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森
(江蘇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徐州221116)
《金瓶梅》是中國第一部文人獨立創作的白話長篇小說,同時也被認為是中國世情小說的開山之作,對后世的白話小說創作與文化思潮流變產生了巨大影響,在我國的文學史、文化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金瓶梅》大致可以分為三個版本,即詞話本(萬歷本)、繡像本和張(竹坡)評本,本文研究的小說回目依照的版本為繡像本,也稱“崇禎本”。繡像本處于《金瓶梅》版本演進的中間環節,它根據詞話本改寫而成,又是張竹坡進行點評依據的版本,它的回目較之詞話本精美工整,更具文學性,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過去對《金瓶梅》的語詞研究主要局限于正文的內容,對其回目的研究比較缺乏。回目對于章回體小說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對《金瓶梅》回目進行分析可以幫助我們準確把握全書的語言特點。下面本文將對繡像本《金瓶梅》回目的字詞特點進行簡要分析。
在漢語中,實詞可以分成名詞、動詞、形容詞、數詞等類,某個詞屬于某一詞類比較固定,各類詞在句子中充當什么成分也有一定的分工。但是,在古代漢語里,某些詞可以按照一定的語言習慣靈活運用,在句中臨時改變它的基本功能,這便是詞類的活用。《金瓶梅》的正文用古白話寫成,但其回目大都近于文言,常常產生詞類活用的現象。
由于受到回目字數的限制,在遇到一些定中結構的雙音節詞語時,作者必須對其進行取舍,使其變為單音節形式,以便形成對仗。這時,作者便會舍棄雖有實義卻無生命力的中心語,保留其定語,這樣便形成形容詞用如名詞的現象。如第六回“何九受賄瞞天王婆幫閑遇雨”中的“閑”本是形容詞,這里便活用為名詞,表示“閑事”,又如第六十三回“韓畫士傳真作遺愛西門慶觀戲動深悲”中的“真”本身也是形容詞,這里活用為名詞,指“真容”,即李瓶兒的肖像畫。
與形容詞用如名詞相似,形容詞用如動詞是指在狀中結構的雙音節詞語中,作者舍棄動詞中心語,保留下狀語這一單音詞,用來表示整個狀中結構。如第十二回“潘金蓮私仆受辱劉理星魘勝求財”中的“私”本身是形容詞,表示“私人的”,這里活用為動詞,表示“私通”。
在繡像本《金瓶梅》中,還有多處名詞活用為動詞,這樣的使用也是出于字數與對仗的考慮,在活用為動詞時,必須使讀者能夠輕松領會其表示的動作,這樣才不至于影響讀者的正常閱讀。如第二十五回“吳月娘春晝秋千來旺兒醉中謗仙”中的“秋千”本是名詞,指一種娛樂玩具,這里活用為動詞指“蕩秋千”,又如第二十九回“吳神仙冰鑒定終身潘金蓮蘭湯邀午戰”中的“蘭湯”本是名詞指“熱的洗澡水”,這里活用為動詞指“洗澡”。
在現代漢語中,只有時間名詞才能用做狀語,普通名詞用作狀語的很少見,但是在古代漢語中,很多普通名詞可以用做狀語,《金瓶梅》的回目也不例外。如第十九回“草里蛇邏打蔣竹山李瓶兒情感西門慶”中的“情”為名詞指“真情”,這里用作“感”的狀語,表示“感動”這個動作憑借的對象,又如第七十回“老太監引酌朝房二提刑庭參太尉”中的“庭”為名詞指“庭院”,這里用作“參”的狀語,表示“參拜”的地點處所。
所謂使動用法,是指謂語動詞具有“使賓語怎么樣”的意思,這一點在《金瓶梅》的回目中也有體現,如第六十九回“招宣府初調林太太麗春院驚走王三官”中的“走”本是不及物動詞,表示“跑”,本來是不可以帶賓語的,這里變為使動用法,便可以帶賓語,表示“使王三官逃跑”。
在繡像本《金瓶梅》的回目中,最能體現作者語詞運用能力的便是狀語位置上的煉字,可以說一個字的恰當運用可以為整個回目添彩,單音節狀語將行為動作限定起來,同時又使行為動作具有生動性。下面試舉例說明。
如第一回“西門慶熱結十兄弟武二郎冷遇親哥嫂”中的“熱”、“冷”二字,簡單明了地將西門慶與武松的經歷進行對比,同時又暗示了二人后文的命運發展。又如第九十七回“假弟妹暗續鸞膠真夫婦明諧花燭”,“暗”、“明”二字配合著“假”、“真”二字,先寫陳敬濟和春梅偷情,后又寫陳敬濟明媒正娶了葛翠屏小姐,將陳敬濟的荒淫無恥凸顯出來。
如第九回“西門慶偷娶潘金蓮武都頭誤打李皂隸”中的“偷”和“誤”,用評論性的口吻表明了西門慶與潘金蓮奸情的非正當性以及武松殺人的非故意性。又如第二十七回“李瓶兒私語翡翠軒潘金蓮醉鬧葡萄架”,“私”和“醉”不僅對行為動詞進行了限定,更是對二人性格一動一靜對比的定性。這種狀語表達了作者對于人物的種種主觀評價,也可以使讀者對小說人物有直觀的認識。
在《金瓶梅》回目中最能體現這一點的便是動詞“打”字。在繡像本《金瓶梅》回目中,“打”這個動詞共出現10次,其中6次使用了不同的單音節狀語進行修飾,即第九回“西門慶偷娶潘金蓮武都頭誤打李皂隸”中的“誤打”、第十一回“潘金蓮激打孫雪娥西門慶梳籠李桂姐”中的“激打”、第十九回“草里蛇邏打蔣竹山李瓶兒情感西門慶”中的“邏打”、第七十二回“潘金蓮摳打如意兒王三官義拜西門慶”中的“摳打”、第八十六回“雪娥唆打陳敬濟金蓮解渴王潮兒”中的“唆打”、第九十一回“孟玉樓愛嫁李衙內李衙內怒打玉簪兒”中的“怒打”。這些單音節狀語或是表示“打”的方式,或是表示動作發出者的情緒,都使“打”這個簡單的動詞變得形象生動。
在繡像本《金瓶梅》全書100條回目中,沒有出現人物稱呼的有5條,即第三十四回“獻芳樽內室乞恩受私賄后庭說事”、第四十二回“逞豪華門前放煙火賞元宵樓上醉花燈”、第四十八回“弄私情戲贈一枝桃走捷徑探歸七件事”、第五十七回“開緣簿千金喜舍戲雕欄一笑回嗔”、第六十五回“愿同穴一時喪禮盛守孤靈半夜口脂香”,其余95條回目均有人物稱呼出現。在這些人物稱呼中,像對于西門慶、潘金蓮等主要人物的稱呼可謂是五花八門,現對其具體情況進行一些分析。
按照出現次數進行排名,比較靠前的幾個人物為:西門慶(28次)、潘金蓮(27次)、李瓶兒(14次)、陳敬濟(13次)、吳月娘(8次)、龐春梅(7次)、應伯爵(5次),這幾個人物的稱呼在回目中出現的次數與他們在小說正文中的地位相等。
下面將眾多人物稱呼根據類型進行分類整理(根據回目順
序排列):
1.姓與名都出現:即姓名連用的完整稱呼形式。
例如:西門慶、潘金蓮、孫雪娥。
2.只有姓出現:即從稱呼中只能得出姓氏的信息。
例如:潘娘(潘金蓮)、王婆、馮媽媽。
3.只有名出現:即不出現姓,包括非正式的丫環小廝名等。
例如:迎春兒、(陳)敬濟、惠蓮兒(宋惠蓮)。
4.姓加排行:即姓氏加上自身的出生排行。
例如:武二郎(武松)、孟三兒(孟玉樓)、武大(武大郎)。
5.姓加身份稱謂:即姓氏加上自身的身份,包括職業、官職、親屬稱謂等。
例如:薛媒婆、武都頭、李皂隸。
6.模糊稱呼:即用泛指的稱呼表示特指。
例如:浪子(西門慶)、義士(武松)、嬌娘(潘金蓮)。
7.其他:包括諢號、乳名、別名等。
例如:鄆哥、李瓶姐(李瓶兒)、草里蛇。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金瓶梅》中的人物稱呼可謂十分豐富,在正文中出現的200多個人物,有70多個出現在了回目當中,并且從人物稱呼的出現次數可以推測出人物在小說正文中的地位。可以說,在單純地閱讀回目的過程中,便可以從眾多的人物稱呼中對小說正文內容有一定的掌握。
在繡像本《金瓶梅》的回目中,還有一點十分值得注意,那便是俗與雅的鮮明對比及其融合,下面分別來談一談。
在俗語言方面,小說回目給我們最直接的刺激在于部分淫詞穢語的低俗使人無法忍耐,其語言的大膽似乎并不遜色于其正文。但細細品味就會發現,小說回目在俗語言上的最大魅力在于日常口語和方言的使用,口語如“傻幫閑”、“糊涂”、“棒槌”,方言如“挨光”、“梳籠”、“邏打”,都使得小說回目的語言呈現一種接近平民的風貌,十分有利于普通市民讀者的接受。
小說回目沒有刻意使用很多華麗辭藻,作者在創作時,始終將回目的風格與正文風格緊密結合,不追求典雅的風格,但這不能說小說回目沒有雅的方面,其中部分回目不管是用詞還是境界都多多少少呈現出一些雅的特點,如“吳月娘掃雪烹茶”的輕盈姿態,“下象棋佳人消夜”的安詳靜謐,“西門慶書房賞雪”的悠閑自在,這些回目穿插在眾多俗語回目之中,可以起調和的作用,增強回目安排的節奏感。
《金瓶梅》回目中最富有特點的地方便是俗雅的融合,或者可以直接說是變俗為雅,最鮮明的例子便是對眾多情色場面的諱飾,如“赴巫山潘氏幽歡”中的“赴巫山”、“覷藏春潘氏潛蹤”中的“覷藏春”、“琴童潛聽燕鶯歡”中的“燕鶯歡”。同時,小說回目對于一些平凡俗事的雅化,又似乎透露出作者的諷刺意味,如“書童私掛一帆風”將書童逃離西門家的狼狽事件故意寫得十分瀟灑,“春梅姐游舊家池館”將物是人非的情感寫得十分悠閑愜意。
總之,小說的回目與正文一樣,具有鮮明的特色,我們在重視分析正文語言特色的同時,也應關注回目的語言藝術,這樣對我們全面把握作品具有重要的意義。繡像本《金瓶梅》的回目在小說回目發展史上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我們分析它的字詞特點,對于我們研究章回體小說的發展很有必要。通過研究它,我們可以觸類旁通,從章回體小說的回目當中發掘更多的藝術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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