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晨
水客,又被叫做僑批員、批腳,是一個特殊而鮮為人知的群體。其原意是指船夫、漁夫,后來逐漸演變為專門到處采購貨物及代人帶信、送款的自由職業者。那么,水客是怎樣產生的?何種人適合做水客?他們主要從事什么業務?如何賺錢?為何消失?請看——
水客的誕生
清末民初,銀行業不發達,郵電往來亦不方便,在南洋謀生的廣大華人不論是帶錢還是帶物回家或者是書信往來都十分困難,一般只有親友歸國時才能實現,而出國的親友往往一去就要數年或更長時間,才能回國返家。因此,在家鄉與海外之間,十分需要有一個溝通、聯系的暢通渠道。在這種情況下,海外華人中的一些人便自愿帶信、物回國,并從家鄉帶僑眷、親人出國,從中獲取一定數額的報酬。人們稱這些人為“水客”,水客由此便應運而生,并深受廣大華僑和僑眷的歡迎,一經出現,便遍布于國外各大小商埠。久而久之,水客便成為一種專門職業。
具體而言,水客產生有兩個主要因素在起作用。一是明清以后至解放前,華人移民海外的性質、特征,也就是“單身式”出外謀生,在國外作“旅居式定居”。即早期海外移民大都是因家鄉生活艱難而冒險出海,俗稱“過番”。過番的大都是年青男子,其父母、妻子兒女均留在國內,所謂“斷家不斷屋”,雖然人身在國外,但因其親屬不在身邊,因此與國內的關系十分密切。這種國外、國內的緊密聯系也就使得海外華人需要寄錢寄物回國,以贍養家人,相互之間還須有書信往來,以傳遞信息。二是僑鄉地區的銀行業、郵電業的嚴重落后。以廣東梅縣為例,據《梅縣縣志》記載,梅縣最早的金融業機構是于1937年成立的廣東省銀行梅縣支行,而梅縣郵電局于1904年成立,雖較梅縣支行時間早,但發展慢,直到抗戰才有梅城、松口、丙村、畬坑、隆文5個郵電分局以及43處郵政代辦處和26個信柜。此外,梅縣交通運輸業十分落后,梅縣山多嶺陡,荒村僻壤,地形復雜,加上有的海外移民文化素質不高,書寫簡單甚至錯誤,而且托帶錢物的人多、款項也瑣碎,這些均對僑匯的流通、發放提出了很高要求。水客恰恰能發揮吃苦耐勞、人地熟悉等優勢而勝任這項工作。
誰做水客
水客并非人人都能勝任,需要具有一定的素質與要求。
首先,他必須為人誠實可靠,有信譽,否則無人敢將錢物托付給他。誠以修身,信以立業,這是僑批(閩南方言,“信”與“批”字同音。所謂的僑批實際指的是僑信。當然,這個“信”并非通常意義上的書信,而是既含信款又有信函)業的信條。在僑批業鼎盛的一個多世紀中,批局(專門辦理海外華僑匯款的機構)始終將誠信作為立業之本,也是每一位水客所遵守的職業操守,盡管他們生活窮苦,收入微薄,也從沒有貪污過一份批款,對于一些地址描述不清的僑批,水客便會根據細微線索到處打聽,即使翻山越嶺也要將錢物送到收批人的手里。有的地址寫得不好,有的寫得不清楚,造成死信、死批,但水客們都想辦法跑,跑許多次,甚至是跑到山溝里,把它送到僑屬手中。為何水客丟批很少呢?這是因為,僑批都是華僑拼命賺來的錢,用來養活家小的,沒有了它,家小就會餓死,所以水客吃掉僑批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其次,要有吃苦耐勞的精神。因為投遞的艱難以及出海的險惡,水客們不僅要與惡劣的自然條件作斗爭,還要應付復雜、動蕩多變的的社會環境。如舊時粵東人出海的通道——韓江,多急流險灘,其中有一處蓬辣灘最為危險。僑鄉的《過番謠》里對過番的艱辛與險惡有深刻的描寫,“至囑親友莫過番,海浪拋起高過山。暈船如同天地轉,艙底相似下陰間。”國內的水客,天未亮就要出門,天黑回家,路比較近的話就能送達10個鄉,路遠的話就只能送幾個鄉;如果有多個人就分區域送,每個人都跑自己的路線,錢要隨身帶過去,多少都當場數給他們。每個水客大概每天要送出100封僑批,大約需要走50公里的路程。
此外,還要有豐富的知識與閱歷。水客走南闖北,不僅要對我國傳統文化、倫理道德、民俗風情有較深的認識,而且也要對海外國家的歷史文化、語言等有大致了解,否則難以登其岸、踏其地。比如,走泰國的水客要會泰國語,走印尼的要會講印尼語,并且還要求對當地的風土人情有所了解,否則一不小心觸犯了其民俗習慣,可能會帶來許多不便甚至是殺身之禍。
主要業務
水客的活動,俗稱走水,從時間上說,一般一年走兩三趟南洋,有“大幫”和“小幫”之分,大、小幫主要以水客走水時間對僑眷、華僑的作用大小而定。因為時間緊,水客每次走水并非只幫一兩個人帶錢物書信,而是要廣泛搜集,等積聚到一定數目才動身,而且路途遙遠、險惡,路上要花費很多時間,從南洋回來后,要整理、發放東西,需要有一個較長的周期,來回一趟要很長的一段時期。另外也是為了與其他水客錯開時間,以免生意相沖突、撞車。
從水客的活動內容看,主要是幫華僑攜帶“錢、信、人、物”,僑鄉有句俗話說“番邦做錢唐山用”,道出了華人出海過番的目的就是掙錢養家糊口。南洋華僑一般都會恪守家庭責任,無論生活多艱難,每個月要按時寄送僑批。王煒中的《初析僑批情結》說,家住汕頭市潮安縣的陳宏烈的4個兒子先后前往新加坡謀生,每個月都有人按時向家里寄僑批,一共持續了46年。此家從1912年到1958年收回500多封僑批。
南洋未通以前,粵東地區的人們無事可作,衣粗食糲,且常有不得食者,足見其經濟之艱難。后海禁大開,人們相率以趨南洋。抗戰前的僑鄉地區經濟主要來源于南洋華僑之僑匯,而僑匯如何回國,主要依賴于水客。一個水客每次帶回的錢,多者有一兩萬元,少者也有六七百元。據1941年版《梅縣要覽》和《梅縣概況》記載,梅縣僑鄉在抗戰前后70%以上的僑眷靠華僑匯款接濟。1939年全縣僑匯總額為5000多萬元,1940年達7000萬元。而在這一時期,梅縣地區僑匯的注入方式主要是水客和信局,可見水客對于粵東地區人們的生活、生產乃至社會穩定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
水客對深入認識并穩定海外華人社會也有特殊的作用。以前,人們只知道出海過番是為了維生、賺錢,在外很艱辛與危險,并不了解華人華僑在海外生活,特別是精神和生理方面的需要。實際上,早期的海外移民因多為單身外出,到達僑居地后,他們夜以繼日地進行著工作,強度高、危險性大的勞作,缺少健康的娛樂環境,加上沒有父母等親人的監督,容易逃避傳統道德標準的壓力與束縛。于是在這種男人特別是年輕男性占絕大多數的社會里,女人的不足造成性饑渴。勞工們有的只好與土著婦女通婚,但由于語言不通、風俗習慣不同,還有一個原因是與當地婦女通婚會延長他們的契約期限,加重負擔,這種通婚的數量并不多;有的只好去逛妓院,在那里尋找短暫的歡樂。漸漸地,鴉片、賭博與嫖娼使得廣大海外華人沉溺于其中,他們逐漸變得憔悴和萎靡不振,對所有的一切也失去了興趣,也不再寄錢回國去贍養父母妻兒,成為海外華人社會的一大隱患。
水客走水帶回的信息,導致華僑父母對華夷通婚產生巨大的恐懼。父母意識到從中國帶出一些年輕的婦女來阻止“峇峇”和“娘惹”(編者注:土生華人、僑生,男性稱為峇峇,女性稱為娘惹)化趨勢的重要性。一大批華人婦女包括已婚的和未婚的在水客的引導、率領下來到南洋,與之團聚或成親,組織一個相對完整的家庭,避免了海外華人沾染并沉溺于上述惡習的泥潭。水客便又充當“紅娘”,并將女性華人護運到南洋,維護了海外華人社會的穩定。
水客在某種程度上直接導致了新婚姻的產生。華僑考慮到語言、習俗等方面的相通融合,多愿意娶家鄉女子為妻,于是往往會委托水客回鄉幫忙物色對象。水客回鄉后,便會四處打聽,如遇到合適的女子,前去說媒,征得其父母同意后,有的華僑要求水客將女子相片帶出(沒有相片以前則靠水客口頭描述),待華僑覺得滿意后便委托水客帶到南洋。有的華僑則只要女子及父母同意,不管長相、身材,則全權委托水客帶出南洋成親。有的海外華僑托水客帶回相片,只要家鄉的哪個女子相中,就可隨水客出洋與之成親。這種新的婚姻習俗就是“隔山娶親”或“隔山討”,它與大行嫁、童養媳、等郎妹等成為僑鄉常見的婚姻形式。于是,水客行業又出現了“包做媒人、包護至南洋完婚”的“喜事雙包熱”,水客也具有了“媒人”的特殊身份。
還有另一種類型,即有的海外華僑考慮到自己長期在外,家中缺乏勞動力,年老的長輩無人照料,或者其田地房屋等產業無人看管,于是也托水客在家鄉幫忙找一女子成親。這種隔山娶親,有的不舉行婚禮,有的雖然舉行,但由于新郎不在家,則由一只大公雞代替與新娘拜堂。成親后,男方或一兩年回一次,或五年甚至十年回一次,有的終身沒有回來過,其妻子至死都沒有見過她的丈夫一面。因此,這種隔山娶親容易造成夫妻雙方有名無實,特別是對婦女摧殘很大,是一種落后的婚姻習俗。正如客家山歌唱道:“日頭一出照四方,唐山隔番路頭長。鴛鴦枕上冇雙對,日里盼夫夜思量。”但由于隔山娶親所娶的女子多為窮苦人家,而男方一般付了較多聘金給女方,以后又常寄錢回來,家婆待她也好,以感情籠絡她,久而久之,媳婦也就心甘情愿地在家照顧老人。周建新的《水客:一個華僑史、社會史研究的新視角——客家地區的歷史考察》載:梅縣南口有一婦女幸氏,嫁給一潘姓人家后,有一年她丈夫托水客帶她去南洋,到了汕頭即將開船出海時,她因掛念婆婆又返回家中。
怎樣賺錢
水客作為一種職業,必須有利可圖,否則就沒有必要,也就不可能存在這么長的時間。那么,水客是如何賺錢,其經營方式如何?
據調查,最原始的也是普遍的情況是,水客幫華僑帶錢物書信回國,華僑付給水客一定的茶水費與腳力錢,即勞務費。前期,水客按僑匯的5%到10%收取勞務費;后來的僑批局是按1%到3%收取手續費,水客的工資也是根據當時批局的利潤來計算。解放前夕,通貨惡性膨脹,用稻谷折算工資,每個水客每月大概能掙100多斤或者200斤的稻谷。
此外,還有幾種賺錢的途徑。一是靠貨幣異地匯兌率差價賺錢。據調查訪問與官方檔案記載,水客代僑胞駁回信款,出于國際幣制不同及為便利安全起見,常由南洋匯至香港后再轉匯國幣回內地。水客收取華僑信款時,根據當時的匯兌率適當收高一些,到家鄉發放又降低一些,從中獲取不少利潤。二是水客將僑胞托帶的錢款先行挪來購買當地便宜而家鄉又緊缺的“洋貨”,如布匹、胡椒、橡膠、藥品,然后運回家鄉賣,賣完后再把錢款交還僑屬。三是水客返南洋,除代僑屬帶信物外,還順便將家鄉的土特產如干成菜、民間草藥等帶到南洋賣給華僑,從中獲取一定的費用。
每當國內的僑屬從水客手中拿到海外親人寄回的錢物時,有的會拿出一小部分作為酬謝水客的禮物,這叫做“順風”。有的水客又受僑胞之托,到僑眷家看望田園廬墓,或帶孩子回故鄉,從中也可以得到一筆酬金,這些就是不成文的“水客工資”。
由于幾頭得利,所以多數水客收入不菲,很多水客因此賺錢發了財,一待年老便回到家鄉頤養晚年,買地建房,還有開店經商的,成為鄉村的富庶人家。
逐漸消失
隨著水客人數的增加,其作用也日益顯現出來,所以也引起政府以及民間人士的重視,感到有必要成立一個組織以加強管理。20世紀30年代,在汕頭成立了南洋水客聯合會,下有規模化的僑批館、僑批局、投遞站,相當于現在的連鎖店,在國內和南洋之間建立了通訊網絡。
新中國成立后,黨和政府十分重視華僑和水客組織活動,1950年在興梅地區成立南洋水客公會。水客隊伍逐漸壯大,經梅縣有關部門查實核準營業的水客就有530多人,實際水客從事人員遠不止此數字。
據李小燕的《客家地區的水客與僑批局》記載,由于水客這種職業獲利較為可觀,吸引了較多的人從事水客。上世紀50年代,梅縣的南口鎮的僑鄉、益昌兩個村,就有水客近20人。白宮鎮的杉山村,僅有36戶130多人,先后有李堂盛、李熾昌、李日盛、李權盛、李月盛等人從事水客,水客業的興盛由此可見一斑。接著,僑務部門專門成立“僑批局”,管理國外入境水客的僑匯兌換手續,由當地政府工商僑務部門頒發“僑批員——水客證”。此證既為水客的證明照件,如遇困難,在法令許可范圍內可憑水客證請政府協助解決。此外,政府也對水客提出一些要求,比如,水客出入國均應登記,回國登記限抵本縣5天內,不辦理登記手續者,當按情節予以處理。
近百年來,誠實質樸的水客們為華僑及其家屬服務,既方便了僑界,又增強了華僑與故土的聯系,促進了僑鄉的社會發展,對中外交流也起到積極作用,為廣大華僑所喜愛,被尊稱為“華僑特使”。每到收批(信)的日子,僑眷都會滿心期待他們的到來,有時沒有收到僑批,水客也會安慰僑眷說下次就會有了。
客家鄉賢梁伯聰《梅縣風土二百詠》中有詩曰:“一年大小兩三幫,水客往返走海忙。利便僑民兼益己,運輸財幣返家鄉”,恰到好處地表達了華僑、僑眷與水客的感情。
直至20世紀60年代,隨著交通、通訊、郵電的發達,水客的作用逐步減弱,從業人員逐漸減少,水客也就完成其歷史使命,水客的職業群體也逐漸消失,梅縣僑批局于70年代隨之撤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