嘗新

何盛龍（四川）

又是一年秋收上坎時，我想起了多年不曾溫習的獻新。

一根豇豆，一條黃瓜，一只茄子……長輩們從架上的摘掐到擇取，淘洗，入鍋，再到出鍋，祭祀，上桌，做那一切，虔誠得像做一堂儀式。那時候我覺得挺神秘隆重，周到而畢至。敬天地，通常在大門口的檐兒窩里進行，放一條長方凳，刀頭和時鮮蔬菜依次擺列其上，冒著騰騰的熱氣，蔬菜的清香味隨風飄散。父親的禱告，聲音很輕，念念有詞，不外乎感念風調雨順，禮請天地嘗新，之后一揖到地，再三叩首。敬完了天地，不撤香案，只撤時蔬刀頭，碗盤一齊移動到桌上，再次燃香化錢，伏地叩拜，延請列祖列宗。

我們這些小孩子，瞪大眼睛，或遠觀，或近睹。有時，也被大人們支使著，幫忙做一點燒紙焚香的舉手之勞。這樣的染指，備受恩寵。手忙而腳不亂，仿佛在那一瞬間，頑劣的本性被神靈附著，陡然變得神圣而靈動。

和所有鄉下孩子一樣，我們一開始所接受的，便是尊老敬老的傳統教育。不是《三字經》的功勞，也并非《增廣賢文》所滲透，是上輩人以身作則、耳提面命的言傳身教，深植于窮家小戶一以貫之的家教根基之中。

真正深及骨髓的尊敬之舉，恐怕更直接源于 “怕遭雷打”——我幼小的心靈深處，關于背著長輩人吃了未曾嘗新的東西要遭雷打的言論，一度如雷貫耳，經久不息。駭異之下，絕對不敢以身試法。舉一而反三，一年當中應時的蔬菜水果，五谷雜糧，乃至山坡野地上的野生植物，但凡能夠進口的，取食之先，自然而然都會想到，家中的長輩是否已經吃過。長幼有序，尊長為先，由家中壽高且輩長者依次一輩一輩地吃過，是為 “嘗新”。最后才輪到同輩及自己。從小到大，我一直怕雷，大約跟這有著極大的關系。直到如今，五十而知天命，外孫都知道怕雷了，偶爾還會因為一個晴天霹靂而莫名驚悚。恐懼過后，自然會追及靈魂，拷問是否做下了忤逆之事。記得我的祖母，在夏季滾滾的雷聲過后，我們依偎在她的身旁驚魂未定時，總還要擺出一連串事親不孝的龍門陣，刻意鞭撻，說哪里有鉆進柜子被雷劈的，哪里又有躲到樹下被雷打的，全都有鼻子有眼。說到最后才言歸正傳，規勸我們要聽話，要盡孝。上天是恩怨分明的，不會用雷亂打凡人，讓我們后怕的心靈，得到一種慰藉。盡管如此，每年雷雨季節，那扯著火線子的閃電過后，轟隆隆的炸雷，總不免使我們膽戰心驚。即使我們并不忤逆，并未偷吃禁果。

從前看來，嘗新之舉，天經地義。擅越雷池，必遭天怒人怨。但如今人心不古，嘗新之說，似已過時，甚或為奇談怪論。

進城后的頭幾年，每年買了新米下鍋前，或者某天下鄉和出差，遇到吃新米，都要打電話回家問問父母，看他們獻過新、吃過新米沒有，若吃過了，才敢動口吃。后來，大抵鄉下獻新之舉也淡化了，程序也不走了，我們在城里，這方面的意識也跟著淡了。淡是淡了，然而每年新谷子上坎，吃新米的第一頓，意識還是到的，動筷子之前，會想一想父母在家里會否已經吃過。假設算著日期，父母可能還未吃，心里至少會道聲罪過，看起來文過飾非，但求的是心安理得。

曾經想過，也許是反季蔬菜的大量出現，使原本應該在四時八節應景而新的東西，遜色不少，乃至被完全忽略。這看似進化的反季，同時也反了傳統，反了人倫綱常。

我們的家教，其實也在淡化。比方我對我兩三歲的外孫，并不再給她灌輸嘗新的理念，但我還是會教育她必須珍惜糧食，不允許她隨意糟蹋。有時為了唬住她，甚至會沿用糟蹋了要遭雷打的古訓。這一招雖然靈驗，但感覺小姑娘同我的兒時一樣，內心深處怕雷。因此又不得不反思，這古為今用，是否得不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