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良智
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
——《道德經》第三章
《道德經》第三章說:“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意思是:不推崇有才干的人,使人民不爭功名利祿;不看重稀有商品,使人民不去偷盜;不顯耀那些能誘發人貪欲的東西,使人民的心性不被攪亂。

猛一看,老子的思想似乎有點消極,但靜下心來想一想,在爭名奪利過熱的氛圍里,這樣的思想其實是大智慧。幾千年來,我們習慣了把自己過分地出演“儒家”,太投入,太入世,“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在求取功名利祿的路上,常常忘了我們為什么出發,把功名利益看作成功的標準。習慣于追逐老子天下第一的境地,寧為雞頭,不為牛后。習慣于看重奇珍異寶,直到法國奢侈品店的商品被中國游客搶購一空,成為全世界第一的奢侈品消費國。習慣于擺弄那些誘人貪欲的東西,從而讓拍賣行里不時爆出新高,一瓶茅臺酒炒作到上百萬,一幅畫作上千萬上億元。“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今天有些奢侈品的炒作價格,何止十戶中人賦呢?且不說奢侈品這些少數人消費的東西,單說家家衣食住行之必備的房子,價格天天飛漲,又是剛需品,舉家為了一個房子,幾乎一輩子為房子打工。一個叫房子的看似是實物其實更多概念化的符號化的甚至有些虛擬的東西擅用吸金大法,將你的甚至你的整個家庭的一生勞作化作一堆鋼筋水泥。但人們依然在爭購,有錢的則囤積,房子基本失去了居住屬性,成了有錢人的投資品,成了房奴的一生背負,成了窮人的鏡花水月。
是不是推崇有才干的人,似乎有點爭議。曹操唯才是舉而強大,現在我們講德才兼備,雖然貪官依舊紛出,但起碼提法沒錯。到底是不是應該“尚賢”?是不是應該推崇有才能的人?可到歷史中找些借鑒。《淮南子·齊俗訓》記載:
昔太公望、周公旦受封而相見,太公問周公曰:“何以治魯?”周公曰:“尊尊親親。”太公曰:“魯此弱矣!”周公問太公曰:“何以治齊?”太公曰:“舉賢而上功。”周公曰:“后世必有劫殺之君!”其后,齊日以大,至于霸,二十四世而田氏代之;魯日以削,至三十二世而亡。
這是齊魯兩國的治國之道和迥異結局。周公治魯國,尊重應該尊重的人,親近應該親近的人,民風淳樸,百姓樂業,雖國力不強,但比齊國更長久。齊國舉賢尚功,所以國力強大,成為七霸之一,但通過對爭功奪利選拔上來的人員,功利的誘惑又刺激了弒君等更大的禍亂。
“不爭”,并不是叫人不上進,不是叫人避世厭世、與世無爭,而是不刻意爭,是不爭之爭。正如“無為”并不是叫人不作為,而是不刻意而為一樣。俗話說:“命里沒有莫強求。”可是反觀我們的當下,人們活得累啊,幾乎都活在競爭里。為官者,爭官,幾年不升一級就心慌;為商者,爭利,利潤永遠是無盡的追求;為學者,爭名,不惜學術造假,搞了不少花費經費不少卻對社會沒有多少效益的所謂成果。特別是這些年來,國人對金錢的追逐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狂熱。當然,這也是給逼的,因為金錢似乎已經是當下給予自己安全感的讓自己暢通無阻的除了權力之外的唯一通行證。所以,為了追逐金錢,大家不惜易糞而食,不惜把道德踩在腳下,甚至把禮義廉恥都不要了去換錢,然后用換取的金錢去滿足自身幾乎遍及任何方面的需求。
老子說:“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在人人都在創一流的口號和氛圍里,能夠正確地審時度勢,保持一份理性,找準自己的定位,甘于舍得與退讓,有時更是一種清醒。“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有時候確實如此。俗話說:“出頭的椽子先爛”,“退一步海闊天空”,看似消極,細細品味,千年的俗語,必定有其正確的含義所在。《紅樓夢》中有句話:“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是在說人的貪念,明明已經擁有很多了,卻還在爭名奪利,還是不想停下來,繼續為貪念所控制,一錯再錯,直到泥足深陷,才發現已經無路可走,想浪子回頭,但為時已晚。
不妨拿我相對熟悉的教育來說說“不爭”的道理。當下的教育亂象,似乎根源在于一個“爭”字。學生在爭名次,家長在爭名校,學校在爭名氣,教師在爭職稱,校長在爭提升。到了升學季,家長爭名額,學校爭生源。到了畢業季,家長爭路子,孩子爭位子。現在的孩子,一出生,就被強解到競爭的快車上。不知哪位別有用心者,我想大約是培訓類的商家或拿了人家好處的偽專家吧,喊了一聲:“別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于是天下大嘩,家長紛紛亂了陣腳,從孩子還小時就開始死磕死揪,絮叨者有之,棍棒者有之,“狼爸”有之,“虎媽”有之。人生是長跑,“行百里者半九十”,終點線才是評判的標準,壓根與起跑線和跑道沒多少關系。善于長跑者,哪能在起跑線上就超支了體力呢?劉翔起跑后摔倒的那兩次,起跑線可都沒輸哇,可惜計時計分的裁判不看起點看終點哪。原浙江大學教授現貴州大學校長鄭強在報告中說了這樣一個觀點:西方人讓小孩盡情玩,長大了,玩夠了,也上大學了,開始認真學習,直到研究出諾貝爾獎等成果;中國人不讓小孩子玩,孩子們沒時間玩,被大人玩,“被刻苦”,“被興趣”,激情和興趣在孩提時代開始喪失,等上大學了,“老子終于可以玩了”,抱著筆記本電腦,守著網絡,開始大玩特玩。興趣班成了抹殺興趣班,一般的孩子都不會繼續兒童時代興趣班的專業,為啥?煩了,厭了。如果把人生比做10000米的長跑,西方孩子前3000米在散步,后7000米在奔跑;我們則是前3000米透支了力量,后7000米停滯不前。
看看我們的孩子,人生剛起跑,其實就已經失掉了真正意義上的童年。家庭里,興趣班,特長班,奧數班,班班不止。學校內,優秀生,三好生,特長生,層層選拔。先是學校大排名次,爭個一二三四五。后來不讓學校排名次了,卻又嫌“三好學生”一個榮譽太少,又加上優秀班干部、特長生、優秀生等眾多榮譽。多一把尺子,多一批好學生,此不假。但反過來想,也是多了一批不好的學生。譬如,比學習,有優,必有劣;比體育,有優,必有劣。事物是相對的,有某一方面尺子能量出好學生,必然這把尺子也量出了這一方面的差學生。有的班級,為了所謂的賞識教育,全班都有獎狀,雖然獎狀的角度是不一樣的,但是都有獎狀,其實就是都無獎狀。在肯定一個學生一方面“亮點”的時候,其實同時昭示了這個學生還有很多的方面則是“暗點”。所以,班級的事,還是少搞一些名目來讓孩子競爭,少在各個名目上排隊。有名目的比較,就有該名目的優劣,肯定了一部分學生,必然同時否定了另一部分學生。少搞些人為的爭斗,教育就是教育,安靜些更好,讓每個學生的心思盡可能多地用在學習上,使之不爭或少爭。
有了爭的名目,精力必然旁移,讓競爭的壓力和駢拇枝指的無意義的事務,消解了學習力,讓一部分學生干部自小成了告密分子,一部分學優生從小學起就成了小紅花的爭搶高手。直到有一天,他們步入大學門,在競爭環境中搶先出來的這些孩子們,很多孩子已經深諳爭搶之道,終于把自己培養成“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社會在發展,但發展的主要是科學技術,并非人的道德水準。相反,人類的道德水準整體水平似乎呈現下降趨勢。歷史上確實曾有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時代;曾經有一群賢人把人主的地位推來推去的時候,看到別人比自己能,就把權力禪讓出去。孟子則說:“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后來,豈止是取得天下要動殺戒?一將功成,都必將萬骨枯槁。胡亥之殺扶蘇,曹丕之殺曹植,李世民之殺李建成,親兄弟之間為了爭奪皇權,都不惜將對方消滅。而科學技術是雙刃劍,一旦掌握在無德人之手,少則同室操戈,飲水機下毒,重則禍及整個人類。人類最大的敵人,正是人類自己。人類最終從地球消失,最大的可能性也正是人類自己所為。不說別的,就說現在地球上的原子彈吧,足足可以把地球毀滅多次。記得錢文忠報告《國學與國運》中說的好像是七次,記不清了。惡性的競爭,必將加速這個進程。所以說,老子的小國寡民理想,是有其道理的。落后點有時不可怕,落后不一定就要挨打。富而不強才會挨打,因為你富,打你才有必要;因為你不強,所以才打得過你。
對學生要創造條件,使之少爭。對待教師,也應該是如此。要讓教師的著力點放在課堂教學上,讓教師的精力放在培養下一代上,而不是放在所謂的職稱、榮譽、論文上。啥名師,啥標兵,啥精英,少搞一點,就讓教師更安心一點。很多教師,課堂上上著課,課下做著報告,電視里出鏡的時間似乎比課堂的時間還多。搞一點花架子,就成了教改,到處“傳經送寶”,借課改口紅,到處招搖。很多教師,為了職稱一類的榮譽,爭斗忙碌于出版所謂的專著和造假論文,精力在研究室里,在故紙堆里,在報告會里,在職稱、稱號、經費里,唯獨不在一線課堂里,出現了很多教授專家不上課的現象,這不是天下奇觀嗎?教師的生命在課堂、在培養下一代上,要讓那些務正業的教師有實至名歸的待遇。
適當的競爭,能激發動力;過多過濫的競爭,必將讓事物的發展走向反面,甚者,就會以人類的道德底線做代價,是取禍之道。“不尚賢,使民不爭”,老子的思想總是有其先見之明的。你可以對此觀點嗤之以鼻,一笑了之。老子在后文中有話等著你呢:“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