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之變奏（組詩）

李郁蔥

島

告別它的夏季，開始了冷卻

姍姍來遲的是濃霧中的

衷情：海已退潮，遙迢的碼頭

在渺無人跡的小島上

向礁石傾斜，如同愛慕的歌聲

尋找一個激情的夜晚

而曖昧的燈塔依然閃爍

打開它猶如一冊陳舊的書

有那些真理，和老生常談的

波浪。它們日夜喧囂著

簇擁著一張裸露的臉

在沙灘上寫下了字

我是我自己的蒼白，不是因為它們

轉瞬即逝，而是一陣風

重現身體里的鏡子：猶豫、拘束

在另一陣風中被顛沛

有時在低處，

突然又置身于人前，我口吃

還是如魚得水？

這疑問被反復推敲——

漫 步

是混濁的海水，在日夜的喧囂中

造就它如同一種拜訪——

我們贊嘆這巖壁，鼓足了

它的肺葉演奏著，噴涌

雕塑了它，但它內心的火呢？

我漫步于它的孤獨

是景點，是被遺忘了的

記憶？黑背鷗

負擔著夕光，也一樣接受

晨暉的檢閱：一個人是一座島

但能屹立于激流中嗎？

如同一次旅行能夠帶來什么——

遠離了家，更多的是新奇

那有最小孩子的聽到，而我

固執于多年的經驗

在漫長的旅途中昏昏欲睡

我錯過了，然而

又滿不在乎。一個季節

從蹣跚飛起的野鴨肥胖的腹部

迎面而來

我錯過了驚喜，卻生活在土地上

廢 墟

更深的寂靜，如雪的足尖

踮著天使的舞步

呵一口冷氣，在禁錮的靈魂里

駛出的無帆船

網住更為皎潔的月色：

那是魚類的呼吸，用腮思考

我們用腳思考，身體

能走出多遠，能離開多久？

世界地圖無法搜索到這一點，

被數碼相機所定格

佝僂者化身為狼嚎

我愿意記起那個人，

那個生活在青春里的人——

勇氣是他消磨的武器，他站立著

像一片狼籍的遺跡

在晨光的額頭被鞭笞

被冷漠的旁觀者和偉人們遺棄

對于他，歷史從未被完成

仿佛一棵樹的夭折

一個父親對兒子的祝愿

仿佛兩具發泄了精力后的

軀體，懶散飄逸著

疲憊的渴望……

而我在這里觸摸到那洋流

有著十六歲時的沖動

我能夠，飲下那海水解渴嗎？

彼 地

那已經不在的人，時間里的

敷衍：虛構著探詢的輪廓

他在，是這些瞑寂石塊的主人

他不在，從此他陷入遙遠的

彼地：他執著、他夢想

打開了漁火點點：這或許是他

但從未燎原。我看見石頭的哭聲

頹圯的舊營地上

這究意是否現實？一個人

在早已知道結局的戰爭里

是榮譽，是自尊，還是

盲目的血？我看見石頭的嗚咽

已經坍塌和改變，一些年過去了

我們來，照例是指點和留影：

我們能守住自己的城嗎？

風嗚嗚吹，已經不在的人

在更多缺席的人中悄悄傳播著

我看到他隱約的臉——

海上生明月

長時間的沉默后，那沉默開出了花

長時間的漫步后，那漫步變成了飛

那是波濤所堆積出的喧囂——

在水和水的泡沫里，在光和光的照耀中

誰會去懷疑這裊裊升起的：

這魚的眼淚，在汛期的潮汐里

它是一種視野，也是一次仰望：它升起

瞬 間

人在畫中行，而春光陡峭

什么樣的美被替代，被傳遞——

這流動的鏡面里，前世今生

不過是短短的這恍惚

那么不經意的瞬間，我認出了

這巖石，這嶙峋，綿延于別樣的胸懷

當我們隱于歲月里的小喉嚨

一聲最輕的咳嗽都推開了我們的門

用小小的聲音去表達，像是

水底游弋著的自由的魚

被陽光所繃緊。一個感慨，萬物

這悠悠白云下的芻狗，我們是其中的一件

那么從隱秘的抽屜里脫殼而出

用這稀疏的筆觸，他臨摹了這世界

這世界是極致的，是釣出水面之魚的

那抹睡眠：請，請掌握這平衡！

風

哀悼者用他光陰的雙翼

像樹根，抓緊了秋天的敏感，

時間將回來，總是。而火山依然沉寂

延伸到大海深處

我們的根部，多少面孔一閃而過？

不知所謂，他們來他們又去

在水上，在風上，在紙上

我們記住我們又遺忘

過去年代的車轍

或在那泥濘中小小雛菊的細腰

不知名的夜晚

我們用長談走近那沙灘endprint

用自己，許諾那蘊藉

而睡眠的側影

沉沉打擊了我，那個留下名字的人

那個活過無數次的人

用魚的氣息誘惑了我：

不是寄居蟹的泡沫，向往著

遠方的陡峭，海面上

那明月照耀，而我，能夠被明月催醒嗎？

海市蜃樓

雕刻，據說是光陰的秘密

——悠游于天地

是那個脫身而去的人，我知道

他期待一個高度

卻被春天混淆：他

找到地址，卻遺失了鑰匙

他的全部是一次記憶

集體的，是他種族的基因

他就是我，或你

用我近視的雙眼看清這一點

他在

隱身者已經說話

在波浪退去的空缺里

在陽光敲打石塊的

節奏里，他譴責這季節的虛弱

但我有幸打開大海的抽屜：

鷹隼僅僅是一個逗號，巨鯊也許是

分號……命運卻被省略

島藏匿于海中

像人在人海里

有他的礁石，有他的碼頭

有他的風暴和他的迷霧

有他冉冉升起的太陽

和他所衷愛的風帆

他曲折的生命從來是一種假設

那個人，他從不期待著刪節

遙迢之地

想去的地方

就是我們在的地方

那些風，和

那些下過的雨

在泥濘中

勃起：如同一次交換

把我們的名字

變成他們的名字

或者就是空白——

我們的臉龐

那孤零零的

在失去的時間里

被呈現，被綻放

被飄過的聲音所籠罩

是什么被記住了：

當一個人

成為一座島，在

平靜中，是誰接近了他？

是誰走入？在這島的深處

那躁動不寧的

在反反復復中被播放

那是單調的

那是冗長的

那是歲月里的低語

當你聽到

那是來自遙迢之地的

我被自己所驚訝

我，這個遙遠之地

仿佛從未被接近

波浪涌來，擠入窗欞

夢走上了岸。

帆 影

遠影，在波浪和波浪的間隙里

它吹送來遠方。遠方，在我們眺望的遠處

它是一個符號，而歲月如注

遠是一種境界，正如世界，它是圓的

眺望得以延續，在碼頭與碼頭的斑駁里

那些無聲說出的，猶如

我們沉默一生中少有的勇敢：不僅

驚訝了旁人，也讓自己驚訝——

那只是海鳥輕微的叫聲

我們看見，我們到來，我們被時光

所鎖?。耗卿桡麕淼南?/p>

摻雜著憤怒和光輝，我們聽到

那交談，在無聲的手勢里

醞釀著沖動和離開的意愿：

它只是想脫殼而去，在不知名的地方

留下那點滴的記憶——

港 口

突然的臉龐，當潮濕的風

在魚販和游客的穿梭中，那遠方的日子

還在沉默中醞釀，而暴風雨同樣醞釀

落在陽光燦爛的街道上：小型的

龍卷風，在人們凝視的眼眸里

小小顫栗著。船笛鳴響，波濤閃耀

當海鷗飛動，如同琴鍵上翻覆的手

每一縷音符都來自于我們的肺腑

那靜靜停泊著的船，被纜繩所牽掛

像是被命運鎖住了的咆哮

低低俯下的身子，那滋潤中的

在烏云撕裂前一束怒放的花

請給予它一種造型：她走來

勞作的季節里這空虛的港灣

被充實，被暗中的雷霆所驚醒

網

漏網之魚？小小風干了的軀體

被拋棄在這曬場上

大海所忽略的，也被陽光在沉默中拋棄

它只是飄舞著，在風中

隱約的喧囂，在隱約傳來

當那些收獲都在我們的行程里

只是漏出那些斑駁，那些光

我們被抓住的貪婪

如不知名的魚，在黑暗中窺視

但被一網打盡，置身于

這樣的網：我們有陰影的俯視

猶如一種吃驚了的姿態

被削出它的輪廓：這浩淼

無跡可尋但無處可逃

在我們的視野里，它濤聲依舊

撒下去，網上來——

我們只是那禮物，被奉獻，被歸納

從暗黑之地我們向上走來

小懷鄉記

意味深長的人

是失敗的人。我剝開了蟹腳

撬動毛蛤自閉的宮殿……

用夸夸其談掩飾這一季的荒蕪

我們這一群旁觀者

這些是不是真的存在？

石頭的廢墟，沾染著

深深的懷鄉病。

我享受口中的珍肴，

廉價的同情給予沙灘的勞作者

我是言不由衷的人：

這貝殼有它被碎了的懷鄉的小月亮

流放，如果記憶能夠，

如同云彩的化妝舞會

戰爭是協議和

炎熱，你不合適宜的高溫

在蕭瑟之秋成為了技巧

還有這樣的談論

歸咎為一輪昏黃的暈

誰忍住一時的惡心？

因為有一個長度可以斟酌

在指縫與指縫之間，一縷陽光

斑駁：過去的臨摹

如果是今天的理由

我愛，傾注于身體中的身體

但一時的傾注會有怎么樣的明天

冗長、單調——

卻繽紛于海鷗亢奮的叫聲

那時幾乎是空白！

像馬馳騁著躍入巖石

那里有崩潰的線條

和曖昧的傳奇

“不過是一次旅行”

捏著這石斑魚的小嗓子說話

誰的聲音奢華，

卻維持著平庸的生活？

“他把名字寫在水上……”

“他已完成……”

風中的絮語，折斷我們的傾談

有一只夜鳥偶爾的夢境

趕來了霧：如果明月東升

告別它的夏季，而窗戶向著夜潮敞開

我把手伸入到鏡子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