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東
鄉土文學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成為現當代文學中重要的一部分,顯然在之后的歷史時期內史詩般地呈現了中國廣大百姓的心路歷程,更是伴隨著每一次改革浪潮的波動,鄉村人的價值觀念、審美趣味、政治意識、生活方式如影隨形般地發生著轉變。而這一切在鄉土作家那里是對鄉土的存在主義的關懷。然而,鄉土小說最大的特征是作家通過記憶重組的方式來描寫故鄉的農村生活,散發出濃厚的鄉土氣息和時代色彩,并蘊含著作家眷戀故鄉的情結與某種失落感。鄉土小說作為中國傳統性表征的方式之一,被理論批評家一再剖析和確認。在現代性的審視中,它又被當做一種重要的拷問視點。
李徽昭在其作品《退隱的鄉土與迷茫的現代性——當代中國文學的鄉土透視》中,從鄉土意識、鄉土省思和鄉土穿越三個板塊來深入剖析,并且圍繞鄉土的退隱與現代性迷茫兩大主題而展開論述。實際上,這也是當下鄉土文學所面臨的兩大困境。著作中依次選取了同一地域不同時代的三位作家,他們對鄉土敘事的變遷清晰地展現了鄉土寫作意識的流變。事實上,任何一個作家都以自身的視野來表達自己的世界觀和文學觀,因此這就對鄉土題材有著不同的姿態和規定。老一輩作家高曉聲1950年代初登文壇,激起了鄉土寫作的一個浪潮,其筆下的陳奐生形象更是凝聚了農民的多重性格。出生于1960年代的作家韓東及1970年代末的新銳作家徐則臣給予鄉土寫作的式微。
作家們對鄉村題材的捕捉和書寫,充滿了鄉土人文的關懷。高曉聲作品中的陳奐生人物形象帶有某種典型性。從“漏斗戶主”到進城及后來成為采購員再到出國一系列的角色轉變,事實上寄托了高曉聲對陳奐生形象從寫實到理想的升華,也代表了他從1950年代至1980年代以來創作思想的轉變,即鄉土人物的覺醒意識。
李徽昭在本部研究論著中另辟新路,提出了新的分析視野,他認識到鄉土意識這個概念是揭秘鄉土文學的一把鑰匙。鄉土意識一詞蘊含著豐富的意義,它包括了鄉土情結、民族意識和精神家園意識等。本部論著對于高曉聲作品的分析基點就在于鄉土意識,這樣可以把復雜的人物性格和歷史的風云變遷關涉起來,從而挖掘深層的社會心理意識結構。很明顯,在高曉聲的作品中,由于他本人的多重身份(農民、知識分子和黨員)的底層生活經驗,也會不自覺地闖入作品中來,事實上是一種明顯的自我意識的強烈表達。即傾注了鄉土意識的高曉聲讓小說人物的自我意識從迷茫走向覺醒,這可以說是對那個時代縮影的恰當概括。但在后來的鄉土寫作中,鄉土意識升入到了鄉土省思,這類反觀式寫作展示了新的寫作視角和思考方式。
鄉土寫作的作家大部分都帶有離鄉—返鄉—再離鄉的模式。丁帆曾說到鄉土作家是地域性鄉土的逃離者,只有當他們進入城市文化圈后,才能更深刻地感受到鄉村文化的真實狀態。也只有當他們精神上進行二度體驗時,才能在兩種文明的張力中找到新的視點。正如李徽昭所言,中國現當代鄉土小說傳統意義上的鄉土意識內涵主要是脫離農村的知識分子的一種精神還鄉。韓東在童年時候隨父母親下放到農村,后來的返城,實際上扮演了一個暫居者的身份。韓東的小說《扎根》以下放干部的農村生活為背景,尋求暫時生存之根,融入之根,可是卻無法扎根,最終還是返回到了城里,這是一個文化悖論。另一作品《小城好漢之英特邁往》主要講述了生活在貧瘠縣城下放戶的三位孩子,他們各自懷揣夢想,多年之后,主人公命運各異,留下的是一個失落的記憶。同樣在小說《知青變形記》里,來自城市的羅曉飛成了知青。生活在生產隊的他接受了冒名頂人的命運,隨后一次次努力想回城,但卻未能實現,終于有了返城的機會,他卻無法證明自己的身份。縱觀韓東的鄉土寫作歷程,是冷靜的隱退與克制,因為在這些被觀察的鄉村人物身上也有著一種投射。它同其他作家對于知青、下放到農村的視點不同,這種反差卻使得尋根投射更加鮮明。他對鄉土的寫作是一種記憶與理解的重構,寫作的姿態是站在鄉土界外,他觀念中的鄉土是一種斷裂,代表的是一個知青作家的省思與批判。
現代化的進程中,隨之引發了人類存在的普遍焦慮,主體無處尋找心靈的棲息地。于是返鄉情緒、懷舊情緒、精神港灣的尋找在現代人的心靈中逐漸萌生。與喧囂、浮華的都市生活相比,田園式的鄉村生活是理想的精神家園歸宿地。在徐則臣的作品中,主人公成為一個理念符號體,是位孤獨的游離者,漂泊在城鄉中經歷著不同的文化沖突。這種反叛和逃離的意義標志著新一代青年人從物質、精神在現代都市文明的融入,得到社會的認同,但是卻失敗了。
作家徐則臣的系列作品中隱含的部分主題是孤獨的漂泊者,或者被稱為京漂小說。主人公進入城市后的尷尬與失落,心靈上遭受的無奈不得不去追憶鄉村中的人和事。他的散文隨筆集《到世界去——都市重壓下的心靈回歸》、小說《夜火車》 《午夜之門》和《跑步穿過中關村》。在小說《跑步穿過中關村》里,生活在北京的三位邊緣人物敦煌、邊紅旗和王一丁,他們沒有穩定的工作,靠販賣盜版碟、辦假證和經營小店為生。他們更沒有北京戶口,處處受到限制。原本打算干出一番事業,卻發現面對北京這樣的大都市根本不可能。他們只是京漂一族中的小分子。在小說《夜火車》中,主人公陳木年一直幻想著出行,現實生活中,在一系列事情的捉弄后改變了他的命運,最終踏上了逃亡的不歸之路。知識分子的苦悶與出走,是自我的放逐與逃離。可以說,在徐則臣作品中,鄉土意象在隱退,鄉土成為了可望而不可即的意象。
作者在本部論著中重點闡明了徐則臣寫作中滲透的哲學的思考和批判以及諸多意象的運用。他認為空間意象和人物意象是小說敘事的焦點,并且寄托了作家文學與理想的抒發。這在趙樹理上世紀四十年代至五十年代的寫作中可以看出轉換的端倪,不再注重于表象濃郁的鄉土氣息和地域文化的書寫,而是逐漸轉移到所面對的社會問題,更是從淺層到文化心理深層結構的剖析,賦予的是現代人的生存寓言。
作者在本部著作中說到,不管是上世紀的農民的迷失還是知識分子的迷茫,代表了一個時代普通人的生存狀態。李順達的“跟跟派”本性,那只是簡單的盲目崇拜與逆來順受而已。老陶一家五口人的扎根卻未能扎根的疏離。作為知識分子陳木年的“漂泊”與“出走”。然而在現代性面前,普通人的社會心理結構早已變的復雜至極,不單單是對生活的迷茫,而是在精神存在狀態上的孤獨與迷惘。這是人類普遍悲劇,都市與鄉村共同面對的命運。
在中國當下每一個鄉村的角落,都似乎發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城鄉結合的發展勢如破竹,交通樞紐延展到盡可能觸及到的地方,強拆亂建有增無減,小村落已被打破了昔日的寧靜和封閉,不論是在江南一隅還是在西部山村。廣大依賴于土地的農民早已離開了祖輩們生存的黃土地,更多的是年輕的一代,他們已滲入到各個大中型城市,加入到進城打工的隊伍里,擺脫了土地的束縛。但他們處于邊緣的位置,扮演的是“底層形象”,需要得到身份共識和地位認同。
在消費語境下,消費式欲望推動著生產力,全民陷入商品拜物教式的泥淖,這對于鄉土經驗本身構成了極大的沖擊和消解。反思現代文明與大自然之間的沖突淡化,隱藏了鄉土的本真。鄉土離我們而去,存在的僅是遙遠的記憶,甚至鄉土成為一種奢求。或許是我們出游時的農家樂體驗,或許是我們在影視劇里的一次唏噓體驗,而這些行為已被商業、消費、娛樂所華麗包裝。影視傳媒業發展成為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于鄉村類題材的講述,往往會走向兩類對立面。一面是偏離鄉土故事的講述,在視角或內容上都屬于另一個社會;相反地,另一面會緊扣鄉土的現實,對人物和事件進行相當敏銳的、引人深思的觀察。
在李徽昭的《退隱的鄉土與迷茫的現代性——當代中國文學的透視》一書中,他巧妙地選取了不同時代的作家,這三位作家對于鄉土的思考折射了當代鄉土文學的流變截面,從覺醒到尋根與漂泊。同時又拓寬了研究鄉土文學的視野,并且引發了我們對于鄉土文學命運的思考。現在的很多人切身地感受到窮人會越來越窮,富人越來越富,財富被集中在少數人的手中,社會貧富差距拉大。這樣一來,更多的群體處于中下收入,可是這些人支撐著中國的命脈。對于鄉土、底層、大眾、艱辛等詞而言,新出現的網絡熱詞草根、蟻族、房奴、屌絲等即是自我調侃又是身份表示。鄉土文學與“底層文學”或“新左翼文學”的書寫并行。然而,都市無法拯救鄉村,鄉村也阻擋不了都市。都市與鄉村這種矛盾與張力映照了在遭遇現代化語境下兩個共存模式的對立。盡管在現代化語境下,一方面鄉村與城鎮的接軌,鄉村正涅槃著自己的身份。另一方面,在經濟轉型與發展的過程中,都市對鄉村的“暴力”壓榨已勢不可擋。隨著社會的變遷,鄉土的書寫正在逐漸式微,但是對于鄉土題材的書寫,可能在多元語境下,與其他流派的寫作相融合,但不會停止,因為它是我們生存的一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