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民國時期福建、廣東等地盛行一種頗為特別的保險形式——人壽小保險。此種小保險由中國民間傳統壽會演變而來,又吸納了近代壽險制度的某些理念,在當時以其獨特的經營方式迎合了廣大民眾迫切的保障需求,因而興盛一時。但由于其“非依據科學方法”,業內無序的競爭,加上規模的局限,最終盛極而衰,曇花一現。人壽小保險是中國民間社會在西方近代保險思想和制度傳入中國后因應時勢、碰撞調適的產物。它的興衰起落折射了西潮沖擊下中國經濟和社會由傳統向現代遞嬗的歷史過程。
〔關鍵詞〕 人壽小保險;人壽會;父母軒;壽緣會;簡易壽險
〔中圖分類號〕K26;F8406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4)04-0155-07
①有關論文僅有吳越的《人壽小保險興衰始末》(《上海保險》1997年第4期)、許建平的《福州“小保險”揭秘(上)》(《上海保險》2005年第5期)、《福州“小保險”揭秘(下)》(《上海保險》2005年第6期)以及趙珂的《近代福州小保險業的興起及其原因》(《株洲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7年第4期)等,而且這些研究在相關史料的發掘上均比較缺乏,在地域上的關注也僅局限于福建,對于同樣繁盛的廣東幾乎沒有涉及。本文將福建、廣東一并納入研究視野,盡量發掘和占有包括檔案、報刊在內的相關原始材料,力圖梳理人壽小保險業在民國閩粵興衰起落的脈絡。
〔基金項目〕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二五”規劃項目“近代中國民族保險業的產生和發展研究(1875-1937)”(GD11CLS04)
〔作者簡介〕楊錦鑾,華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廣東廣州 510631。
民國時期,福建、廣東等地盛行一種頗為特別的保險形式——人壽小保險。在包括壽險在內的現代保險業已經大舉進駐中國的民國時期,這種有著濃郁中國傳統特色的小保險卻依然能在閩粵大地大行其道,一度顯示出其旺盛的生命力,甚至敢與眾多業界實力巨商比試高下。在盛行了二三十年后,這種人壽小保險又急遽地走向衰落直至消亡,成為歷史的匆匆過客。作為特定歷史時期的保險存在,人壽小保險以其承接傳統與現代、勾連中國與西方的鮮明特點在中國保險史上占有其一席之地。但目前學術界對此關注頗少,相關研究甚為薄弱。①本文擬將其放置到傳統與現代劇烈碰撞的民國歷史社會的大場景中,在盡可能占有相關史料的基礎上,梳理其興衰起落的歷史過程,探尋個中緣由,并對其歷史地位作簡要評述。相信這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深化和細化對近代保險史的研究,而且能為觀察和理解近代中國社會變遷提供一個新的角度。
一、人壽小保險在閩粵的興盛
民國時期的人壽小保險由民間的“百子會”、“父母軒”等傳統組織演變而來,其淵源可上溯至古代手工業行會組織的類似保險性質的互助團體,如“壽緣會”、“長壽會”,又如宗族祠堂組織的“宗親福利會”等。入會者平時按月交納一筆資費,建立基金,若遇會員本人或親屬身故,則可獲得殯葬和撫恤金?!鞍布曳览蠟槿松钜獑栴},自古以來,莫不如斯。故吾人在少壯之時,應未雨綢繆,以作將來自身及家人生活維持之準備。惟天有不測風云,人之生命亦猶是也,設一旦發生不測,則一切安家防老之計劃,均歸失敗,社會人士發覺是弊,乃有雛形之人壽保險辦法之出現,即結合多數人,每人攤繳的款,集成基金,以作夭亡安葬,及其家庭維持之費用,此即所謂友誼會及殯葬會社之組織。”〔1〕這類民間互助組織,以“養生送終”為旨歸,與當時低下的生產力水平相適應,其間已蘊涵著樸素的保險思想因子。
進入近代,現代保險業隨著西方的堅船利炮漂洋過海來到中國。1805年由英屬東印度公司鴉片部經理達衛森(W.S.Davidson)發起,在廣州設立的諫當保安行被公認為外商保險機構進駐中國的起始。其后,中國的民族保險業也隨之興起。到了民國時期,在壽險方面,已有華安、寧紹、康年、泰山、先施、永安、友邦等華洋大公司在上海等地展拓業務。這些公司對投保者均有比較嚴格的驗體要求,且每月繳納的保費數目不菲,所以保戶一般只限于資財較裕的中上階層。在此情形下,另一種為因應廣大民眾尤其是下層“濟急緩困”之需而開設的人壽小保險,就在華洋壽險業的夾縫中順勢而生,并發榮滋長,迅速開拓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
近代人壽小保險“始創于福州”:“民國六年,福星人壽小保險公司之誕生,實為小保險事業之嚆矢”?!?〕鑒于“壽險之納費過巨,非一般人力所能及”,福星公司乃以“月納一元之方法,不用醫生驗體,規定十個月內出險,只還原本,十個月外出險,賠五十元,逐漸增加,至一百五十個月為滿,償還二百元”。〔3〕這種小保險因納費低廉、手續簡便廣受普通民眾歡迎,業務因之蒸蒸日上。福星公司全盛時每月經收保費約萬元,保費積存金達六十萬元。這種“小額的人壽保險在我國的福建,很是發達”。〔4〕“華南儲蓄銀行”本是福州一家本土的商業銀行,亦創設“保壽部”兜售人壽小保險。一些互助組織如行幫之“百壽會”、“百齡團”等則也干脆變身小保險,冠之以“××百壽儲蓄會”、“××長壽會”等名號。
據1937年《中國保險年鑒》統計,至1933年6月底,福建省內先后設立的小保險公司有福星人壽小保險公司、華南銀行儲蓄百壽會、壽源百壽會、仁壽堂長壽軒、福田保壽保險、同康百壽會、有利保險公司、大年保壽公司、大中保壽儲蓄公司、??当酃尽㈤L康百壽會、怡康保壽儲蓄公司、乾康慈善百壽會、福華百壽會、南昌保壽儲蓄公司、福昌保壽公司、福明保壽儲蓄公司、永安保壽儲蓄公司、健安保壽公司、益昌保壽公司、南山保壽公司、福同保壽公司、升平保壽公司、公平保壽儲蓄公司、大有保壽儲蓄公司等25家。〔5〕簽訂的參保合約達20多萬份,參保儲戶數超過6萬。而同期國內華商壽險總量未及福州的一半?!?〕
人壽小保險在廣東亦屢見不鮮。揆諸史料,可以看到晚清時期廣東民間已普遍存在長生會等組織。據同治年間廣東知縣杜鳳治日記載,其時南海、番禺、東莞、順德、香山、新會等縣皆有長生會,其辦法為“每一人每一次收銀六分,共收一百八十次以后不收,及此家有人死,往取喪葬之貲,會中給銀二十兩”。〔7〕每次收銀6分,180次則收1,080分。照清代衡制,實為108兩,而在死后可取喪葬之資20兩,遠超所納之銀。民國時期廣東的人壽會即由此類民間組織遞變而來。關于人壽會的緣起,東莞縣《濟川善堂人壽會弁言》有論,“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天道循環,在所不免。惟最可憫者,貧民耳。夫貧民環景之惡劣,人所共知,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蓄妻子。一旦疾病糾纏,束手待斃。語云:未知生,焉知死。身后之事,更何以堪。言念及此,故人壽會所當急謀組織也?!薄稘ㄉ铺萌藟蹠脱浴罚瑥V東省檔案館藏財政廳檔案,檔號:4-2-120。其具體手續為,“凡本鄉及各鄉男女貧富在十六歲以上者,皆可入此會為會員。限收四百份,每份于初入會時先繳一次過基本金陸毫,自后每年中如遇本會會員身故者,則每份繳會費銀二毫。由第一次供至二百五十次為第一期,報故者得以收回銀陸十元,由二百五十一次供至三百次為第二期,報故者得以收回銀七十元,由三百零一次供至三百五十次為第三期,報故者得以收回銀八十元,由三百五十一次供至四百次為第四期,報故者得以收回銀九十元,如供滿四百次為第五期,不用報故者得以收回銀一百元,該身故會員之親屬領銀時須依期數領回,以為喪費之用?!雹儆^其性質即“為小規模之人壽保險”〔8〕,供會方式與杜鳳治日記提及的長生會相類。由于入會方便,收費低廉,給付保險金之數額大體能適應勞苦大眾身后喪葬之需,“以是貧民多利賴之,一會動輒招收認會者多至數十百萬戶,流行社會已極普遍”?!?〕鼎盛時期,廣州曾有人壽會30余家,并設有研究協調人壽會有關事宜的行業組織——人壽會聯合會。〔10〕
①《濟川善堂人壽會簡章》,廣東省檔案館藏財政廳檔案,檔號:4-2-120。濟川善堂人壽會開辦年份不詳,此檔時間標為1931-1949年。
②多數會社規定入會者年齡須在四十歲以上(丁佶:《壽緣會——一種病態的人壽保險》,《壽險界》第2卷第3期,1934年6月,10頁),濟川善堂人壽會則規定十六歲以上(《濟川善堂人壽會》,廣東省檔案館藏財政廳檔案,檔號:4-2-120),福建省政府建設廳頒布的《小保壽公司或百壽會投保章程準則》規定,“凡年在十二歲以上五十五歲以下,無論男女,身體健康者,均可投保,但不得混報年齡”。(王正莘:《中國之儲蓄銀行史》,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三編,第44輯,第436種,臺灣文海出版有限公司,501頁)“凡年在五十六歲至六十歲及年在八歲至十一歲者亦得投?!保r償額與十二歲至五十五歲有所不同。(王正莘:《中國之儲蓄銀行史》,503頁)
除福建、廣東之外,天津、北平、上海等地也都有此種人壽小保險業務。如,天津方面,“有利華及宏濟人壽小保險公司,而利華公司曾在北平及上海開設分公司”?!?1〕極盛時“天津市乃有不及一年而呈請設辦壽緣會者四十起之多”?!?2〕上述地方的人壽小保險公司數量眾多,勢頭勁健,有敢與業界巨商抗衡之勢。由于業務繁盛,廣東、福建等地還出現了協調行業內部事宜的同業組織和專門的監管機構。銀行、商幫等也競相爭搶人壽小保險業務,企圖從中分得一杯羹(這在福建表現至為突出)。
民國時期人壽小保險何以會呈現如此繁盛的景象?
首先,與人壽小保險的營業特點密切相關。人壽小保險月繳保費低,無需驗體,投保手續簡便,年齡限制也相對較為寬松②,符合一般市民的承受能力和需求層次。而這一時期的業界巨商,“保額多定最少一千元,且不售保單五十五歲或六十歲以上之人,公司銷售致力于中上階級”〔13〕,這就使得那些生活困頓的下層民眾望而卻步。而下層民眾對于“養生防老”、“送亡恤孤”之需求,較之中上階級更形迫切。當時的政府也遠沒有能力建立起一套社會保險制度體系,來覆蓋對他們的基本保障。所以,在壽險大公司事實上將他們排斥在外時,是人壽小保險公司及時為之提供幾乎是量身定做的保障。對于他們,人壽小保險不啻是避風良港,因而成為他們趨之若鶩尋求庇護的所在。
其次,與普通民眾對保險的認知水平相適應?!叭藟郾kU之來斯邦,雖已歷數十年”〔14〕,但中國民眾“凡提到死字,便會引起一種可怕的憧憬,由于這種不測事情的忌諱或否定,以致人壽保險未能獲得一般人的接納”?!?5〕民國肇始,迷信舊俗雖然受到了一定的沖擊,但科學知識尚未普及,迷信觀念依然熾盛,加上保險宣教的滯后,以致二三十年代不少國民依舊“以投保壽險為不吉祥”〔16〕,“揣測人壽保險必富于投機或賭博性”〔17〕,或為“敷衍情誼的工具”〔18〕,或根本上就是一種欺騙行為:“又有若干人士之成見,乃起于在保險費尚未繳足三年者,分文不能退回,遂堅認保險公司志在騙財而已”。〔19〕根植于舊俗的迷信觀念和對壽險行業的隔膜,成為阻礙現代保險意識生成的屏障,嚴重制約著民眾對現代壽險的認同和接納。而人壽小保險由古已有之的民間經濟互助組織演變而來,滲透其間的樸素的互助性對普通民眾有著慣性的吸引,不太會令他們產生觀念上的反感乃至抵觸。主要為著解決民眾“生養死葬”之需的人壽小保險與中國“注重開喪成殮,出殯安葬”〔20〕的舊俗亦頗相契合,故易為民眾所接受。
再次,與人壽小保險的本土化經營亦不無關系。近代人壽小保險多借助本土的互助組織如“合會”為依托,開展業務。作為一種民間互助組織,合會在中國由來已久,其主旨在自助、互助,所以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慈善助益、通融資金兼儲蓄的作用。清末民初,時局紛擾,商貿繁盛的福建等地,各界痛感“伙友”月得數金之資,如何養生無虧、送死無憾,目睹同道中寒素之人,辛勞一生,待仙逝之日,求告無門,身葬都成問題,皆惻然而心憫,“而義不忍坐視,為良善之法,以濟同業之人”?!案改杠帯奔瓷處蜑槔现畬⒅恋穆殕T,或其父母,或其所贍養的長輩所設。入會者月納數資,期滿健在者可領取一筆數目不小的錢款,謂之收“喜軒”,屆時會社制奉上一匹五尺紅布,取意吉祥,作為賀壽之禮。若納資后身故,則按規定可支領一筆應付喪葬事務的錢款。其做法與近代壽險相類,甚至可以說就是簡易壽險在中國的本土化。〔21〕正是這種鮮明的本土化特色,使得人壽小保險在當時中國許多地方廣受追捧,業務因之大為發展。
此外,福建、廣東地處沿海,商貿繁盛。經濟的發展催生了較早的一批產業工人,他們和城市中的商店職員、小企業主、商販、苦力等都急需便捷的小保險為之提供最基本的保障。福建等地商幫林立,許多小保險就是憑藉商幫的威勢,成為地方商幫的壟斷性行為,而這也是大公司一時難以跨越的壁壘?!?2〕更何況本土商幫深諳民情風習,業務開展更切合民眾實際需要,往往容易做大。
但是,就在人壽小保險繁盛景象的背后,由于其“非依科學方法”,業內的無序競爭愈演愈烈,其內部諸多隱患亦不斷堆積并愈來愈顯現。風行一時的人壽小保險盛極而衰,終至從歷史舞臺黯然退場。
二、閩粵人壽小保險的衰落
早在晚清時期,廣東的人壽會就糾紛不斷,廣東知縣杜鳳治日記中有不少這方面的記載,如同治十年八月初四日,“神安司鐘詠來見,為老人會滋事,挾仇聚至數千人”〔23〕,同治十年八月十二日,“神安司長生會事,系劉某糾眾人之錢,應付不出,引起三四千人鬧事,土匪乘機搶劫”〔24〕,同治十年九月二十六日,“神安司巡檢鐘詠詢稟見,言長生會等事,勒令會首按股歸還”〔25〕,同治十一年三月二十六日,“紳士黃嘉端干預長生會事”〔26〕等。
到20世紀20年代,廣東人壽會的弊端更是不斷凸顯,“頻年均有倒撻,貽累貧民,動逾數萬”?!?7〕面對此種窘境,政府不得不予以干預,飭令一些辦理不善的壽會停業并退還會金。但實際上,經營不善的人壽會并無能力足額或高比例退還會金。1924年,公安局認為政府簡單化的做法不僅不能保護會員利益,反而使他們遭受更大損害,要求政府給予變通“救濟”,允其在一定時間內繼續運作。這種情況從市長孫科向省長廖仲愷的呈文中可以看到:
查各人壽會,原章確有未善之處,若官廳徒知取締,而絕不思一平允方法,以救濟之,似仍未足以杜倒撻之害,而所謂維持貧民,即亦適得其反。……至于官廳取締辦法,若因各會辦理不善,雖可勒令停業,將會派回認會之人,而查核各會,現有基金產業,類皆為數有限,以之分配派還,計每份得回之款,最多不過數元,少者不過數角。竊恐一經實行,難免一路痛哭,貧民何辜,忍令至此?!毦旨蓉摫O督之責,欲免貧民受累,當保各會安全。欲期各會安全,應予根本救濟……據報廣州人壽會一間,又于本月二十三日倒撻,其永安人壽會一間,亦幾牽動垂倒,似此。若非從速維持,竊恐愈倒愈多,前仆后繼,雖欲取締,亦無能為,合無仰懇準將現令免予執行,俾得實行整頓規則,庶幾各會藉資挹注,貧民賴以維持,而取締亦得實收其效,即職局警費,亦可藉以彌補,一舉數善,莫過于此。
作為人壽會的主管機關,廣東省公安局也曾采取過一些措施,如對死亡會員按會章規定“八折支發壽金”,規定各人壽會經費開支限額和員工薪金“減照八折支給”,“俾稍縮小開支”。1931年7月,公安局發布的一則布告就提到了這一做法:據廣州市人壽會社研究公會主席委員黃玩民呈報,當時的“羊城人壽會于民十八年冬以賠累過多,勢成破產”,廣州市人壽會社研究公會呈準其“將該會保產屋業兩間批銷由公會所屬八家變價維持”,但“自接辦后,會友死亡更甚,變價之款早已交罄,由公會墊借二千余元,由各家墊借四百余元,仍屬不敷”,加上近期“霍亂癥流行,會友報故增倍,入不敷支,以前接辦該會時,同業尚有八家,現在倒閉停業者將半,各自顧不遑,實無余力救濟”。為此,公會“請援照維持同濟人壽會辦法”,“將羊城公記人壽會以后身故會友壽金八成給發”,這樣“于投會人雖略減少利益”,“但為互相維系,以免倒閉,貽累貧民起見”,“尚屬可行,應予照準,俾資救濟”。〔28〕1934年3月,公安局長何犖援照同濟、羊城等人壽會的做法,要求萬年、兩廣兩人壽會“八折支發壽金”。為“縮小開支”,還飭令兩會“所有辦事人薪金”“嗣后一律減照八折支給”:
案查前據廣州市人壽會社研究公會以萬年、兩廣兩人壽會因收不敷支,虧折巨萬,須時變會產方能支給壽金,長此不變,恐難支持,擬援照同濟升平羊城廣生等會辦法八折支發壽金,以資救濟,等情具呈到局,當經批行各該管分局查明該萬年兩廣兩會確系收不敷支,等情具復,前來查該兩人壽會既屬收不敷支,若非予以救濟,必難持久,該公會所請援照同濟升平羊城廣生四會辦法,嗣后凡會員報故,擬照原章八折核給壽金,于投會人雖略減少利益,然因予照辦,俾資維持,惟在未核準八折支給以前,該會如欠會員壽金,仍應十足發給,以明界限,至該兩會所有辦事人薪金,并限嗣后一律減照八折支給,俾稍縮小開支,用資持久。
但終因結欠應付保險金太多,上述諸般措施均不能奏效。同年,廣州市人壽會社研究公會主席委員姚惠民向廣東省公安局“呈懇羊城公記人壽會因收不敷支,請賜示定辦法,俾支危局”。公安局批示“查核所陳各節,雖屬實在情形,但各會對于該會從前既善意維持于前,現在自不能卸責于后,應責成各會勉力其難,照舊共同負責繼續維持,免任倒閉,至稱該會常因遲給壽金,發生糾紛一節,俟行長壽分局隨時妥為勸諭調處可也?!薄?9〕由于人壽會先天問題實在太多,積重難返,此時已難以找到根治之法。1935年5月,廣東省公安局再次批準,羊城公記人壽會每月收入款項,除新報死亡者每份給五元,其余照份數,用于平均償還已故會員的舊欠保險金。〔30〕一些按規定年限尚未繳足保費的會員,明知人壽會已無力給付保險金,想停繳保費又怕喪失會員資格,只得勉強續費。
針對各人壽會及小保險公司經營中愈來愈嚴重的問題,廣州市政府遂決定“取締”人壽小保險:“廣州市內各人壽會及各保險公司,近來對于做會及購保者,尋瑕索瘢,稍有借口,輒扣成發付”,“類多以調查未得明確,為藉端宕延,務令主事者,久候難堪,然后嗾旁人從中說法,教以減收成數”。其實,“主事者,既待該款以為喪葬,或復業之資”,“自不耐忍候,遂墮狡計,任令中飽,無敢申訴”,這樣被侵蝕壽金者“至半數”,“情同詐騙”。因此,市政府“責令各人壽會及保險公司,嗣后有人報到,立須派員調查,不準延擱,否則作為自誤誤人。無論如何,均須給足會款及保項,倘有特別情形,準事主報請警區存案,由殷實鋪店具保請款,以免被其延誘欺騙云”。〔31〕
1937年7月,鑒于“人壽會社之組織根本錯誤,不合經濟原理”,“任何嚴密的取締亦屬無濟于事”,廣州市政府訓令社會局不準接受增設,已設立尚存在的人壽會飭令其結束:
查人壽會原屬保險事業之一種,其在廣州市設立泛人壽會社,前于二十四年二月間曾奉鈞會令飭辦理,旋經職廳詳細審查,認定此種人壽會社之組織根本錯誤,不合經濟原理,微論予以任何嚴密之取締亦屬無濟于事,經先后于同年五月八日及十六日呈復察核,擬采消極整理辦法,對于此種人壽會社一律禁止增設,其已設立而尚存在者飭令結束,發交善堂商會會同妥擬清理結束?!魅藟蹠缳~目責令自行整理,如不能自行整理,由局會同市商會、律師公會、會計師公會派員清理。
至此,陷入困頓中的人壽小保險業更是一派“奄奄之象”?!?2〕廣東省財政廳、廣州市社會局的調查資料表明:至1937年,省內高要縣設有城內33社社丁聯合長生互助會、城西24社坊民互助長生會、桃溪長生人壽會3家,東莞縣第九區濟川鄉濟川善堂人壽會1家。〔33〕廣州市僅存萬年、羊城公記、升平、廣生人壽會4家,且均屬負債經營,瀕臨破產邊緣?!?4〕昔日的繁盛景象已無法重現,廣東人壽會無可挽回地走向了沒落。
福建人壽小保險行業經營中的問題也日益暴露,福建省建設廳為此專門設立小保險監理處,對小保險業進行指導、接管和合并工作,“福建省政府以小保險業情形不穩,遂發布停止新招命令,以便著手整理,乃各公司仍有私招保戶之事實,……二十四年四月簡易人壽保險法公布,對于此項小保險業應歸取締之列,惟因該小保險辦理已十余年,一旦限令結束,保戶受虧更大,由建設廳訂定辦法,對于無可維持之公司,暫歸監理處整理,其可維持者由各公司自行負責清理,仍歸監理處監督,一面禁止招收新戶,及嚴禁設立新公司,免與法令抵觸,均經實行辦理矣?!薄?5〕各公司相繼加緊收縮清理,人壽小保險業在福建亦近尾聲。
福建小保險業“自民國六年冬間迄民國二十四年止,約有十七八年之歷史,公司共有三十家,保戶幾近十萬,而其結果趨于失敗”。〔36〕關于福建人壽小保險業盛極而衰的原因,時人有此分析:
甲、無預定之死亡率。查保險費系由死亡率及利息推算而得,各公司所定滿期給付保額,超出所納保費者四分之一,多者數倍于保費,并未厘訂預定死亡率,亦未按科學方法計算,致公司支出,毫無標準,盈虧難計,雖收款可以生息,設遇死亡率過高,即無法維持,其失敗固意中事也。
乙、無規定責任準備金。查責任準備金為壽險必備之條件,各公司大半未有設置,致給付保額時,臨時張羅,亦其失敗之一因。
丙、投資不得法。查保險業收存之現金,貴在活動,即投資于生利方面,亦應擇其易于脫手者經營,查閱福建各小保險公司資產表內投資于不動產約占負債之半數,萬一遇有臨時急需,其數超過所存現金者,變賣不動產自感為難,對外信用日墜,至為明顯。
其實,以上分析也大體適用于對小保險行業衰落的解釋。1937年,廣州市政府訓令社會局取締人壽會時也強調“此種人壽會社之組織根本錯誤”在于“不合經濟原理”?!?7〕上述人壽小保險,“辦法多屬簡陋”?!?8〕前引有關福建人壽小保險失敗的數點原因,即可歸結為經營上“非依據科學方法”。〔39〕這正是人壽小保險行業的致命缺陷,也是其無可奈何地走向衰落的重要原因。
其次,業內無序的競爭,也嚴重干擾著人壽小保險業務的正常開展。
人壽小保險一開始是以互助共濟為宗旨,后來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壽小保險公司開辦起來,難免魚龍混雜,互助的宗旨也因此逐步演變為以營利為主,其中不乏蓄意設局行騙的“棍騙”。〔40〕許多商人為利所趨,紛紛投資于人壽小保險,但他們并沒有依照人壽保險死亡率來制定科學的保險費率,也沒有相應的責任準備金,“查其組織,乃十余人集合資本,設立會規,凡欲投保者,……月供三毫,如入后,過二月之期,無論何時身故,得領壽金五十元,如過五年后,則每年加增十元,至十年則給百元,廿年則給二百元為止。聞最初創設之會社,其資本約半千而已”。〔41〕按照它們的這種“預算之法,實有虧而無益”,但其初“人民生活程度較低,類多安居樂業,故死亡之數亦因之較少。是以其始開設之數家,獲益甚豐”〔42〕,繼之而起者眾多,“一會倡始于前,各會接踵于后,只知目前盲從,絕鮮詳細研究,迨至虧折難支,圖窮匕見,遂不得不迫而倒撻”?!?3〕
實際上,小保險公司的經營一開始就缺乏統一的約束,各公司“所訂章程率皆斗奇爭巧,或受保三個月出險即有給償,或投保之翌日不測,則給賠款,應納期數有至四十期而止,有至六十期而止,甚而僅納三十期,即可享八十元之利益,納四十期者有一百二十元之賠款”?!?4〕為了爭攬客戶,各公司更是各出奇招。如,有的為簡化手續,減少開支,規定甲種每月交保費一元,乙種每月交費五角,一戶得認交二名或減認半名;有的則采取“抽簽贈彩之法”〔45〕,起初中簽者只限于免付下月保費,嗣后因競爭激烈,贈彩便標新立異,不但有甲彩乙彩等的區別,甚至有以若干實物贈品為號召者,有的則盲目抬高招徠傭金,“最初每戶給予四角或至一元,嗣因招徠不易,每戶傭金有增至三元或四元,益以介紹時尚有酬應各費,平均招得一戶約耗五十元之多”〔46〕,“致開支浩大,不能支持,于是斯業中潛,不堪收拾”。〔47〕30年代,天津發生的壽緣會欺騙案,轟動一時?!?8〕同業間愈演愈烈的惡性競爭非但不能幫助自身走出困境,反而造成惡劣的社會影響,傷及行業聲譽。如,當時就有人認為“各會社以日收各會仔之會款,而為賠款之用,茍或死亡過多,則必宣告失敗,此等公司實‘草鞋公司也”。〔49〕尤其是遇到社會大環境不佳,“死亡既眾”,則“其預算即告失敗也”,“各人壽會亦從此一敗涂地”。〔50〕
再次,人壽小保險在經營上有著明顯的地域限制,一般規模較小,這就使得參會人數有限,難以切實分擔風險,保障作用比較有限,在與實力巨商的競爭中終究不是它們的對手,因而難免被淘汰出局。
保險的基本職能就是集合大量損失風險單位來減少風險和不確定性,而這是建立在大數法則的基礎之上。但是,民國時期的人壽小保險業的顯著特點就是規模小,其承保范圍多限于某一地區某一城市,這就有違大數法則,造成其抵御風險能力的有限性。所以往往一個地域性的突發事件就可能使小保險行業傷筋動骨,大受影響。如,1929年3月廣州“霍亂癥流行”,5月又復流行腦膜炎,兩次疫情使會員死亡甚眾。廣州的人壽會社由于大量給付保險金而“入不敷支”,“倒閉停業者將半”,因而元氣大傷,一蹶不振。而在這方面,業界大公司的優勢則非常明顯。所以,人壽小保險業的小規模在帶來其經營更多靈便性的同時,也決定了其行業生命無比脆弱,“必難持久”。
人壽小保險業全面衰落后,民眾對既合乎保險學理、又有人壽小保險之便利的壽險業務產生了更強烈的需求。1935年4月,國民政府頒布《簡易人壽保險法》就是因應時代需求的產物。《簡易人壽保險法》規定,凡在五十元至五百元以下之人壽保險,屬于簡易人壽保險范圍;“簡易人壽保險為國營事業,屬交通部主管”〔51〕,業務由郵政儲金匯業局辦理,“其他保險業者不得經營之”。此后,各地的人壽小保險依法清理,次第停辦,“小保險益趨消滅,而在今日中國之保險中,無復地位之可言矣”〔52〕,國營簡易壽險遂取代了民營人壽小保險。
三、結語:從傳統向現代過渡的獨特保險
作為近代中國相互保險的主要形態,民國時期人壽小保險的興盛,反映了普遍貧困的民眾對生前身后基本保障的強烈需求。在現代壽險業已傳入中國的民國時期,人壽小保險以其自身特點適應了廣大民眾的保險需求,因而獲得了迅速而廣泛的發展,直至1935年《簡易人壽保險法》頒布實施。在這一特定的歷史時期內,人壽小保險的存在和發展,客觀上彌補了國人自辦壽險之不足,推動了中國民族保險業的發展,在防止國內保費流失方面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但是,人壽小保險畢竟不屬于現代保險范疇,它更多的是中國傳統壽會的遺存,或者說是民間原有互助組織在近代的衍生,是傳統小保險向現代保險過渡的中間形態。隨著時代大潮的奔涌向前,這一粗糙的、尚未褪去其原初狀態的小保險終究被歷史無情地拋棄。
在近代,伴隨著西力東侵和西學東漸,西方許多事物相繼傳到中國,而這些“舶來”之物往往面臨著一個如何與中國國情相適應的問題,保險也不例外。“人壽小保險”就是保險傳入中國后在特定時空條件下與中國本土相調適的產物。從 “父母軒”到人壽小保險再到簡易壽險,構成了壽險在中國從萌芽到初步發展的演進過程。這一過程也濃縮了中國經濟和社會由傳統向現代遞嬗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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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昨日續審福安壽險公司詐財案〔N〕.申報,1930-02-14(16);丁佶.壽緣會——一種病態的人壽保險〔J〕.9.
〔51〕周華孚,顏鵬飛主編.中國保險法規暨章程大全:1865-1953〔M〕.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151.
(責任編輯:許麗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