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有生日,百花還有個共同的“百花生日”,祖國也必定有生日了。
如果從黃帝軒轅氏算起,一說黃帝元年歲在甲子,時當公元前2697年,但看“在位一百年”之說,不脫舉其成數的味道;一說見于比較權威的《中外歷史年表》,于公元前2550年始書黃帝,然后一躍為公元前2450年,已是黃帝之孫顓頊,又是整整一百年,也是約略言之。兩說其實都是根據《史記·五帝本紀》,是大約距黃帝兩千四百年后的司馬遷寫的。黃帝處于古史的傳說時代與正史時代交界處,傳說的迷霧也尚未散盡。如以黃帝登位為中華建國之始,怕是永遠鬧不清哪一年,更鬧不清哪一月哪一天了吧。
不但中國,各古國莫不如此。
現在世界上,也許只有移民國家能說得清自己的誕生之日。如在北美十三個殖民地人民推翻英國殖民統治、爭取獨立的戰爭中,1776年通過《獨立宣言》,組織獨立的美利堅合眾國。7月4日獨立節這一天,從此成為美國的國慶。
各國的國慶多選擇本國歷史發展中有劃時代意義的日子,但這一天并不是各自的“祖國生日”。中國在辛亥革命后成立中華民國,便以武昌首義紀念日“雙十”為國慶;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便以“十一”為國慶節。
我們前些年每逢國慶,機關單位照例在門前張燈結彩,多半大書“國慶”或“歡度國慶”,除了有時也把“度”字濫加“三點水”以外,沒什么新花樣。隨著商品經濟發展,廣告裝潢業崛起,花樣慢慢多了起來。例如寫“歡慶祖國生日”,就是某種突破老一套的努力,但是考慮不周,致使咬文嚼字的行人產生以上的質疑。
不過,“祖國生日”雖于理未通,大家全都明白指的什么,進而知道“祖國第42個生日”,無非是指“1949.10.1——1991.10.1”,盡管屈指數來,連同1949年的“十一”,到1991年“十一”已是第43度節日。“誕生42周年”原來不等于“第42個生日”,這就是前人——把例如四十二周歲叫作“四三初度”的道理。
所有這些倘只見諸店面,倒也無關宏旨(當然也不好),問題是全國播放的電視節目中也這么說,這么唱,就值得說上幾句了。
附帶說一句,與上述“祖國生日”的模糊觀念甚或糊涂觀念近似的,還有把56個兄弟民族組成的中國今天的國民,以至所有的華裔,統統泛稱為“炎黃子孫”,恐怕至少失之于簡單化。黃帝登位作為中國這個多民族統一國家的肇始,這一點沒有什么爭議;其后數千年來在中國版圖內經過多次民族融合,也沒有什么爭議;但一定要把歷史上兩大部族集團首領的炎黃二帝硬派作今天國內56個民族人民的共同的祖先,即使只是作為象征,也未必妥當,我想。
什么是民族,什么是祖國,什么是國家,什么是政權和政府,有必要弄弄清楚,弄不清的話,就還會鬧出仿佛我們偉大祖國一共才只誕生了數十年這樣一類的誤會來。
1982年我在長詩《我是誰》里面寫了“天安門檢閱我,我也檢閱天安門”這樣一句,當時有人看了,曾經好心地質疑:“檢閱天安門,這樣寫合適嗎?”
《我是誰》的抒情主人公是我,也是“我們”,詩里接受天安門檢閱和檢閱天安門的,既是我,也是“我們”。
許多年來,習慣于接受天安門的檢閱,我如此,“我們”也都一樣。因此,說“天安門檢閱我”大家全無異議。天安門上是領導人,天安門下是群眾,領導在上,群眾在下,在上的檢閱在下的,仿佛是天經地義。一說“我也檢閱天安門”,就好像有點“犯上”的嫌疑了。
然而,翻開現有的章程,不是都寫著領導要接受群眾的監督嗎?監督應該比我們所說的檢閱更加經常,更加深入,無時無地能夠例外;而所謂檢閱,則不過逢到節慶,列隊一過而已。
如果不鉆牛角尖、摳字眼兒,那末放眼看去,“我”之“檢閱天安門”其實是更基本的不可改變的事實。說這個“我”只是筆者個人,或頂多是曾在節慶隊伍中參加游行接受檢閱的軍民群眾,都嫌太拘泥了;“率土之濱”,莫非人民,中國人民在“四海之內”的中國國土上世代繁衍,生生不息,始終在檢閱著政壇上來去的風云人物,也包括當代曾登上天安門或未登過天安門的政治領導人們。在這個意義上,人民是不朽的,作為一個巨大集體的人民群眾,歷史地檢閱著、監督著、審視著“天安門”;不過,作為億萬人民群眾的每一個體的公民,對著一點的自覺意識或有或無或強或弱而已。
認為自己只是接受 “天安門”的 “檢閱”,無權“檢閱天安門”,是長期形成的思維定式,客觀上助長了某些人認為自己有權像“天安門”一樣“檢閱”一切,而被檢閱者沒有同時“檢閱天安門”的權利這樣一種思路和習慣——這種思路和習慣,應該改一改了。
有人說,既然唐太宗能使國家富強,百 姓安生,我們“巴望”有一個現代的“唐太宗”有什么不可呢?
切切以為不可。
話是從肯定唐太宗李世民“舉賢納諫”說起的。人們常以犯顏直諫的良臣魏征同唐太宗的關系為例。魏征也確有點批龍鱗、不怕死的精神,一生陳諫數百事,史有明文;然而,唐太宗聽了諫議,退朝發脾氣,或酒后吐真言,不滿于魏征,甚至想把魏征干掉,也是史有明文的。早在唐太宗即位的貞觀元年,就有人打小報告,說魏征“阿黨親戚”;審查一陣,“查無實據”,擱了下來。貞觀十七年,魏征剛死,因為出了另一起案件,唐太宗又懷疑起魏征生前搞小集團。后來又發現魏征把前后“諫諍言詞往復”的記錄抄給史官,有整“黑材料”之嫌,唐太宗更加不高興,一怒撤銷了把衡山公主下嫁魏征長子的婚約,又把親筆給魏征作文書寫的墓碑推倒。假如魏征不死于貞觀十七年,到了貞觀十八年會怎么樣,就很難說了。
唐太宗同魏征的關系并不那么甜蜜,魏征的日子看來并不好過。“伴君如伴虎”,是封建皇權制下的通例。唐太宗大約也并不特別可親可愛,因為一個封建皇帝的“民主作風”畢竟是有限的。
不過,唐太宗在中國歷史上畢竟算個“好皇帝”。但是,今天我們是不是還要巴望一個現代的“唐太宗”呢?倘若真有百分之百的“唐太宗”再世,恐怕隨之而來的就是百分之百的封建主義:什么終身制、世襲制、等級特權、人身依附、封建割據、山頭行幫,以至“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的家長制,“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裙帶風,難免就要順理成章地合法化了。
因此,一句話,不要皇帝,哪怕是“好皇帝”白給也不要。我們多年來遭受的種種災難,決不是由于缺少“唐太宗”或別的“好皇帝”,而恰恰是由于封建主義殘余的影響,社會主義政治制度不夠健全,人民民主和黨內民主受到破壞,招致封建法西斯主義的橫行。
因此,我們不是要在“好皇帝”和“壞皇帝”之間作選擇,我們是要在真正的社會主義和封建主義之間,在民主與專制、法治與人治之間作選擇。
而巴望出現一個現代的“唐太宗”即“好皇帝”的心理,使我們想到封建社會中暫時還沒有做穩奴隸的人們對暫時做穩了奴隸的人們的歆羨;它產生在十年浩劫之后,人心思治之時,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卻會使我們忘記或放松對封建主義殘余的警惕和斗爭。那結果是非常非常危險的。
這是危言聳聽嗎?居安思危,正是為了真正地向前看。
與其教人們要能夠“受委屈”,何如努力健全政治生活,讓廣大干部群眾得以少受委屈或不受委屈呢?堅持原則、堅持真理的同志能夠發揚“五不怕”即不怕開除黨籍、不怕撤職、不怕老婆離婚、不怕坐牢、不怕殺頭的精神,固然表現出共產黨人的浩然正氣;然而若為加強黨內民主、國家法制而斗爭,減少以致杜絕那使我們的好同志因堅持原則、堅持真理而遭到開除黨籍、撤職、老婆離婚、坐牢、殺頭的冤假錯案,豈不更好,更足以表現出共產黨組織的浩然正氣么?
持 “娘打兒子”論的論者,卻出來對受過不公正待遇的人們指點說:“黨是我們的母親,娘打兒子就是打錯了,也不該耿耿于懷呀!”
看來出于維護黨的一片好心熱腸,又帶著“動之以情”的倫理道德的“人情味”,真也好像言之成理了。
但只要一查《中國共產黨章程》和黨內政治生活的《準則》,就發現不是那么回事。中國共產黨是中國工人階級的先鋒隊,是千百萬黨員根據共同的政治信仰、階級利益,遵循一定的綱領和組織原則的自愿結合;在黨員履行義務的同時,黨員的權利應該受到各級黨組織的切實保障,侵犯黨員權利的行為是嚴重違反黨紀的。
共產黨中央一個政治組織,什么時候同血緣基礎上的家庭劃上了等號?黨的組織和黨員的關系什么時候變成了母子,而且是可以“娘打兒子”直至錯打的那樣一種局面?
這種“娘打兒子”論,不是更像舊時代“官打民不究,父打子不究,夫打妻不究”的封建法規和奴隸道德的翻版或變種嗎?還哪里有一點現代工人階級先鋒隊內部關系上應有的原則精神和感情色彩呢!
徐向前同志在《歷史的回顧》上卷中說:“逼供信,冤假錯案,在我們黨的歷史上一再發生,共產主義運動中也不鮮見,很值得研究。”徐帥又說:“一場革命,人民群眾的犧牲是巨大的。不僅對敵斗爭要付出血的代價,在黨的路線發生錯誤時,同樣會付出血的代價。由此不難理解,堅持黨的馬克思主義的路線,多么重要!”倘若相信了“娘打兒子”論,把錯誤路線當做“娘”,則如此之多的血的教訓就不值得研究,而總結經驗不僅多事,且有違“孝”道了。試問:這種觀點和論調究竟是維護黨的利益和威信,還是在為“殘酷斗爭,無情打擊”的錯誤路線辯護呢?
仍舉徐帥回憶錄中的例子:張國燾在“左”傾錯誤的中央領導人支持下,來到鄂豫皖根據地稱王稱霸,胡作非為,一些同志稍有異議就被扣上“立三路線”、“反中央”等大帽子,輕則批判撤職,重則逮捕殺害。尤有甚者,張國燾借口肅反,剪除異己,建立個人統治;他搞的“大肅反”,任意誣指他人為“反革命分子”,殘酷殺害許多忠于革命并立有戰功的好同志,不到三個月,就肅掉了兩千五百余名紅軍指戰員和十之六七的團以上干部,至今說起,還叫人毛骨悚然,義憤填膺。“娘打兒子”論者,敢到紅四方面軍含冤犧牲的死者墓前推銷你們的“娘打兒子”論——娘殺兒子論么?!
當然,受到這種似是而非的論點影響的人們當中,有不少屬于停留在“樸素的階級感情”階段而不辨不察,認識不清;也有一些是為了表示對黨的感情而言不由衷。特別應該引起注意的,則是此論的鼓吹者中也頗有一貫整人而并不改悔者在,所以“娘打兒子”論的核心,乃是“整人有理”論;黨是親娘云云,拉大旗以唬人罷了。
哪怕退一步說,作為一種跛足的比喻,姑且承認黨是母親、黨員是兒子,也根本不能得出冤假錯案是“娘打兒子”的結論;因為制造冤假錯案,破壞黨內民主生活,侵犯黨員政治權利以至人身自由的,并不是黨,而是黨內錯誤領導和某些個人野心家,以及有心緊跟或一般執行了整人指示與部署的黨員;除去個人野心家如張國燾和后來的林彪、江青、康生一類不論外,這些不同程度整過人的人,和被整的黨員一樣,按照上述邏輯本來同屬黨的“兒子”;因此,“娘打兒子”論也者,不過是黨的一些“兒子”整另外一些“兒子”,整人時卻“以母親的名義”而已。整得眼睛紅時,還要整到黨外去,那自然談不上“娘打兒子”,而是打鄰居、打朋友、打路人了。
“娘打兒子”論者,以為娘打兒子是天經地義,打錯了也無妨,再進一步,就要宣揚 “丁香割肉”了。即使光就幼兒教育立論,這也已是不折不扣的封建殘余;借喻來講黨組織與黨員的關系,那已經不僅僅是庸俗化了。
認“左”做母,其無后乎!
質之“娘打兒子”論者,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