除職務、調離公安隊伍。而“8?4”事件之所以發生,是源自一場“陰謀”。也即開發區分局局長于平均、政委張金柱等新任領導,上任后查辦金融詐騙犯任成建及其“保護傘”——分局治安科科長程彪,任成建等為打擊報復、“扳倒”分局領導,便賄賂河南新聞記者Z,通過Z欺騙性地“發動”河南、北京的6名記者“壯大聲勢”,前來采訪分局“攤派空調”等腐敗問題。這其實是一場反腐所遭受到的“迫害”,后來因此事被處理的干警也多次向上級申訴、反應,甚至到北京上訪。張金柱也正是在這種“走霉運”、失落郁悶的情況下,于8月24日晚受邀去赴宴,又在宴會后酒駕逆行發生了這一交通肇事悲劇,可謂“雪上加霜”。
第三,新聞媒體制造輿論,點燃怒火,影響了司法。張金柱案發生當晚,《大河報》記者在吃了“閉門羹”后,便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揭穿黑幕”的正義感。次日就刊發了《昨晚鄭州發生一起惡性交通事故,白色皇冠拖著被撞傷者狂逃,眾出租車懷著滿腔義憤猛追》的報道,并產生了很大反響。《大河報》的熱線電話沒有停過:這個事情到底怎么樣了?那個開車人是誰?整個鄭州被攪動起來。第三天,即8 月26日,《大河報》又發出了“8?24”案件的第二篇報道,但卻仍然“空山不見人”,眼見“8?24”肇事者遲遲不亮相,人們的憤怒頃刻間被點燃了。直到第四天,《大河報》才公布肇事者是張金柱。而張金柱的女兒也抱怨說:“第一天也就是報紙出版后我就去找了報社記者,并告訴了他我爸的名字叫什么,但是,他們連登兩天就是不寫名字,要不你寫名字,要不你就不登,而他們卻有意地搞得很玄乎,吸引大家關注此事”,“這幾篇文章起了決定性作用”。
而更讓人覺得“悲哀”的是,焦點訪談對“8?24”案件的采訪報道過程中,夾帶了許多含義莫測、令人費解的作為。其播出那段畫面是河南電視臺在張金柱入獄之初拍攝的,焦點訪談在幾個月后把它編輯出來,當作他們新近采訪的背景,并把億萬觀眾引到一個特定的環境中去接受強加給張金柱的那句話——“俺15歲當兵,革命30多年,就為這點兒小事,就把俺變成這個樣子”,而張金柱根本沒說過這句話。這就是說,媒體報道制造和引導了輿論,“這個時候,人們只知道他和新聞界交惡,是參與“8?4”事件的主角,他是一個無法無天的交通肇事者,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他喪盡天良,毫無人性。他犯了交通肇事罪,于是他過去就一切都壞,好像他16歲參軍加入的不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而是國民黨軍隊,他在公安隊伍幾十年也一貫為非作歹,他破案千余件似乎抓的都是志士仁人,似乎他手上沾滿了革命烈士的鮮血,這樣的人要他何用?這樣的人該殺!我們的新聞輿論這時顯示它強大的力量,它是正義的化身,它是在為民請命。”〔2〕這樣,張金柱案件就成了激發人們各種社會化情緒的觸點,鼓動了被害人及其家屬的報復心(殺人償命),這正是鄭州中級人民法院判決書中“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根源。
如果事實真的像《第一種危險》(并未夾雜感情傾向)所描述的這樣,按照當事者一方的馬云龍的說法,《第一種危險》的作者實名叫邢軍紀,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藝術學院的一名作家,他到解放軍藝術學院以前是在河南炮校(現叫防空兵學院),而張金柱的女婿、兒子也都在炮院,跟邢軍紀都是很好的朋友。參見馬云龍《深度報道責任和歷史使命》。我們相信作者沒有夾雜個人感情傾向,其寫作立場是客觀的,也相信每個讀者都會有自己的審慎思考和判斷。那么,媒體輿論可能真要承擔制造或者誤導輿論、并以輿論干預司法的“罪責”了,甚至還有“陷害”的嫌疑;它已不再是新聞監督了,而是“變成了脫韁的烈馬,以致肆意踐踏公民權益”〔3〕。不過,我們撇開爭議雙方各執一詞、難以確定的“事實”不談,而以雙方都予以認同或者相同描述、并有相關討論或者司法認定為佐證的“事實”出發,那么,一些問題似乎就會得到某種澄清:
① ②參見馬云龍《我在〈大河報〉經歷的輿論監督》。
③參見馬云龍《深度報道責任和歷史使命》。
④在此前的兩個月,馬云龍曾寫過一篇評論《公安萬歲》。參見馬云龍《深度報道責任和歷史使命》。
⑤參見《張金柱駕車撞人逃逸案:“輿論殺人”的典型?》。其一,也許我們并不懷疑張金柱是一名優秀的干警和正直的好人,但張金柱在“8?4”事件中是否受到“陷害”、是否一直“走霉運”等等,則有待進一步確證。更重要的是,這些似乎都與張金柱案中的媒體輿論沒有必然的聯系,也不存在直接的因果關系。張金柱引起民眾憤怒的更直接、更主要、更關鍵的原因,還是其在交通肇事過程中“見死不救”、“拖人逃逸”的惡劣表現。
其二,張金柱案中的一些媒體報道和評論有些過激和有失公允,這是事實,但輿論監督的性質和作用還是主流。從各方披露的事實情況看,《大河報》之所以在幾天內只是連續追蹤報道案件事實,直到第四天才將張金柱的名字公之于眾,并非是出于某種炒作和故弄玄虛的目的,而主要是因為警方封鎖消息,給記者吃了“閉門羹”。這令《大河報》更加想推動事件的透明化,“這使所有可能被‘攻破的縫隙統統被封死;所有的黑箱操作統統失靈;各種可能的說情、利誘、脅迫等失去了機會。同時,報社也面臨著巨大的壓力和挑戰。”①而《第一種危險》作者也承認,“《大河報》第一篇報道的處理,使一切再有權勢的人物對此也不能沒有顧忌。”事發第二天記者暗訪已經知道肇事者是張金柱,張金柱女兒也說告訴了記者其父姓名。那么,《大河報》為什么還是沒有在后續報道中公布張金柱的名字,時任《大河報》副主編的馬云龍這樣解釋道:報社知道是張金柱后,就跟鄭州市公安局通了氣,希望第二篇報道的時候“鄭州市公安局能有個主動的做法”,同時“也給他們一個臺階”。②
后來,河南省委領導看到報道后作出了批示,河南省公安廳副廳長兼鄭州市公安局局長當晚找到馬云龍,說要在晚上12點前對張金柱進行刑事拘留,請馬云龍作為新聞界代表到場監督。到了晚上11點的時候,忽然又打電話來說張金柱心臟病發作在醫院搶救,家屬跪求,民警下不了手,副廳長問馬云龍:老馬,你看怎么辦?馬云龍回答:你們平時執行任務遇到這種情況按常規該怎么辦?他們就研究了一下,到晚上11點50分許,把張金柱從醫院拉出來關進了看守所。③這一過程表明,《大河報》的輿論監督給公安機關帶來了巨大壓力,迫使公安機關把事件公開化處理。同時也表明,《大河報》的輿論監督還是有所顧忌和比較謹慎的,至少要給公安機關點“面子”和“臺階”,而不敢“肆意妄為”,或許這還是一條“潛規則”。而且,為了“怕群眾誤解”,避免“影響公安整體形象”,馬云龍還在《大河報》上寫了一篇評論《再呼公安萬歲》。④
至于張金柱面對焦點訪談的記者,是否說了“俺15歲當兵,革命30多年,就為這點兒小事,就把俺變成這個樣子”這句話,它是“栽贓”還是“事實”,我們則無從考證。但是有一點似乎是清楚的:正是焦點訪談的報道,才會有河南省公安廳、鄭州市公安局的迅速反應(發布系列處理決定)以及司法程序的快速啟動。對此有學者這樣分析道:“顯然,如果不是媒體鍥而不舍的追蹤,曾任過公安局長、政委的張金柱說不定破費一些錢財就可以把事情‘擺平;大不了降一職,黨內警告處分也就完事;最壞也不過是判個緩刑。種種跡象已經表明了這樣的趨勢:事發次日,已被拘留的張金柱被保釋送往醫院‘看病,還有人向蘇東海發出威脅,連報道該事件的記者也接連接到恫嚇電話。很多目擊者三緘其口,怕受報復。此后的一個半月有關報道都是:‘此案正在審理之中。直到《焦點訪談》披露后,案件才有了重大轉機。可以說,記者介入不僅阻止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可能,而且將此事擴大化了。”⑤而從《第一種危險》的描述中也可以看到,處理事故的交警為了“幫助”張金柱和“保護警察形象”,在筆錄上“把酒醉駕駛的文字抹去了”,也未對他進行酒精檢測,這反而“坑了張金柱”(清醒狀態下“拖人逃逸”就更說明張金柱是故意傷害);張金柱在法庭上陳述的“行車路線”也是事故以后“讓自己的女婿親自到現場勘察后告訴他的,還有處理事故的交警同志一點點給他講的”;張金柱駕駛的肇事車輛是“他人借給張金柱使用的”,這些事實、這字里行間不都在說明張金柱的特權身份和一直受到的“特殊關照”嗎?如果不是一位局長,而是普通百姓,交警會給他“抹去”酒駕筆錄嗎?會給他“一點點講”行車路線嗎?答案不言自明。這就意味著,媒體在張金柱案中發揮了不可低估的揭穿“暗箱操作”、使之不得不公開化的輿論監督作用,并非是意在誤導輿論或者惡意炒作,盡管當時的這些輿論監督有些非理性的成分。
三、張金柱到底“栽在了誰的手上”
我們說張金柱案中媒體發揮了重要的輿論監督作用,促進了司法程序的啟動和公開處理,但這并不等于說我們贊成對張金柱的激情民憤;我們自然要尊重法院的判決結果,但并不意味著我們不可以對它進行必要的學術討論。客觀地說,張金柱的犯罪事實和情節確實比較惡劣,然而,張金柱最后被判死刑也確實有些量刑過重了。按新刑法234條規定,故意傷害他人身體“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別殘忍手段致人重傷造成嚴重殘疾的,處10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盡管張金柱駕車“拖人逃逸”可謂手段“特別殘忍”,但被害人蘇東海并未導致嚴重殘疾(只是鑒定為9級傷殘),故很多人認為張金柱的犯罪行為尚不足以判處死刑。以至于在后來的爭論中有質疑、有反思、有同情、某種程度上還有點“問責”的味道。我們這里不想去探討具體的刑法適用問題,而是要考察一下張金柱到底“栽在了誰的手上”,是誰“殺”了張金柱。
《第一種危險》的說法是,媒體的不斷報道鼓動起了民眾的情緒,點燃了怒火,讓人們把對公安戰線的不滿發泄到了張金柱身上,“而被這種強大力量籠罩的張金柱此時已是俎上之肉,即使他活著也已經死了。在鄭州,張金柱是一個不經審判就可以槍斃的人。殺了張金柱以謝國人、以平民憤、以慰民情、以解民冤。早點殺,趕在春節之前,大家還可以過一個祥和安寧的春節。” “很顯然,焦點訪談也和社會輿論中‘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有一樣的心理。”〔4〕這樣就影響了司法審判,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判決書也確實寫有“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表述。據說張金柱在被執行死刑前也曾哀嘆道“我栽在了記者的手上”。而此后,張金柱案就走進大學課堂,成為“新聞殺人”、“輿論殺人”的典型案例。
面對《第一種危險》的這種“指控”,馬云龍感覺很冤枉和憋氣,并斥之為是“欲加之罪”,他說:“張金柱案及后來的孫志剛案、甕安事件等,有一種內在的聯系,實際上反映了中國新聞事業的不斷進步,媒體以一種獨立報道的姿態,開始關注民生,監督公權力。這是一種良性的發展。我們已經擠開了一條門縫。但仍然站在十字路口。”參見《張金柱案突破了輿論監督禁區》,《瀟湘晨報》2010年9月10日。當時《大河報》對張金柱案的追問,正是出于一種深度報道的使命和責任,而不是想誤導輿論,更不是針對張金柱本人。因此,當張金柱被宣判死刑的時候,第一個站出來反對死刑的恰是馬云龍。在法院宣判的當天下午,馬云龍和江華(最初赴肇事現場采訪的《大河報》記者)就寫了一份緊急內參《張金柱罪不容赦、罪不當誅》,張金柱的律師田永衛、房曉東也在宣判后第二天發表了《張金柱罪不當誅——關于張金柱案件的緊急報告》,并與張金柱的女兒一道來到北京,邀請了中國政法大學、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國家檢察官學院、司法部預防犯罪研究所等單位的著名刑法、刑事訴訟法專家進行了論證,形成《關于張金柱一案的專家論證意見書》后,呈送給上訴審法院。第二天分別發給了中央政法委、最高法院、最高檢察院和河南省相關部門,而“當地最大的報社和新華社都對這個死刑提出疑義”。參見馬云龍《深度報道責任和歷史使命》。這說明,媒體報道并非像《第一種危險》所說的那樣:“在和平時期,筆桿子起決定性作用,誰擁有新聞輿論的主導權,誰就能獲得主動權,就能辦自己想辦的事。”這些媒體人在寫作和報道中可能會摻雜有某些價值判斷和道德情感(比如痛恨腐敗、藐視權貴、質疑公安等),但是從這個過程看,他們并沒有置張金柱于死地的目的,而更多的是讓張金柱受到應有的、甚至是嚴厲的懲罰。因此說,不能武斷地說是“媒體殺了張金柱”,否則,將會以這一想象的“輿論殺人”罪名來扼殺輿論監督,這正是專制權力所期望的。
很多報道都說張金柱在臨刑前哀嘆“我栽在了記者的手上”。但是,在《第一種危險》中我們卻看到了這樣的場景:張金柱接到死刑判決后,甚是吃驚,他對看守所所長說:“這樣判我公道嗎?明明是交通肇事,硬往故意傷害上扯,不就是有人想斃我嘛,不就是挨一顆槍子兒么!”“我心里很清楚,以前在分局當局長時,得罪了不少人,這些人想利用這件事整我,他們不是在治我的罪,而是要我的命!”“我干公安,抓了多少人,辦了多少案,怎么判、怎么量刑,我比誰都清楚。他們根本不是依法來判,而是通過新聞媒介造輿論,是想通過輿論要我的命!”〔5〕隨后破口大罵。如果我們沒有誤解張金柱本意的話,“輿論殺人”還只是表面現象,也不是法律“殺”了他,那么,這背后是否還有更深層面的復雜隱情?
①恰是馬云龍做了詳盡細致的調查,喝酒共11人,但馬云龍也未予公布姓字名誰。參見《張金柱案突破了輿論監督禁區》。
②參見沉鐘《第一種危險——張金柱案件調查》。鄢烈山也持此觀點:“從一定的意義上也可以說是張金柱自己殺死了自己。他先是按照親友的預謀編造假口供,不承認自己是酒后駕車,這就為傳媒塑造的故意傷人的惡警形象提供了證言,將自己推到了‘民憤的唾沫漩渦中。至死,他都沒有交待,而我們至今也不清楚,8月24日那個黑色的夜晚,到底是誰請他赴晚宴,他與哪些有身份的人在一起喝得酩酊大醉。更有意思的是,在臨刑前,他給兒、女和女婿分別口授的遺書里,一再叮囑他們要‘聽領導的話。不難設想,他是為了顧全與他一起飲宴的領導們的臉面,不讓他們出庭作證而拒絕講出真情而甘愿受戮的。他如此這般忠心于領導而不忠實于法律,豈非活該送命?可是,話不能這么說,司法不應感情用事,而是要努力找出真相,以事實為依據定罪。”參見鄢烈山《誰“殺死”了警官張金柱》,http://news.163.com/05/0408/20/1GRFCV300001120T.html.
③參見《法律的歸法律,輿論的歸輿論》,《瀟湘晨報》2008年12月17日。
④參見馬云龍《深度報道責任和歷史使命》。
⑤《張金柱案:爭議仍在繼續》,http://news.sina.com.cn/c/sd/2009-08-03/125518354154_4.shtml.
⑥參見鄢烈山《誰“殺死”了警官張金柱》。張金柱出事那天晚上是跟廳局級領導和腰纏萬貫的企業家在一起喝酒,但是,從案發到死刑宣判,他一直沒有說出到底是跟哪些人喝了酒,包括辯護律師多次引導他說出真相,他也沒有說出來,司法機關對此也未作調查,而這是恰是張金柱是否醉酒、是否有主觀故意的重要證明。①而張金柱為了維護那天晚宴上的領導,“甚至忘記了自己的生命權利”,此時卻沒有別人站出來為他說話。這樣看來,“在某種意義上,張金柱是自己選擇了死亡。”②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么,這背后的“潛規則”又隱喻著什么?
然而,事實表明,《大河報》、央視“焦點訪談”等媒體的報道,使得張金柱案持續發酵,進而導致從河南省委領導的關注、批示,上升到中央領導的關注、批示,張金柱案的司法判決就此已經預先定格了。對此,馬云龍抱怨道:“我認為是權力左右了判決。張金柱被判處了死刑,應是法制不健全所造就的遺憾,但絕不是新聞殺人。”③“你說張金柱是被新聞殺死的還是被中國那種非法治狀態殺死的?怎么能把這個事情扣到中國的新聞界頭上面?怎么能在中國的新聞自由還沒有起碼的法律保障的時候,連個新聞法都沒有的時候,你又給中國新聞加上一個新聞殺人的帽子?”④而張金柱的辯護律師田永衛也表示:“‘輿論殺人還不是主要的,關鍵是‘法外施刑。”⑤
還有人認為是媒體輿論、激情民憤、權力欽定等等因素,也即“方方面面的力量包括張本人‘合謀殺死了張金柱。”⑥但事實上,這些都只是一些助推因素,最關鍵的還是司法體制因素,以及媒體輿論介入司法過程的特殊路徑。從根本上說,不能因為張金柱案的“量刑過重”,就簡單、直觀地得出“媒體審判”、“輿論殺人”的結論,更不能對媒體輿論進行詬病并進而否定輿論監督的意義和功能。即使張金柱案存在著某種“危險”的話,那么這種“危險”也并非媒體輿論本身所致,而是政治運行系統指揮司法過程的“政治合法性”要求所致。
四、紛爭背后的反思
司法獨立是當代法治的一條“帝王”原則,但任何國家的司法過程卻都難免在不同程度上受到公眾輿論的影響,西方國家也不例外。然而,在當下中國,這種情況則更顯突出,諸如劉涌案、鄧玉嬌案、張金柱案、佘祥林案、趙作海案、許霆案、李莊案、藥家鑫案、吳英案等等,幾乎每年都會發生一起甚至是幾起輿論高度關注、群情激昂、反響重大的案件。這種情況在國外是十分罕見的,學者們也對媒體與司法之間關系進行了見仁見智的深入討論。但通過重拾“張金柱案”,似乎還有更深層次的認識和反思。
其一,媒體輿論本身并不能以“危險”或“忠誠”來簡單定性。在近年來一些重大的輿情案件中,人們往往不是出于法律意識和法律判斷,而更多的是出于道德、政治立場、或者隨機性的情緒宣泄來對案件進行猜測、評論和質疑,形成了強力的“輿論審判”、“輿論干預”之勢。于是,人們才意識到是不是有一種“大民主”的危險,是不是威脅到了司法獨立和司法權威?而另外一些人則捍衛新聞監督,并稱輿論批評為“第二種忠誠”。這些忽略當下中國體制背景的化約式爭論和定性都難免有些簡單。
事實上,在西方國家,也會有一些重大的引起公眾質疑的輿情案件,但他們基本都是“就事論事”、“就案論案”,很少擴張到道德、政治層面,尤其是很少擴張到制度問題上,因此,輿論監督與司法獨立并不矛盾,也沒有太多所謂“輿論審判”、“輿論殺人”、“第一種危險”之爭。而中國則不同,由于體制改革滯后于社會發展、民眾權益訴求渠道不暢、司法民主化程度不高、司法不能獨立等因素的影響,民眾的積怨往往是有意或無意地尋求通過對與自己有關或者無關的重大案件的關注、質疑來得到某種宣泄。這樣,輿論關注的案件往往很快就超出該案件本身,使得案件成為某類社會問題、某類矛盾沖突之“詬病”的典型。〔6〕這種情況帶來的“危險”也好、“忠誠”也好,其實都不是它自身的問題,而是制度機制和整體環境使然,是一種體制性、制度性的變異。換句話說,如果有暢通的民主表達渠道、有獨立運行的司法機制、有良好的權利保護環境,民眾就不會有那么多積怨,也不會借助司法個案來發泄這些積怨;同樣就不會有、也不該有那么多基于“民意向背”的“領導批示”來指揮司法辦案;司法機關自然也就能夠依照法律規定和程序來處理案件和回應民眾質疑。而從“張金柱案”的整個發展過程看,即使是“積怨發泄”的媒體輿論,也只是起到了一種評價性的壓力作用,而真正干預司法過程、并促成案件結果的則是“領導批示”。更何況,民眾的這種發泄和表達恰是滯后的政治體制、司法體制“積壓”了他們的正當權利訴求而形成的。由此看來,我們不能把這種狀態下形成的復雜問題,表面化地歸結到媒體輿論身上,也不能簡單地指責它是“第一種危險”、“輿論審判”或者“多數暴政”,否則,就不僅會扼制言論自由,也會遮蔽導致正常的輿論監督卻發生某種變異的深層問題。
其二,媒體輿論對司法的批評質疑是一種不可或缺的公民權利。與“危險”論相反,也有人主張輿論監督的正當性,但把媒體輿論對案件的關注以及對司法的批評質疑比喻為“第二種忠誠”,則未必恰當。因為這種“忠誠”難免帶有“諫言諍臣”的悲壯色彩。也就是說,媒體輿論的追問披露、批評質疑等等并不是一種規勸,而應當是一種監督權利,盡管它是公權力、甚至包括司法權在內都不太喜歡的權利。因為,“法官們并不享有牧師們那種遠離塵囂的特權。法律給予法官和法庭‘免受批評的權力并不比給予其他人和機構大。”〔7〕可見,尊重法律并不等于沒有對法律的批評。而西方司法也已從注重維護法官的尊嚴走向注重保障當事人的權利、從試圖對媒體進行“封口”走向約束自身的謹言慎行、從拒斥報道評論走向接受輿論批評、從司法權威主義走向寬容平衡精神,這也是當今世界司法民主化的主流趨勢。〔8〕因此,這就要求對輿論質疑和批評要給予充分的尊重,即便是公共輿論帶有很大的非理性成分、道德價值判斷或者偏激的情緒宣泄,公權力和司法機關都應予以寬容對待和自我克制。至于媒體輿論可能對公正審判產生的負面影響,則應通過健全制度來予以化解和排除(如更換審判地點、延期審理、對陪審員采取回避和隔離措施、重組陪審團等方式來處理)。
就“張金柱案”而言,如果沒有媒體輿論的批評質疑,那么,很可能就會發生人們所擔心的張金柱“大化小、小化了”的“擺平”。如前所述,處理事故的交警確實為張金柱提供了“幫助”,并在筆錄上“把酒醉駕駛的文字抹去了”,而張金柱在法庭上陳述的“行車路線”也是事故以后“自己的女婿親自到現場勘察后告訴他的,還有處理事故的交警同志一點點給他講的”等等,這些就表明,如果不是媒體窮追不舍、持續放大,那么,“張金柱案”中是否有更多的“暗箱操作”、蘇東海父子會有何種結局,這不能不說是個疑問。我們也不知道,還有多少類似的、甚至比這更重大的事件,因為沒有被媒體輿論所發現和關注,也就無聲無息地按照“常規”發展著。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媒體輿論監督無疑是一種不可或缺的權利,是法治進程中的一種重要社會推進力量。至于媒體輿論后來如何轉化成“洪水猛獸”,特別是像“張金柱案”中出現的那種“法外用刑”、“借命一用”的不正常情況,那并不是媒體輿論本身的問題,而是政治體制借助并放大了媒體輿論的力量,這需要通過政治體制、司法體制改革才能予以解決,并按照法治的原則和邏輯來進行。也就是說,深化政治體制改革、司法體制改革,才是建立媒體與司法良性互動關系的根本出路。
其三,摒棄“領導批示”的司法干預,確立法治思維和法治施政方式。早在2002年的“兩會”上,曾任遼寧省高級人民法院副院長、后任司法部副部長的范方平代表就直言,遼寧省高級人民法院曾經審理一起經濟案件,竟有15位自認為“有權說話”的領導做出批示。可想而知,批示的內容和意見大相徑庭,讓法院左右為難,而“這種現象在兩院尤其是法院,可以說是司空見慣”。參見《司法公正要求領導批示少些再少些!》,http://news.xinhuanet.com/misc/2002-03/12/content_965886.htm.可見,“領導批示”干預司法并不是個別現象,也不是個人問題,而是一個普遍的、制度性的問題。而這種情況的存在和持續,一方面是由于集權領導、長官意志的傳統體制和文化所形成的思維定勢、施政方式和領導習慣;另一方面也是由于長期以來形成的法律的統治階級意識論、工具論在作祟;還有一方面就是受黨政領導管控的“政法化”司法體制所致。如果這種體制痼疾不除,就算不是這個領導,也還會有下一個領導“批示”;就算被“法外用刑”的不是“張金柱”,也還有“王金柱”、“李金柱”,其后果可想而知,法治進程也不言自明。然而,這種狀態畢竟會越來越步入危機、難以為繼。黨的十八大就明確提出,要“更加注重發揮法治在國家治理和社會管理中的重要作用”,“要提高領導干部運用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深化改革、推動發展、化解矛盾、維護穩定能力”,這就意味著黨和國家意欲突破這些困境,大力推進法治國家建設進程。而要確立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就要從摒棄“領導批示”干預司法開始。
〔參考文獻〕
〔1〕〔2〕〔3〕〔4〕〔5〕沉鐘.第一種危險——張金柱案件調查〔J〕. 報告文學,2001,(3).
〔6〕〔8〕馬長山.藐視法庭罪的歷史嬗變與當代司法的民主化走向〔J〕.社會科學研究,2013,(1).
〔7〕邁克爾?K?阿都. 法官經得起批評嗎?——歐洲法官面臨的批評〔A〕.懷效鋒主編.法院與媒體〔C〕.法律出版社,2006.29.
(責任編輯:何進平)社會科學研究20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