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啟文
從第一次接觸莫華杰的小說我就發現,這位在東莞這個“世界工廠”打拼的80后寫作者,顯然不能籠統地歸類于打工文學一族,也不能簡單地將其歸入80后寫作者,而按代際對寫作者進行劃分,我一直覺得那是被評論家一廂情愿地概括出來的。文學創作是很個人化的,以莫華杰及其小說為例,他從一開始就是一個超越了代際同時也超然于打工身份的寫作者,他很少關注打工一族的打拼與苦難,更多的是書寫他遠離的鄉土。如果一定要將其歸入某種類型,他當是一個沒有明顯代際色彩的新鄉土小說作家。這里還得從他發給我的第一個中篇《鱉三檔案》說起,這個小說一看就有毛病,有硬傷,有結構上的問題,卻又是讓我看了眼睛一亮的作品。我吃驚于他對細節的捕捉能力,以及那種源于鄉土也源于作者文學天賦的毛茸茸的感覺,原生,獨特,又仿佛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現代主義的荒謬感,也正是這種現代主義小說的特殊品質,一下就把他的敘事同傳統鄉土小說區別開來,一下就能把人深深抓住。而他所具有的這種特殊品質,與其說是得益于閱讀經驗,弗如說是一種潛質,這既是源于鄉土中國的潛質,也是源于他生命的潛質。所謂潛質,是創造的秘密之一,一個寫作者能夠走多遠,某種難以言說的潛質必將起到隱秘而關鍵的作用。也正是基于這種文學潛質,我頗有把握地斷言,在三五年內莫華杰就會超過很多寫了多年的作家。對于一個預言者,莫華杰接下來的創作之路,似乎成了一個有待驗證、尚在驗證中的文學預言。
博爾赫斯有一句名言:“我只對平凡的事物感到驚詫。”他說出了小說創作的秘密,說穿了,太陽底下無新事,睜眼閉眼都是屢見不鮮的凡人小事,人類所有的生存狀態、精神狀態,也就在這些世俗而瑣碎的凡人小事之中。而一個寫作者的天賦,首先就表現在他“只對平凡的事物感到驚詫”,如此方有“感到驚詫”的發現,才能把小說寫成“大說”,借用評論家付艷霞的一句話,就是“在小日子中寫出大人生”。
莫華杰的中篇《兔子吃蘿卜》 就是一個平凡卻又令人感到驚詫的作品。作品以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某個閉塞鄉村為背景,我想這就是他的故鄉。情節圍繞一個叫方土龍的農民和一個叫方長國的村長兩人之間的斗法而演繹,矛盾的癥結是因為土地,方長國將寨里最差的那七分洼田分給了方土龍,這一直是方土龍的心頭之梗。以土地為癥結而展開鄉土沖突,不能不說作者一下就抓住了鄉土中國、農耕文明的要害。但如果只是以一種傳統的鄉土敘事方式來寫,它難免就會淪為平庸了。而莫華杰還真是有令人驚詫的發現,一雙從死者腳上脫下來的鞋子開始作祟,“鞋頭繡著一只兔子吃蘿卜”,這個看似已毫無意義的細節一下就把小說推向了某種隱喻的意蘊,一部平凡的鄉土小說也因此而被推向了詭異而深沉的鄉土背后,由此折射出鄉土社會的陰影部分及其各個側面,讓人在驚詫之中再三尋味。這個小說與他那部《鱉三檔案》有異曲同工之處,既保持了敘事的荒誕性,又有著豐厚而獨特的鄉村底層生活經驗。
自此之后,莫華杰似乎漸入佳境,而一個堪稱佳構的短篇《南瓜》 也就在這種佳境中誕生。所謂漸入佳境,實際上是找到了一種不斷超越自身的敘事動力,一個寫作者,最可怕的是還沒有形成自己的風格先就形成了自己的惰性。有了這樣一種敘事動力,小莫總是能帶給我們一些獨特而新奇的東西,然后以個性化的視角寫出獨屬于他眼中的鄉土世界,如他在《南瓜》敘寫,“弟弟不知道從哪里學了一套釀南瓜酒的偏方:用尖刀把剛長成型的青南瓜切開一個小孔,將酒糟塞入南瓜里面,然后加入一些水,再把小孔堵上。半個月后,隨著南瓜的成長,天然的南瓜酒也就釀成了”,誠然,這又是一個很平凡的故事,甚至就是發生在我們兒時每個人身上的故事,但作者又有令人驚詫的發現,他弟弟竟然被南瓜酒毒死了!這很新奇,卻不離奇,很自然,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這樣的作品一下就能把你抓住。而人物命運的設置,父親圍繞兒子莫名死因的種種表現和心理刻畫,都在鄉村的荒誕意味中得以伸展,我覺得,這就是中國式荒誕。這一作品很快就在具有先鋒品質的名刊《山花》上推出,對于一個文學新人,這是一次高層次亮相,隨后又在激烈的競爭中一舉斬獲東莞市目前唯一的最高純文學大獎、每兩年舉辦一屆的“荷花文學獎”。
值得一提的是,荷花獎是由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的評委評出來的,通過這一評價體系以及著名評論家、《小說選刊》 副主編王干給他的評語,讓我更加覺得對這個初出茅廬的寫作者沒有看走眼。誠如王干先生所說,“莫華杰呈現出來的思想深度、生活質感、語言才華,證明了80后一代作家趨向成熟,走向大氣。作家今后若進一步拓展視野、錘煉語言,將會取得更大的成就。”王干先生看得非常準,把小莫的優點和局限都指出來了。而我之所以一直特別看好莫華杰,正是因為在他的小說中總能讀到一些有異質的東西,一些讓我在平凡中感到驚詫而陌生的東西,還有一點也是王干先生特別強調的,莫華杰還能“在細微處寫出人性深處的幽邃和光亮”。
身為打工者,莫華杰的小說很少涉獵打工生活,幾乎所有的小說都是對鄉土的回望。我也一直在琢磨,在遠離故鄉的“世界工廠”里,他又如何與他熟悉的鄉土實識精神對接?
這里,不妨以他的中篇《賒佛》 為例,來剖析他與鄉土不可割裂的聯系。通過這部小說你會發現,鄉土對于一個在城市里打拼的人并不只有回望的意義,它不止是存儲在記憶里的存在,而是與他切身相關的一種生活。從情節上看,莫華杰已相當嫻熟地掌握了小說的敘事技巧,作品第一節的關鍵點就是父親打來的一個電話,但他沒有急切地進入,而是從容地舒展開,把“我”——一個公司業務人員(也算是一個白領) 的生活狀態和精神狀態比較充分、也恰到好處地打開了,有世相的展示,也有高于世相的東西——精神狀態。“我”父親是一個佛佬,俗稱師公佬,主要在喪禮上念經超渡亡者。——這是故事的生發點和切入點,對一個作品,這一點非常重要,一個作品能否成功地找到這一點,決定著一個作品的成敗。小莫找到了這一點,但遺憾的是,類似的作品已經出現過,而且是名篇——田耳的《衣缽》。那么,在同類項中,就看這個作品能否超越田耳的《衣缽》,或是從另一個角度實行突圍。接著往下看,父與子繼續圍繞這一難解的癥結沖突著,“我在東莞過得多好,拿著高工資,每天喝酒打牌摳女,要多爽有多爽。叫我回去當佛佬,對著死人喋喋不休地念經,我簡直無法想象我崩潰的樣子。”而做父親的沒辦法,就退一步說,“你回來不當佛佬都沒關系,但你一定要回來學《賒佛經》,不能到我手上把經文失傳了,《賒佛經》祖傳了好幾代,在我手上弄丟,我對不起祖宗。”一個亮點出現了,父子沖突,提升到了一種物欲社會與文化傳承的沖突,這是一次很自然的也相當有力的提升,又自然而然地演繹出了另一個很關鍵的細節,父親從鄉下來城里找“我”,在茫然中把家中祖傳(傳了好多代) 的佛像和銅鈴丟失了。這給作品又平添了內在的張力,有了失落,必有尋找,失落的是什么?難道只是佛像和銅鈴嗎?那是傳統,是文化,是信仰!作品繼續演繹,沒有了佛像和銅鈴就沒法念經超度眾生,買來的佛像沒有靈性,必須開光后注入靈氣,于是,又有了新的敘事動力,一個故事也有了延續下去的力量。當父親想為佛像開光又無力開光,被折磨地精神憔悴時,“我”也正因情人阿櫻和我斷掉了關系而精神枯萎,這個設計效果非常好,深信讀者能看出這兩種精神的高低。而接下來噩夢來臨,“我”被阿櫻的老公錢瘋子綁架了,這是一個充滿了欲望的人在這個物欲社會必然要付出的代價,雖說沒有送命,但血已經出現,傷口已經出現,而且是一種難以愈合的精神創傷。當“我”躺在病床上,接到父親的噩耗,一個遍體鱗傷的兒子,為一個父親送葬,一場精神上的葬禮,這給作為讀者的我帶來了無盡悲愴與震撼,而一個心里有傷的兒子,又將會是怎樣的滋味?
一部小說,就這樣通過對人性的挖掘和細致觀察而層層遞進,從鄉土與城市的沖突,到文化傳承與世俗欲望的沖突,最終被推向生命與心靈的沖突,心靈的障礙,最終也只能用生命來溝通。而一篇作品若要挖掘出深意,最終都歸結它對心理的挖掘有多深,這是莫華杰未來進一步提升自己的一個突破口,文學的深度從來不是強加上去的,而是屬于生命的最深刻體驗。
在細讀莫華杰的小說時,我發現,他不但能把日常生活中那些非常容易被忽略的細節和感受揭示出來,還有一個突出特點,他總是能寫出許多成熟作者難以想象的、哪怕想到了也未必敢寫的東西。而在他目前的小說中,我尤其欣賞他的中篇《柿子》。這是一個揭示生命本身的“罪與罰”的文本。罪與罰,其實就是人類的靈與欲游刃的空間,也是小說的可為空間。
莫華杰慣于“我”性敘事,這部小說也是采用第一人稱,“我”是一個不好惹的鄉下少年,輟學之后看守家里的柿子樹,而那個偷柿子的小孩、夏山婆的兒子阿古仔也不好惹,但更不好惹的還是那個風流寡婦夏山婆,這是她的綽號,“一種會吃人的妖怪”。我從樹上逮住阿古仔后,以自己的方式懲罰了阿古仔,很快,夏山婆也以她的方式報復了我,她“用手捏著我的命根子”,這又是一個很庸常的細節,但一到莫華杰筆下就會施展出非比尋常的力量,夏山婆抓住了一個少年的命根子,其實也是這個小說的一個命根子,作者的筆觸一下切入到了生命中那敏感、脆弱又猙獰的部分:一是夏山婆從瘋狂的報復到表現出來的奇異的興奮;二是“我”在經歷了極其慘烈的陣痛之后,在疼痛的劇烈刺激下突如其來的“性”的覺醒。一個鄉下少年的青春期、性沖動就以這樣復仇的、邪惡的方式被喚醒了(其實也是生命的覺醒),還沒有誰把青春期的覺醒寫到這樣尖銳、疼痛、難以忍受的程度。隨著一個少年青春期的覺醒,在他孤獨掙扎的靈魂中,夏山婆又成了“我”自慰的一個性幻想的對象。我覺得這里邊有著非常豐富、復雜又難以說清的潛臺詞,那是生命的秘密、人性的秘密,生命中很多詭異的、疼痛的、敏感的、莫名的感覺伴隨著一次青春期的覺醒一起襲來。一個在敘事上看上去很傳統的小說,也因此而有了精神上的異質。而接下來的敘述始終被一個少年帶有犯罪感的心理(或沖動、或驚悸、或悔恨) 推動著,“我”開始設想如何綁架阿古仔,把夏山婆再次引誘過來。但無論怎樣引誘,最終也沒有成功,小說的結尾也干脆漂亮,在入夜后的一種曖昧的、模糊的狀態下,一個男人以催繳公糧為借口走進了夏山婆的屋里。那是誰?不說你也知道。
我把《柿子》 作為莫華杰小說的一個標志性作品,從屬于生命的最深刻體驗到對生命的思考,這標志著他的小說又向前邁進了一步。此外,他的《一個人的海邊》《無處尋覓》《碑傷》和《夜風掠過耳邊》等中短篇小說,都透過作品中那些人物的靈魂的掙扎與思考,指向了更為普遍的意義,這既是人生的意義、活著的意義,也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普遍悖論,說穿了就是罪與罰、靈與肉的永無盡頭的沖突與糾葛,這也是屬于生命與文學的永恒的癥結,永恒的主題,永遠只在內心中發生。走筆至此,忽然想起奧地利詩人里爾克在一封給青年詩人的信中所說:“沒有人給你出主意,沒有人能夠幫助你。只有一個唯一的方法,請你走向內心。”
回到我先前的那個預言,對文學作品的評價,從來沒有絕對標準,但有相對標準,而評判小說的標準就是你對心靈貼近的程度以及你對人心、人性所揭示的深度。經過數年的摸索,莫華杰現在比以前更清楚自己接下來的路應該怎么走。而以我一個觀察者的視角看,若把莫華杰的小說放在當下比較活躍的青年作家群體這一背景下解讀,我覺得其水準已不亞于那些80后的知名青年作家。我有一種預感,他躋身于80后優秀青年作家的行列已指日可待,但我也并不那么熱切地期盼一個尚在驗證中的文學預言很快就應驗,我更希望的是一個扎扎實實的、一步一步的驗證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