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不大

胡長路（四川）

長不大！是川東北罵孩子最惡毒的話。

五歲那年，正是千人恨、萬人厭的年齡，我掏出小雞雞朝老家的涼水井里撒了一泡渾濁的童子尿，水井里冒出的涼氣讓我咯噔打了個寒戰。

對門大娘來挑水，她將兩只水桶扔在井沿，揮著扁擔將我攆出老遠。她站在井邊尖聲叫罵，長不大的畜生，活該沒人要！她尖銳富有穿透力的罵聲引來了大群村民。頓時，每個村民都憤怒地瞪著我、責罵我，他們眼睛里布滿猩紅的血絲，像一頭頭干渴狀態下焦躁不安的騾馬，而我卻像無意闖進菜園又被攔回圈的牛犢，無辜地看著他們。

我的奶奶，佝僂著瘦弱的身子，蝦米一般從人群中擠了進來，她一言不發，將我馱在背上，又蝦米一樣從人群中擠了出去。

傍晚的時候，生產隊長到了我家，隨行的有對門的大娘。他說，小孩是咋回事？

奶奶說，對不起。

他說還有沒有人管？

奶奶說孩子太小，不懂事。

隊長轉身，瞪著牛眼對我罵，小混蛋，再向井里撒尿，割了你的小雞雞。他邊說邊用力地比畫了一下。擦！

我下意識地捂了褲襠，快要哭了。

奶奶說，干什么呢？嚇壞小孩子。

隊長才笑了，就這樣吧。

可是大娘卻不干，她說天干缺水，井里有尿，喝什么？

下河挑去。

來回兩公里路，你咋不去挑？都怪這長不大的小畜生。

你說誰長不大呢？奶奶突然黑了臉，朝大娘撲去，她將大娘掀翻在地，薅著她的頭發。她說，你再說一遍試試，再說一遍試試。奶奶瘦弱的身體像一只精瘦的螞蚱，爆發出驚人的能量。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陣勢嚇哭了，茫然無措地站在旁邊。我知道自己犯錯了，但是我并不知道朝井里撒尿是一種多大的罪過。

奶奶的瘦弱與衰老讓她很快落敗。大娘從地上翻了起來，她將奶奶騎在身下，兩人不停地廝打，直到我的父母從地里回來才將她們拉開。

夜里，奶奶和大娘被叫到生產隊。為示警告，生產隊扣了我家兩個工分，并訂下保證，以后一定要看好孩子，不得再朝井里撒尿。為息民憤，我的父母為生產隊到河里去挑了一個月的水。

從那以后，大娘不敢再罵我，奶奶也不和大娘說話，兩人見面就像斗紅眼的公雞，只差誰先動手就上去狠啄對方幾口。

這種仇恨一直僵持到奶奶咽氣的那一刻。

奶奶說，牛娃，奶奶放牛從大路邊撿回了你。

我說，奶奶我知道。

奶奶說，他們都不喜歡你，罵你長不大，可是你看你現在長得多高了！

我難過地站在旁邊，點頭。

奶奶說，別恨你大娘，這年頭，都不容易。

我說我知道……

大娘是奶奶去世后的第三年走的。中風偏癱的她躺在床上整整三年，躺在黢黑，散發著濃烈霉味的被褥里不停地呻吟，不停地罵人。我回老家給她買了煙，她用深陷的眼眶看著我，嚇跑了我年幼的兒子。

大娘去世后就葬在奶奶旁邊。春節的時候，我帶兒子去祭墳，我將這段故事告訴了兒子。兒子趁我點紙的時候，朝著大娘的墳頭撒了一泡尿。

我暴跳著將兒子揍了一頓。兒子嚇得大哭，驚飛了幾只停在樹杈上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