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實中堅持虛構

宋先梅（四川）

四川具有獨特的地形、地貌特征，也內含了獨特的文化，從古至今，均有大批作家活躍在文壇上，成為中國文化中一道燦爛的風景。進入21世紀的10年間，又有很多作家及其作品涌現出來，這些作品，就數量上來說，可謂蔚為大觀，但從質量上來看，卻不容樂觀。我們通過大量的文本閱讀和四川作家創作研究發現，有些四川作家已經形成了自己的創作觀，有些還處于慣性寫作的階段，還沒能對自己的創作進行自覺的反思。就前一類作家來說，已然形成的創作觀念，對他們未來創作的影響既有利，又有弊。其利在于，他們已然通過自己的創作實踐活動，對小說這種文體的創作有了更多的理解和領悟，因此有望創作出更高水準的作品；其弊在于，如果這樣的寫作觀念本身便存在著一定的局限，那么他們往后的創作，很有可能繼續沿襲慣性寫作的道路，不斷地進行自我復制，而這種情況在進行現實主義創作的鄉土作家中更應該引起注意。

賀享雍在農村生活了四十多年，當過農民，種過地，當過鄉上不脫產的 “八大員”，還做過家鄉的父母官，他說： “對農民沒有感情，就不要寫農村題材。”面對農村日益凋敝的境況，賀享雍深情地說：“或者是因為自己也做過農民，或者是幾十年目睹的父老鄉親的貧困、不幸乃至冤屈實在是太多了的緣故，所以，當我拿起筆準備創作的時候，我就決心要成為父老鄉親的忠實代言人。”賀享雍的創作態度無疑是十分真誠的，但是，就小說的創作而言，僅有誠心還遠遠不夠。因此，就連作家自己也對自己這種 “代言人”的創作定位和創作方式產生 “猶豫和疑惑”。他說： “一部洋洋灑灑幾十萬字的作品，把農民遭遇的一連串不幸和苦難，寫得那么逼真，那么細膩，但它和一篇真實的、有深度的新聞報道相比，難道會更具有震撼力、更能催人淚下嗎？農村題材的文學，除了直接為農民鼓與呼外，是不是還應該有點什么？”這就說明，賀享雍已經認識到了自己創作的局限，并且也知道 “有些理論家”對自己的創作提出了批評，建議他應該到“現實與歷史、事件與本質、社會與政治、道德與法律等等之間，去努力尋找和挖掘農民……最本質的東西”。然而，作家對此并不以為然，他以一句 “簡單的觀念代替不了豐富的現實”，以回家所見的鄉親們的現實境況留給他的心靈震撼這一無比正當的理由，拒絕了 “理論家的意見”，仍然選擇堅持自己的 “代言”身份。這樣的 “拒絕”，其實也正顯現了賀享雍作為創作者的局限，即他對于自己還未能深刻領悟的東西有著某種程度的曲解。

這種現象在鄉土作家的創作中很是普遍。作家李一清似乎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他結合自己的創作，談到了一個農民作家必不可少的 “農民體驗”。他說：“我認為，在身份意識和情感體驗上進入農民角色，這是一個農民作家的生命情感底線，但如果一味滿足和遷就于這種底線，我們的創作是很難從一個真實的世界進入到文學的世界的。”因此，他認為，要讓真實的世界變成文學的世界，作家必須要有 “農民關懷”。而所謂 “農民關懷”，在李一清看來，就是 “作家的本體性關懷更具有超越于關懷對象的一面”，就是作家要 “強化自己的身份意識，借助于作品去震撼人心、啟迪靈魂，從而帶給人在實際生活中所不能企及的審美愉悅”。然而，李一清雖然很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但在他的創作中， “農民關懷”的切入點并沒有真正落實，而他在對語言的駕馭、經營結構的能力等方面又還存在著一定的缺陷，因而他的創作便始終未能突破經驗敘事的藩籬和窠臼。

鐘正林在其中篇小說 《鷹無淚》的創作談中說： “近20年的記者生涯和四川深山青牛沱21年的生活成就了我的小說。在基層長期從事記者工作的我夜里挑燈與小說結緣，那些白天耳聞目睹的鮮活細節撲面而來，那些生態和環境的遭遇重創觸目驚心，那些社會底層和土地深沉背景中的形形色色的人物銘心刻骨，成為我小說創作取之不竭的豐厚倉庫。讀者們在我的小說中讀到，我的小說主人公大都是農民或農民工，背景也多是四川西部一個叫青牛沱的地方。這個青牛沱與西部大多數鄉間村鎮一樣，在改革開放的潮起潮落中，不斷地發生諸般變化，所有的困惑與煩惱不期而來。讓目光越過表面的事象聚焦于當下農人的內在 ‘隱痛’，由此顯現出我自己所歷經的情感與傾吐意向，吻合于這個社會的大多數歷經的情感與傾吐意向，乃是我這個中篇小說選集的個性。”鐘正林的這段頗有些拗口的話為我們傳遞出了這樣的信息，即 “傾吐意向”是他所有的創作動機。為了實現這一 “傾吐意向”的情感訴求，鐘正林小說大抵采取的是一種 “直接反映”的創作方式。然而，也許是 “直接反映”的創作方式太過簡單，也許是由于這些紛至沓來的生活太過蕪雜和凌亂，總之，鐘正林的小說最大的病象就在于其所選取的經驗性的生活片段太粗糙，似乎還沒有經過過濾和沉淀，便被作者鋪陳在了小說中，因而顯得過分繽紛和擁擠。

羅偉章長期以 “底層寫作”著稱，苦難的童年成為羅偉章進行文學創作的原動力和精神源泉。他說： “我過著那樣的童年，看到的是那樣的人生，不寫那些該我寫的，你叫我寫啥呢？現在，我的親人和村里的絕大部分年輕男女，都到外地打工去了，他們的故事我經常聽到，他們的感情我能夠理解，不僅僅是理解，還感同身受，很自然地就會在一個恰當的時候將其表達出來。”我們在羅偉章主要的 “底層寫作”的作品中，不難看出作家對故鄉人們苦難生活的 “真實、真誠和迷戀”。即：“作為寫作者，光看遠遠不夠，還要體驗。由于稟賦有別，體驗中自會分出境界，但它最有價值的部分，必然是真誠。分析起來，無論我在哪個時段的寫作，其實都貫穿了這樣一個核心：真誠地抒寫底層民眾的人生境遇。”正是基于這樣與現實之間關系的創作理念，羅偉章的作品在充分融入自己生命體驗的同時，還比較全面地展示了在一定的社會歷史時期，底層生活中的個人生存與歷史的發展之間、個人的欲望與道德體驗之間、個人的社會規定性和行動之間所形成的內在張力。而讀者往往也容易在這樣的張力場中，跟隨作者艱難地去探索和求證人的可能性。這無疑也是羅偉章敘事中一種有效的策略，但這種策略明顯是作家在不知不覺中逐步形成的。因此，作家一方面在其創作中多次沿襲這樣一種慣性，另一方面，他自己卻并不承認這就是一種 “策略”，而對所謂 “寫作策略”之說采取了明顯的拒斥態度。他表示：“必須承認，底層敘事的部分作品，包括我自己的部分作品，藝術上缺乏陌生化效果，對集團利益的關注勝過了對人的關注，對事物的認知還沒有形成歷史的縱深感，此外敘述策略也不夠高明。”但是，羅偉章還是愿意堅持自己的創作路線。他說： “敘述策略這個詞，是讓我極其崇拜又極端反感的。崇拜它，是因為我自己的敘述不夠好，但我能從某些作家的敘述當中，讀出花的香味和流水的節奏，嗅到大地的氣息；反感它，是因為另一些作家腹內空空，卻企圖用所謂的敘述策略掩蓋靈魂的蒼白。”在此，作家顯然是將 “敘事策略”看成了一個太過高蹈的概念，他因為想要強調自己對于寫作的真誠態度，以至于把其他的一切都與之對立了起來。但其實，作為關注人的內心的文學，應該說，貼近生活的真誠寫作態度，無論在任何時候都應當是創作中應有的題中之意。而作為書寫者，如何協調和處理個人與經驗、經驗與現實、現實與創作之間的關系，其實本身也就包含著一種敘事的策略。

在此，我們首先來看看作家的創作動機和作品與現實之間究竟應該有著怎樣的聯系。在這一問題上，評論家謝有順指出： “一個作家所提供的寫作理由，會決定他和自己的寫作、人生以及現實之間簽訂一份什么樣的契約。這份寫作契約，是作家實現理想、表達現實的重要依據；這份契約，要決定你的寫作面貌，也將影響你的寫作到底能走多遠。”上述作家的言論恰好印證了謝有順的這一論斷，即作家對待現實的態度必將在總體上決定作家的創作走向。而王安憶更將這樣一種觀念表述為： “我以為小說最大最重要的技巧，在于生活與小說的關系上，這關系包含了一切。”然而，要處理好現實和小說之間的關系，經驗的書寫和對生活的摹寫與刻畫，還僅僅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而另一方面，它似乎還應該在對現實生活的真誠體驗和反思、體悟的基礎上，憑借想象出的虛構故事，為人們營構一片精神的棲息之地，引領人們從現實的遭際中去尋求一種形而上的關于存在的思考。

那么，究竟應當如何處理生活與小說之間的關系呢？按照王安憶在第六屆 “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的獲獎演說中所說，那就是 “在現實中堅持虛構”。在 “現實中堅持虛構”，意味著小說的價值，不光是呈現和反映生活 “是”怎樣的，它還應探討生活 “應該”是怎樣的。米蘭·昆德拉在 《小說的藝術》一書中對小說家的定義也許更加深刻地說明了這一問題。他將小說家定義為 “存在的探究者”，而把小說的使命確定為 “通過想象出的人物對存在進行深思”， “從而揭示出存在世界不為人知的方面”。他說： “小說審視的不是現實，而是存在。而存在并非已經發生的，存在屬于人類可能性的領域，所有人類可能成為的，所有人類做得出來的。小說家畫出存在地圖，從而發現這樣或那樣一種人類可能性。……存在的領域意味著：存在的可能性。”米蘭·昆德拉的這個著名論述為我們指出了小說的存在價值所在，即它至少應該包括 “存在”與 “可能性”這樣兩個基點。這兩個基點，事實上也就對應著王安憶所說的 “現實”與 “虛構”這樣兩個維度。其中， “現實”是構成小說的世俗生活內容， “虛構”則將指向小說的內在精神和人的 “存在”。

但四川作家所缺乏的可能正是這種在“現實中堅持虛構”的能力和對 “存在的可能性”進行探究的興趣。如前所述，他們所愿意展現的，更多的只是經驗的現實，然而他們所經歷的現實卻又顯得如此的單調和貧乏，正如評論家易丹所說： “今天四川小說家們的眼光總是在盆地里轉悠，不少人只是滿足于把自己身邊那些帶有泥土氣息的生活殘片，用一種溫情脈脈的語調復述給人聽……這種盲目追求泥土氣息的現象似乎顯示出四川地域小說家們在觀察現實的眼光上，帶有農民意識式的狹隘，它恐怕是四川小說近年來難以躋身全國一流行列的一個重要原因。”也就是說，當作家們只是熱衷于 “直接現實主義”的描寫時，文學就很難插上飛翔的翅膀，引領人們在精神的領域內去作更遠的周游。因此，只要我們對四川文學的發展還懷抱著一種希冀，我們就不得不追問：一個有所抱負的作家，應該如何處理經驗與記憶、個人與世界、想象與虛構之間的復雜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