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芳
在《沁園春 長沙》留下的六幅手跡中,有三幅為“看萬山紅遍,層巒盡染”,而最終定稿為“層林盡染”。到底是用“巒” 字好,還是用“林”字更妙呢?從修辭的角度來說,“山”與“巒”表達的側重點有所不同,用“巒”字,這兩句的重復毋庸置疑。改“巒”為“林”,不僅避免了句意的重復,而且更能凸顯“霜葉紅于二月花”的景致,使得作者的描摹更為準確,精到。這樣,上闋所描繪的遼闊壯美的湘江秋景圖的層次感就更為分明,立體感更強。從詞法的層面來講,“沁園春”這一詞牌一般要求上闋的八、九句與下闋的七、八句用對仗,其余的沒有硬性規定,而只要詞中有四字句,一般詞人是不會放棄顯露才華的機會的,所以也用對仗。雖然詞的對仗并不像詩的對仗那樣要求嚴格,但是詩詞高手毛澤東對這幾句除去領字“看”外,一開始就用上了對仗,可謂出手不凡。正式發表時,改“巒”為“林”,為“用此字已足盡此義,則不厭其熟”(清·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外編》)。這樣樸字見色,平中見奇,山中林對江上船,色彩分明,互為映襯,使得“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這個扇面對對得更為工整,穩健,精警奪目,更具藝術水準。筆者以為,這也是作者一貫主張詩詞“要搞就要搞得像樣”在小處的表現。對此我們不深思細品,又怎能體味到個中三昧呢?
清代學者認為:“構文之道,不過實字虛字兩端,實字其體骨,虛字其性情也?!保ㄇ濉俊吨~辨略·序》)此言說得極是。實字要錘煉,虛字也要錘煉,兩者不可偏廢。詞論家在談到虛字時說:“詞中虛字,猶曲中襯字,前呼后應,仰承俯注,全賴虛字靈活,其詞始妥溜而不板實。不特句首虛字宜講,句中虛字亦當留意。”(清·沈祥龍《論詞隨筆》)虛詞不“虛”,用得恰到好處,可以獲得疏通文氣,開合呼應,收到化板滯為流動等美學效果??梢娫谠娫~創作中錘煉虛詞是多么重要。毛澤東自然深諳此道,他就十分“留意”錘煉虛詞,這在他對本詞的修訂中顯得尤為突出。
結句“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有一手書是“還記否”,而最終定稿為“曾記否”?!斑€”“曾”作為副詞,意思差不多,都有用來加強語氣的作用。不過細細品味,“曾”字除了有激發回憶的作用之外,還有一種對“往昔崢嶸歲月”的留戀與自豪寓于其中。“曾”字使詩句更為典雅,別具韻味。關于這幾句詩,作者還有兩幅手跡為“向中流擊水”,而最終定稿為“到中流擊水”。這是詩人的另一處虛詞修改。為什么要改“向”為“到”呢?首先,從表意的要求來看,用“到”字更準確?!跋颉北砻鳌皳羲笔且獜慕队蔚浇牡模@只是一種趨向;而“到”不僅交代了這個“趨向”,而且也“畫”出了“擊水”的“過程”,動感十足,給人以動態之美。這樣把“同學少年”中流砥柱般的雄姿英發展現得更偉岸,把青年毛澤東“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的豪情壯志表達得更充分!一個“到”字也就成了響亮回答“誰主沉浮”最有力的第一聲。其次,從聲韻的角度來說,用“到”字更妥當。古人煉字向來就有追求“響字”一說。“向”為齊齒呼,“到”是開口呼,“到”念起來比“向”聲音響亮?!暗健弊謹S地有聲,鏗鏘有力,風華正茂的“百侶”激流勇進的青春朝氣,以天下為己任的昂揚大氣在這“到中流擊水”的誓言聲中得以升華。總之,音義俱美、聲情并茂的“到”字給人以雄渾激昂之感。讀來蕩氣回腸、感心動聽的詩句,與這個響亮的開頭字不無關系。真可謂一字妥帖,全句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