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嫣紅
(湖北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62)
“瓜”是個很常見的漢字。“瓜”可以獨立成詞,也可以與其他語素組合成詞,例如西瓜、南瓜、哈密瓜。我們也說傻瓜、呆瓜、瓜娃子。“瓜”在這些詞中承擔的意義顯然有所不同。
“瓜”是象形字,金文和小篆的“瓜”像藤蔓上所結瓜果之形,隸定為“瓜”,指的是蔓生的瓜類植物,這是“瓜”最為常用的一個意義。《說文》:“瓜, 也。象形。”《廣韻》古華切,平麻見,魚部。“瓜”的本義即指葫蘆科植物,莖蔓生,種類很多,一般以所結之實為名,有蔬瓜、果瓜之分。《詩·豳風》有證:“七月食瓜。”[1]
《宋書》中記載:“瓜州,出大瓜故也,亦云出美瓜,因以為名。”這里“瓜州”即古代敦煌地區。《漢書·地理志》云:“敦煌,古瓜州也。”敦煌因出產甜瓜,于是就把此地命名瓜州。[2]在語言中,以當地著名特產、人物或景點為地名的情況不勝枚舉,例如,三亞自古以來盛產酸梅豆,而梅山鎮是三亞市著名的酸梅豆產區,這里多以梅字起地名,如酸梅鋪、梅東、梅西、梅安村、梅聯村等;“鐵嶺”、“銅陵”等地名亦是由此而來。同時,此地種瓜的農民也被人稱做“瓜子”。
“瓜”在方言中作為形容詞使用,意為傻。齊如山先生在《北京土語》中寫道:“愚人,傻人,則大家恒呼之為傻瓜。”[3]“瓜”表示傻的義項具體產生于何時,已難考證。但從清人黎士宏《仁恕堂筆記》記載來看,至少在盛唐之前已經有此說法:“甘州人謂不慧子曰‘瓜子’,殊不解所謂。后讀唐書賀知章有子請名于上,上笑曰:‘可名之曰孚’,知章久乃悟上謔之,以不慧故破‘孚’字為‘瓜子’也。則知瓜子之呼,自唐以前已有之。”從《開天傳信記》則可知,在唐朝時,“瓜子”一詞已傳播到大唐的都城長安和東南吳地。[4]
“瓜”的這些意義,有些看起來互相之間存在著一定的聯系,有些卻看似毫無關聯。它們之間的關系情況究竟如何,這是我們接下來要討論的問題。
為方便說明,我們稱“瓜”的“瓜類植物”義為“瓜1”,將“瓜子”中的“瓜”記為“瓜2”,將表示“傻、笨”的“瓜”稱作“瓜3”。
根據“語義句法雙向選擇性原則”(邵敬敏,1997),只有具有相同或互補語義特征的詞才能搭配。換言之,能夠組合起來的兩個或多個詞語必定具有相同或互補的語義特征。試比較:
腦[+人體部位,-植物,+球體,+有外層,+有內容]
瓜[-人體部位,+植物,+球體,+有外層,+有內容]
袋[-人體部位,-植物,-球體,+有外層,+有內容]
可以看到,“腦”、“瓜”、“袋”三個詞雖然屬于不同的概念域,但它們有共同的語義特征[+有外層]、[+有內容],即都具有“囊屬,可盛物”的屬性。因此,“腦”與“瓜”、“袋”均能組合成詞,構成“腦瓜”、“腦袋”、“腦袋瓜”等表示“頭腦”義的詞。
“瓜”的本義(即“瓜1”)到“腦瓜”的“瓜”,是非人體實物到人體的跨域引申,隱喻起推導作用,是對“瓜”的功能構造特征上的推導。
人的大腦可以盛放抽象的知識,而“瓜”和“袋”內部都是實在具體的事物,二者是如何關聯起來的呢?按Lakoff&Johnson所說,“隱喻的本質是借他類事物理解和體驗該類事物”[5]。這里說的“他類事物”指的是始源域,而“該類事物”就是目標域。作為始源域的“他類事物”是隱喻認知的基礎,通常是人們熟悉的、有形的、具體的東西;而作為目標域的“該類事物”往往是人們陌生的、抽象的東西。在認知的早期,人們的典型思維特點是“身體化活動”或“體認”,即把人自身作為衡量周圍事物的標準[6]。但當認知進入更高級階段,人類已經熟悉的東西(包括器官)就成了人們認識、體驗和描述世界其他事物,尤其是無形的、抽象的、難以定義的事物的基礎。由此,借助表示具體事物的詞語表達抽象的概念,便形成了不同概念之間相互關聯的隱喻認知方式和隱喻語言[7]。
因此,在“瓜1”到“腦瓜”的引申中,“盛裝具體事物”的功能特征被推導為“盛裝抽象概念”,并投射到“腦”上。產生的語義關聯是:
屬性相似
非人體事物—————人體
隱喻推導
從“瓜2”到“瓜3”受到了隱喻和轉喻雙重作用的制約。
首先是隱喻思維產生建構稱名作用。“建構”是將事物A的屬性作為事物B的屬性來建構概念B,用人們熟悉的物質名稱為不熟悉的物質命名,或是用實體的名稱作為抽象物的名稱。這[8]種賦予抽象概念一個實體名稱的現象本質上就是對抽象概念的建構。
瓜州的種瓜人被稱為“瓜子”,在隱喻思維的作用下,人們用“瓜子”這一具體概念來命名抽象概念“笨、傻”,表達共同的鄙夷感情。
其次是轉喻思維產生的替代作用。“瓜2”作為“瓜1”在詞義上的延伸出現在地名與人群名中,是具體事物的名稱;而“笨、傻”則是人的一種抽象性質,具有貶義色彩。在認知中,具體名稱處于顯著地位,因而能夠替代抽象性質,產生詞義上的跨域引申。
從“瓜2”到“瓜3”,產生的語義關聯是:
屬性相似
具體事物—————————抽象情感
隱喻建構、轉喻替代
“腦瓜”與“傻瓜”中的“瓜”,雖然音形相同,但意義與詞義關聯方式均不同。
“腦瓜”一詞是在隱喻思維的推導作用下,從非人體域向人體域的投射;“腦瓜”中的“瓜”源自“瓜”的本義,即“莖蔓生的葫蘆科植物”,產生的原因是“瓜”與“腦”具有相同的語義特征,即[+有外層]、[+有內容],二者都具有“囊屬,可盛物”的屬性。
而“傻瓜”中的“瓜”是由古代瓜州的種瓜人,即“瓜子”,引申而來的。二者具有相似屬性,即“不聰慧、老實巴交”,因而通過隱喻思維和轉喻思維的作用,產生了從具體事物到抽象情感的引申。在漢語中,在為某一個族群命名的同時亦表達感情色彩的情況并不少見,例如舊稱高麗采參人為“棒子”,街頭持扁擔的搬運工被稱為“棒棒”,等等。這些詞在未來能否像“瓜”一樣,演變為無實指意義、表達抽象情感的詞,仍有待觀察。
[1]Lakof f,G.&M.Johnson.Metaphors We Live By[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
[2]Sperber,D.&Wilson,D.Relevance:Communication and Cognition[M].Oxf ord:Blackwell Publishers,1995.
[3]羅竹風.漢語大詞典[Z].上海辭書出版社,1986.
[4]且志宇.“瓜娃子”考釋[J].論語說文,2012(1).
[5]邵敬敏.句法語義的雙向選擇性原則[J].中國語言學報,1997(8).
[6]邵敬敏,周芍.語義特征的界定與提取方法[J].外語教學與研究(外國語文雙月刊),2005(1).
[7]商務印書館編輯部.辭源[Z].商務印書館,1983.
[8]束定芳.隱喻學研究[M].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
[9]趙倩.漢語人體名詞詞義演變規律及認知動因[D].北京語言大學,2007.
[10]趙艷芳.認知語言學概論[M].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