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草化敵為友

陳立明

草是莊稼的敵人。莊稼是父親的心頭肉。草跟父親勢不兩立。

父親頭頂烈日，一鋤一鋤把草鋤掉，莊稼歡天喜地，而草則恨意濃濃。父親背著手像個將軍一樣走在田埂上，眼睛錐子一樣，鋒利地掃過莊稼地，瞄到一株草，哪怕是微小的一株，他也會三步并作兩步，徑直沖到草面前，撥開莊稼，掐住草的七寸，把它連根拔起，撂在田埂上讓它曬太陽。

父親老了，種不動地了，只好放下高高挽起的褲管，洗凈雙腳上沾染的泥土，跟隨兒女進城。父親進城，莊稼們揮淚告別，草們敲鑼打鼓，歡天喜地，得意洋洋地說：到城里待著去吧，再不要回來！

進了城的父親，起初有些坐臥不安。父親常情不自禁地嘮叨：“那些地沒了娘老子，成了沒人管的孩子，草就瘋了，多好的地，一年收多少糧食啊……”

有次下班回家，我吃驚地發現，陽臺上多了幾盆花。花是父親倒了幾趟車，去花市買的。父親進城后，很少出門，即使出門，也不會走離小區太遠。這座城市對于父親來說，大到沒有邊際，所有的路和樓都是一個面孔，他怕迷路，怕走丟了，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每每這時候，父親就會想念鄉下的老家，在那里，每一條路父親都是熟悉的，就像熟悉自己的每條血管一樣，熟悉每條路的走向，熟悉到閉上眼睛也不會迷路。而離開了土地，父親就像航船失去了羅盤與群星的指引，迷失在鋼筋水泥的汪洋之中，不知所往。

父親每天都會親手打理那幾盆花，就像對待上幼兒園小班的孫子一樣，充滿了愛憐和疼惜。但對于從花盆角落里悄悄冒出來的幾株草，父親一如當初對待大田里的草一樣，毫不留情地連根拔起，重重地將其摔進垃圾桶。

父親以照顧莊稼的細密心思，照顧著盆里的花。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那些花沒多久就枯萎凋謝了。花的驕矜，顯然大大出乎父親的預料，也讓父親有些失望，這更加勾起了父親對皮實的莊稼的念想與回味。

花枯萎了。父親找來一些大蒜，把他們種到花盆里，又到菜市場買來一些香蔥種在里面。果然，這些蔬菜比那些花兒好侍弄多了，澆了一些水后，便葳葳蕤蕤地長了起來。但等到長大一些，就有些發黃了，顯然是肥力不足，那些花草專用的混合物跟泥土相比，單薄了許多，讓蒜和蔥營養不良，枯黃瘦小。

后來，父親乘著回老家的機會，背了半袋子大田里的泥土過來。拔除了那些營養不良的蒜和蔥，一盆一盆地裝滿泥土，擺在陽臺上曬著。父親是打算讓泥土吸飽了陽光，然后種上蔬菜。父親叫我幫著從網上買點黃心烏種子，我給忙忘記了，父親可能以為我不想讓他在陽臺上種菜，就沒再提過。

等我想起來，從網上買回來黃心烏種子時，幾個花盆里細細密密地長出了許多不知名的小草。父親經常用淘米水澆灌那花盆里的土，我猜那是為了把土喂肥了，好種上黃心烏。可黃心烏還沒種進去，那些草卻在淘米水的滋養下先一步出生了，且長得極快，很快就把花盆鋪滿了，嫩嫩綠綠的，一派生機。

我以為父親會毫不留情地拔了那些草，種上黃心烏，不僅可以觀賞，長大了還可以拔出來炒著吃，而且是沒有污染的原生態蔬菜。然而過了很久，也沒見父親把那些黃心烏種進花盆。

那些草已經長得老高，有的都已經打苞要抽穗的樣子。父親有事沒事就躺在陽臺的躺椅上，祥和地打量著那些草。父親溫柔的目光已然沒有了對草的“仇恨”，反而多了一份欣喜和眷戀。

父親與草和解了，面對面坐著，就像深交多年的老朋友，彼此都不說話，卻沒有半點疏離。我不知道是什么消解了父親與草之間的仇恨？是硬冷的城市，還是父親心頭對田野的思念？

但不管怎樣，化敵為友總是一件讓人走向平和豁達的光明路徑。那些生命力頑強的草在父親的悉心照料下，幸福地生長著，無憂無慮地陪伴著孤寂的父親，消融了高樓大廈的硬冷，成了一道溫暖的風景……

（選自《人民日報》2014年4月30日，有刪改）

寫作借鑒

初讀，只覺得文章記敘的是一位老農“與草化敵為友”的心路歷程；細品，方知故事背后隱含著“密碼”，具有深刻的當代性立意：在加速城鎮化、農耕文明向現代文明轉化的大背景下，遠離或失去土地的農民更需要溫暖的陪伴、情感的寄托和精神的慰藉，需要能留住并轉化鄉愁的平臺。揭開這些“密碼”，作者運用了層層鋪墊的手法，把故事敘述得一波三折又自然流暢，主要體現在以下兩方面：

1.情節曲折，鋪設父親的“化敵”之路。父親與草“化敵為友”不可能“突變”，有曲折的過程才符合真實的生活。為此文章連設“四波”：下決心出門買花小心伺候，但還是見草就拔，驕矜的花卻“枯萎凋謝”，此為一“波”；改種大蒜、香蔥，卻又因“營養不良”，長得“枯黃瘦小”，此為“二波”；父親的“鄉戀”屢屢受挫，設置懸念；父親取回肥力足的家鄉土，想改種黃心烏，這一設想又因“我”的“忘記”買種而取消，此為“三波”；家鄉土沒種上黃心烏，卻“長出了許多不知名的小草”并“把花盆鋪滿了”，此時小草的命運會如何，讀者更充滿期待，此為“四波”。有了上述“四波”作鋪墊，“敵友”轉化已經到了轉折點。

2.敘議結合，揭開父親的轉化“密碼”。同樣是草，只是換了場所空間，為何竟有能“化敵為友”？作者邊敘邊議，落筆于情，層層揭開謎底：父親進城后處境“孤寂”，盆中小草成為陪護，于是父親漸生感激之情，父親被“硬冷”包圍，小草卻時時投以交流的目光，于是父親心頭滋生暖意；父親的田野情結沉淀心底，揮之不去，盆中小草卻能留住農村記憶，于是父親心靈得到慰藉，“祥和”望之，油然而生欣喜、眷戀之情……至此，父親與草“化敵為友”的“密碼”自然解開，留給讀者深沉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