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陌生人（組詩）

■王 楠

一個不知道與誰爭吵的女人

昨天晚上我告訴

兩位詩人謝云白鶴林

一個不知道與誰

爭吵的女人

突然不見了

她是我的鄰居

最后一次見她

是一個下午

她站在南街的車流中

與南來北往

的汽車爭吵

最早聽見她

每每在午夜

她在自己家里

與黑夜爭吵

第一次看見她

斜依在窗戶

與毗鄰她家陽臺

枝繁葉茂的

一棵黃桷樹爭吵

常常看見她

在濱江廣場上

與廣場爭吵

與晨曦爭吵

與黃昏爭吵

站在涪江此岸

與涪江彼岸爭吵

她的嗓門很大

吵得震天響

多少次我走近她

仔細聽她在說什么

我一個詞也聽不清楚

至今一句話也沒有記住

留心多年后

我才發現

她一直是在與這片

俯視她的天空爭吵

時常與她自己爭吵

疾病詩學

肉體從不撒謊

清晨醒來

一身疼痛

體內許多尖銳的東西

昨夜在夢中飛

太陽出來

黑暗就回到了

事物的內部

自己的陌生人

每天從黑夜中

醒來進入世界

我就被光

閃爍成

無數碎片

被你抽象成

一個名字

一個單位

各種身份

或面具

簡化為

一個平面

或自己

的陌生人

烏鴉想不到自己是烏鴉

一只烏鴉飛過

飄起一片烏云

一群穿黑衣的人

從這里走過

就移動一片黑暗

黑暗看不見

自己黑暗

是宇宙的

一種習慣

正如烏鴉

想不到

自己是烏鴉

詩在午夜寂靜地生長

黑夜默認大地

歲月默認世界

宇宙處于

自由駕駛狀態

每天在路上

我無聲地老去

此時一個思想

正在召喚一個詞

詩在午夜

寂靜地生長

唯有死亡讀懂了

泥土的深刻

臉的詩學

太陽一出來

就閃現了

萬物的臉

一切還是

那么的艱難

此時一個詞

如何觸摸

一張臉背后

那無數張臉

在夜的窗外

月亮此刻

正在偷窺

你的晚顏

我們都是自己的道具

愛來自你

神秘的內部

你的身體

是來自宇宙

或時間的

一位大師

崇拜她其實

是崇拜

你的身體

癡迷她也就是

癡迷你自己

我們都是

自己的道具

致保羅·策蘭

生之叵測如同

死之叵測

黑色的四月

從米的波橋上

你縱身

躍下了塞納河

水深同樣叵測

你的預告落入了

文本的虛空

石頭迄今

也沒有開花

你語詞的光

穿越彌賽亞

奧斯威辛

和詞之深淵

燃燒成意義的灰燼

隱身于詞

從睡夢中醒來

就被第一縷

曙光謀殺

你一聲呼喚

立刻將我

隱身于詞

胃的腐敗

每天從廚房開始

當暮色漫上西山

萬物回到

夜的子宮

黎明時分

我再度

出世

時間的古井

在風中你已

衰老成

一串數字

很難再想起

你青春

的容顏

此時發

一個短信

問候昨天

的白云

一切美好的

事物遲早

終將沉入

時間的古井

手術詩

上午十一點鐘

我屏氣聆聽

主刀醫生

逐條講解

你的手術合同

句句冰冷

字字顫栗

死亡的寒意

鄰桌的醫生

指法嫻熟

正在敲打誰的

病危通知書

走出電梯

氣溫三十幾度

天空灰暗低沉

手機短信預告

今夜暴雨

手術臺上你

周身插滿導管

悲慘的肉體

任人擺弄

此時我站在

生命廣場

渾圓黑白的

太極中心圖

獨自凝望

這首手術詩

攜我進入

危機世界

ICU重癥監護室

詞來了

白天你

圍繞太陽

公轉

給事物命名

給苦難畫妝

給現實押韻

給生活加甜

或從一張闊嘴

威嚴地說出

黑夜降臨

你穿越夜的墻

自轉

進入世界

我被詞化

從此淪陷

你的深淵

致蘇珊·桑塔格

死海搏擊

黑夜還是

悄然降臨

睡眠與

世界告別

的儀式

不死于非命

就死于疾病

美國的良心

也沒能夠

與眾不同

星河燦爛

此刻我在

仰望

2004年

12月28日

想象衰竭

你移居巴黎

以生的方式

去死

以死的意志

再生

或許是你

語詞烏黑的光

森林中偶然倒下一棵樹

天空之上

是天空

路的盡頭

還是路

太陽底下

最古老的事物

是石頭與山川

還有這風

和雨水

借來的軀殼

遲早要還

時間的暗河

日夜從中流過

白雪漸漸

堆上頭頂

語詞不經意

就漫過鼻孔

森林中偶然倒下

一棵樹

誰會在意呢

世界不在夢中

黑夜降臨

此刻你

走進臥室

關閉燈光

脫下偽裝

素面朝天

赤裸四肢

一吸一呼

放松再放松

靜心冥想

把一生睡過去

世界不在夢中

病讀里爾克

靜靜地你仰臥在

白色的病床上

白色的液體

點點滴滴

蜿蜒滴入

左手的靜脈而你

的右手擎握

《杜伊諾哀歌》

此刻你正讀著

十首哀歌的第一首

“我們究竟能夠求靠誰呢

天使不行人也不行

……人類未來的意義

不再是從前所是”

電影頻道

懸掛右上方

正在播放

“星球大戰”

你的詩不也

正好契合了人類

的癡心妄想

“在這個被人闡釋

的世界我們的

棲居不太靠譜”

燦爛的陽光從你

背后的窗戶

照進現實正

照見你寫在

手機上的這首詩

沒有路的地方

意義在路上

沒有路的地方

詩就從那里

開始生長此刻

我從這里

路過看見了

你的詞或綠

沿著陡峭的

石壁向左

向右向下

向上從石隙

里爬出

盤根錯節

穿越古老

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