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萌 林哲涵
摘要:基于一系列保護文獻,概要地簡述了“原真性”概念的提出及國內外研究成果。另外,從建筑觀及歷史觀的角度解析了19世紀兩位歷史建筑保護理論家勒·丟克和拉斯金對于“原真性”的不同理念。最后,從個人建筑觀和歷史觀的角度,援引歐洲和中國的案例闡述對于“原真性”概念的理解。
關鍵詞:原真性,活態遺產
中圖分類號:F230 文獻標識碼:B
文章編號:1001-9138-(2014)08-0075-80 收稿日期:2014-05-19
1 國際遺產文獻對“原真性”的反映
原真性(Authenticity),又譯真實性、原生性,主要有原始的、原創的、第一手的、非復制、非仿造等意思。對于文物建筑或歷史遺跡,原真性可以被理解為那些用來判定文化遺產意義的信息是真實的。歷史建筑“原真性”的判定直接影響著它的歷史——文獻價值,也會輻射影響到文化——情感價值和經濟——使用價值,而價值評估又是歷史建筑保護中的核心問題,故對于“原真性”概念的討論一直是學界的熱點和重點。
原真性的概念在歐洲中世紀就已經形成了,主要用于教會對十字軍東征所帶回圣物的鑒別,奠定原真性在國際現代遺產保護領域地位的是1964年的《威尼斯憲章》。在憲章的導言中就開宗明義地提出了“我們的責任是將它們原真的(authenticity)、完整的豐富信息傳承下去”。而1994年12月,在日本奈良又通過了另一關于原真性的重要文獻《關于原真性的奈良文件》,文件第11條指出“在不同文化、甚至同一文化中,對文化遺產的價值特性及其信息源可能性的評判標準可能會不一致。因此,將文化遺產的價值和原真性置于固定的評價標準中來評判是不可能的。相反,對所有文化的尊重,要求充分考慮文化遺產的文脈關系”。文件不僅肯定了文化的多樣性,也肯定了不同文化對于“原真性”的不同理解,極大地豐富了原真性早先的含義,提出要充分考慮文化遺產的文脈關系。
在此基礎上,2007年“東亞地區文物建筑保護理念與實踐國際研討會”上通過的《北京文件》中還提出了“在可行的條件下,對延續不斷的傳統做法予以應有的尊重”。
從這些文獻對原真性的不同表述可以看出,50年間人們對原真性的理解在慢慢地擴展,不僅從歷史建筑領域擴展到了景觀、考古遺產方面,而且從西方中心的觀念擴展到了對各文化不同價值觀的包容。對于原真性的理解在半個世紀的實踐中不斷成熟,并折射著整個社會思潮的變遷。
2 從建筑觀、歷史觀的角度解析勒·丟克和拉斯金的原真性理念
原真性作為歷史建筑保護領域的核心概念之一,其理念的變化實際上體現了不同時期建筑觀和歷史觀的變化。從18世紀啟蒙運動和考古熱所引發的對于“本源、原始、原生”的追求,到19世紀藝術起源說和歐洲日益強大的民族、國家意識所帶來的風格意識,再到20世紀世界秩序重新建立后,不同民族、不同文化開始在世界舞臺上尋求自己的聲音而引起的對于文化多樣性的肯定……而個人對原真性的看法也無非源自個人的建筑觀和歷史觀,同時個人的觀念又難以避免的帶有時代的烙印,受到時代的局限。以19世紀兩位知名的歷史建筑保護理論家勒·丟克和拉斯金為例,他們的保護觀念及對于原真性的理解針鋒相對、難以調和,但卻又是他們建筑觀和歷史觀甚至是他們所處時代背景的忠實反映。拉斯金所倡導的是反干預學說,他認為歷史建筑是工匠在特定的歷史文脈內一份獨一無二的創作,而歲月會使這種美更加成熟。所以他反對任何形式的修復,認為那是對建筑原有形態美的破壞。他主張對歷史建筑只是進行維護,“盡最大的努力照看他們。但是,一旦這種照顧無力留存它們時,那就讓他們一寸寸的消逝,也不要去碰觸它們”。他的這種觀點實際上深深地根植于他的建筑理論和對歷史的認識。在拉斯金的著作《建筑學的七盞明燈》中,第六燈為“記憶之燈”,他指出精心建造的建筑及其雕飾是具有神性的,基于這樣的建筑觀,他認為即使是已經磨損成為舊的,“在舊的作品中,仍然留有某種生命,留有某種神秘的東西”在修復的新雕塑中“全部蕩然無存”。對拉斯金及其支持者而言,“歷史在建筑上留下的痕跡是構成歷史建筑深厚含義和美學特征不可或缺的,是引發人們對過去記憶與情感的關鍵內容,任何當代的干預都會帶走這些痕跡而使歷史失真,也使藝術失真”,從而失去原真性。
而勒·丟克作為19世紀風格性修復的代表人物,主張干預性修復。在他的理念中,“一座建筑只有被視為同屬于兩個世界:一個唾手可得的當下和另一個遙不可及的過去時才成為‘關聯歷史的”。所以,他更加注重建筑關聯歷史的特性而非建筑本身的歷史特性,通過修復將歷史建筑的風格特性強化、彰顯,從而使建筑回歸其自身最能反映時代特色的面貌,即使這種面貌可能從未存在過。它的理念一方面迎合了當時甚囂塵上的國家民族主義和風格意識;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他本人對于歷史的認識:歷史可以通過理性的分析而被認識,“風格性修復可以理解為現在的人對過去事實完整而客觀的呈現”。
這兩個人對于原真性理解的分歧,可以被看作是在當時的歐洲哲學界關于“可知論”與“不可知論”分歧的具體體現。拉斯金本著歷史的不可知理論認為所有的修復都是對事實的扭曲;而勒·丟克本著歷史可知論認為風格性的修復可以還原甚至更好的表達歷史風貌。歷史觀的分歧導致了建筑保護觀念和實踐的差別。
3 從建筑觀和歷史觀的角度看“原真性”
如上文所言,對原真性的理解實際上是個人建筑觀和歷史觀的詮釋。下面將結合當代的建筑理論、歷史觀和國內的保護實踐,提出筆者對于原真性的若干思考。
老子在《道德經》中寫道“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也”,實體的房屋是空間的容器;大衛·哈維在他的《后現代主義的現狀》中寫到“建筑是將我們和空間與時間聯系起來的最基本的工具”。對生活在其中的人而言,建筑是時間與空間的容器,它將人與無垠的時空相連,給時間和空間以人的尺度。建筑是人類對時空觀念的映射。而“審美和文化實踐對時間和空間體驗的變化有著獨有的敏感,因為它們涉及空間再表達的建構和人類體驗的物化表達”,審美和文化也反映人類的時空體驗。正因如此,建筑可以被視為是對一個民族、一個時代的審美和文化最有力的印證工具之一,這種記錄的真實性與可讀性甚至超過文字,拉斯金在他的書中就曾寫道“這樣的一個作品(建筑作品)難道不勝過一千本史書”。endprint
同時,歷史唯物主義指出:人類社會處于不斷的運動、變化和發展中,歷史上依次更替的一切社會制度都只是人類社會由低級到高級無窮發展過程中的暫時階段。馬克思也說過“歷史不外是各個世代的依次交替”。由此,歷史上的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種文明在時間長河中的地位都是平等的。無論是哥特時期還是文藝復興,無論是基督教文化或是伊斯蘭文化,它們都有被平等地記錄和展現的權利。這種歷史價值平等的觀念和建筑是時代和文化印證的建筑觀,就決定了原真性的概念絕不應當停留在“原始的、原創的、第一手的”這些帶有西方中世紀烙印的觀念上。保護界對原真性的要求是為了保證具有文獻價值的歷史建筑所提供的歷史信息真實、可靠;而歷史本身就是歷時性的概念,那么歷史信息也應該是歷時的。所以,對于原真性的界定應當能夠體現對于建筑所經歷的所有歷史時期和歷史事件的尊重,原真性當是一個動態的概念。建筑應當全息性地記錄歷史,這一點也體現了原真性中多樣性的要求,即尊重遺產的歷史層理,尊重遺產歷代的變化。
常青教授在《歷史建筑修復的“真實性”批判》一文中寫道“歷史建筑的‘真實并非特指‘原初,因而不等于‘原真,而是建筑在不同時期演變中‘真實的疊加。大多數歷史建筑不存在嚴格意義上的‘原真”。以羅馬萬神廟為例,今日現存的萬神廟并不是屋大維的副手阿格里巴所建的最初的廟宇,而是經過了多次的重建,甚至連形制也有了巨大的變化。而今天的萬神廟不僅沒有因為多次重建而折損它的價值,反而能為建筑史學家提供更多的歷史信息。另外,能夠體現原真性不是追求最初,而是尊重全部歷史的積累,追求“歷時的真實”觀念的例子就是圣索菲亞大教堂。公元537年,東羅馬帝國皇帝朱斯提尼安建造的圣索菲亞大教堂,1453年奧斯曼人進入伊斯坦布爾后,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沒有拆毀圣索菲亞大教堂,而是把它改造成了一座清真寺。灰漿掩蓋住了基督教壁畫、基督教文字和圖飾。而改成博物館后,土耳其人并沒有為了追求“恢復原始的樣子”而去除全部的灰漿,而是選擇性地剝離部分,將教堂各個時期的歷史刻痕都忠實地、平等地展現給參觀者。在這里,原真性就表現為對于基督教時期和伊斯蘭教時期的教堂都給予尊重和如實展現,是建筑在不同時期演變中“真實”的疊加。
當下很多地方在古建維護過程中,打著追求“真實”的幌子,人為添加和去除某些歷史時段的信息,即使手法遵從了歷史原作,實則也損害了信息源的真實性。而在千里之外的梵蒂岡,雕像的私處因為教皇庇護二世認為其有礙觀瞻而割掉,后人又為他們裝上了無花果葉子遮掩。保護者們既沒有試圖恢復雕像最初的樣子、也沒有去掉無花果葉,而是完整地保留著雕像全部的信息,尊重每一段它見證的歷史。保護者的歷史觀應當是中立的,見證而不過多進行主觀評價。
而全息地記錄歷史也并不意味著消極的“不作為”,維護性的更替構件同時保證新構件的可識別性以延續其生命的做法同樣應該被認為是不對信息源真實性產生損傷的行為,只是對其進行了信息更新。尤其對一些特定材料及構造做法的建筑,如中國的木構建筑而言,這一點極具意義。首先,由于木構的材料特性,在正常環境下保存百年甚至千年而不更換構件的情況是幾乎不可能發生的;其次,古人在營造古建時所采用的構造方法也反映了他們對于更換構件甚至整體搬遷的考量。關于這一點,1994年3月ICOMOS國際木結構委員會在日本曾就此問題討論過,并且在1994年5月制定了關于《木結構文物建筑的保護標準》的草案。文中指出:“原則上原有構件應盡可能多地保存還存在的材料。在特定環境和條件下,根據《威尼斯憲章》第十一款的原則,“‘復原是可以被接受的”。但是這種復原不是把原有的古建筑推倒重建,而是要在充分尊重原有材料的前提下的復原,“必須使新更換的構件或構件局部與原有的有所區別,可以辨認”。
意大利歷史學家、哲學家G.B.維科在17世紀就提出人類歷史是按自然的必然性有規律地發展過程的觀點。既然原真性可以理解為歷史建筑全部“真實”歷史信息的積累,加之“歷史是發展的”這一客觀規律,那么在宏觀的歷史中,當代的痕跡也可以被認定為真實的歷史信息源而有存在的合理性。而可識別的維護痕跡在《威尼斯憲章》和以后的各種公約中都是被允許的。同時,在歷史建筑的價值中,經濟——使用價值被列為重要的一項,正所謂“宅因人而得存”;而費爾頓也曾經說過“維持歷史性建筑的一個最好的辦法是恰當地使用它們”。故此,當代人為了延續遺產的生活功能,在不損毀遺產及構件的前提下進行當代的、可識別的添加也可以被認定為保留了真實的信息源。
20世紀初,維也納的保護管理者阿洛瓦斯·里格爾在其著作《紀念物的現代膜拜》中將紀念物分為了“目的性”和“非目的性”兩種。他認為目的性的建筑主要強調其活著的紀念價值,并不注重其歲月價值,相反,任何衰敗的跡象會減弱它的紀念價值;“非目的性”的建筑遺產作為歷史性的物體,不是為紀念而建的,更在意其隨著歲月的流逝所具有的歲月價值。而遺產根據其現實的保護和使用狀況又可以被劃分為“靜態遺產”和“動態遺產”。動態遺產如古村落、古城鎮,他們今時今日依舊有居民生活在其間,而他們的珍貴之處不僅在于“從歷史、藝術或科學的角度看,在建筑式樣、同一性、或與環境景觀的結合方面具有突出的全球價值”,也在于因人而存的文化價值。以西遞和宏村為例,在24屆世界遺產委員會會議上,評委不僅肯定了它們在與自然景觀結合方面的價值,也肯定了它們的人文價值。“西遞、宏村這兩個傳統的古村落在很大程度上仍然保持著那些在上個世紀已經消失或改變了的鄉村的面貌。其街道的風格,古建筑和裝飾物,以及供水系統完備的民居都是非常獨特的文化遺存”。所以,對于非目的性的動態遺產而言歷史——文獻價值和文化——情感價值應當同樣被重視。而維持其文化情感價值的重要手段之一,就是維持其“活著”——被使用的狀態和環境文脈。一旦它們如同金字塔置于沙漠中一樣成為無人的死城而放置在皖南,它們的價值就至少流逝了一半。
通過筆者的實地體驗和文獻資料,皖南古鎮中居民流失的現象是十分嚴重的。除卻城鎮化的客觀必然性之外,當地政府對于原真性片面的理解而導致的不當舉措也是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之一。“為了維持古樸的古村落氛圍,對村民的行為進行約束:不能在客視線內晾曬衣物、不能在旅游時間拉板車、家畜等。功能上也趨向單一,學校、政府、農貿市場等為本地居民服務的功能都被遷出;相當一部分的居民也都遷出;目前宏村只保留旅游功能和本地居民居住功能”。也有居民反應“沒有足夠的補貼,卻要我們不能做這個做那個,連個廁所都不能建”。這些舉措片面地追求“原始的、原生的”,而忽略了原真性是歷史建筑全部“真實”歷史信息的疊加,當地政府的這種行為實際是將村落不斷發展的進程人為地拉回并企圖使之靜止在特定的歷史時間點,這違反了“真實”的本意,更違反了人類發展歷史的客觀規律。科技的進步所帶來的社會福利是21世紀世界居民所共有的,因居民居住在古鎮就必須延續幾百年前的生活方式,甚至被剝奪正常生活的權利,這是短視的、可笑的舉措。對于非目的性的動態遺產而言,要尊重其客觀的歷史發展,更要保持其生命力,適應性的利用和可識別的添加是合理的也是必然的訴求。其同樣是21世紀的真實歷史,同樣有被平等記錄的權利。我們應認清,非目的性的動態的出現是對歷史信息真實性的完善,是對原真性的尊重而非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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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楊萌,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歷史建筑保護工程本科生。
林哲涵,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建筑學專業本科生。
李美婷/責任編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