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曉丹
摘 要:阿多諾在《否定的辯證法》一書中對形而上學進行了批判,主要批判了形而上學傳統中的同一性思維、概念帝國主義以及體系性。阿多諾認為同一性思想破壞了現象界的多樣性和特殊性,妄圖消解一切矛盾是需要批判的。同時,阿多諾也批判了海德格爾的形而上學觀,特別是海德格爾的存在概念和基礎本體論。最后,阿多諾提出了自己的否定的辯證法并且建構了這一理論存在的空間—星叢。否定的辯證法強調非同一性和徹底的否定性,注重特殊性和個別性。
關鍵詞:同一性;概念帝國主義;海德格爾;否定性;星叢
中圖分類號:B08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4)18-0027-03
阿多諾的晚年巨作《否定的辯證法》有著極其深刻的哲學淵源,在書中可以看到大量對康德、黑格爾、海德格爾等哲學家思想的獨到解釋和批判。隨著阿多諾遺著的不斷問世,我們還發現古希臘哲學,特別是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哲學也對其否定辯證法的思考產生了不小的影響。《否定的辯證法》一書不僅是偉大哲學家們思想碰撞的匯集地,同時也展示了阿多諾豐富及深厚的理論思想。因此,對該書的深入研究是理解阿多諾思想不可回避的重要一環。把握阿多諾的思想,不能僅僅簡單地停留在否定一切、破壞一切、解構一切,以及揭露和批判形而上學的問題和缺陷之中,還應該深入到形而上學和辯證法的內部,從內向外層層突破,最終在批判了形而上學之后,結合辯證法重建形而上學。
一、對形而上學的批判
形而上學的傳統是強調本質與實存的分離,追求一切流動變化的現象背后的不變的、永恒的、本質性的“一”。可是,這樣的形而上學始終充斥著對感性現實的漠視和否定,且對個性、差異物進行概念的強制和剝奪。阿多諾對于形而上學傳統的批判主要針對其同一性思維、概念帝國主義以及體系性。
(一)對同一性思維的批判
縱觀哲學史,形而上學的基本原則和核心就是同一性。這個“一”在遠古時代就得以確立,在巴門尼德那里,“一”是萬物的本質。在芝諾那里,“一”是感性萬變中的不變。恩培多克勒認為,火、土、氣、水是萬物之根,每個根都是獨立的個體,就是“一”。柏拉圖的理念說、亞里士多德的第一哲學以及中世紀基督教的上帝也都是對“一”的不同解釋。可以說,“一”是西方哲學與文化的邏輯基始。黑格爾甚至把這個絕對的“一”客觀化為有神性的絕對觀念,它能統治和支配一切。
正是這種同一性思維,破壞了多樣性和特殊性,妄圖消解一切矛盾。“在奴役一切的同一性原則之下,任何不進入同一性的東西、任何在手段領域逃避計劃的合理性的東西都成為同一性帶給非同一性的災難而進行的可怕的報復”[1]。這種同一性給人類帶來了無數災難,奧斯維辛集中營就是同一性哲學的惡果。為了讓悲劇不再重演,阿多諾決定對同一性思維進行徹底的清算[2]。他認為不可簡單地拋棄同一性,因為沒有同一性就沒有思維,任何規定性都是同一性。但是,他反對黑格爾式的排斥一切差異的絕對同一。他將黑格爾那種高舉同一性的唯心主義的哲學稱為“唯心主義的狂怒”,是不切實際的哲學。而“哲學真正感興趣的東西是黑格爾按照傳統而表現出來的他不感興趣的東西——非概念性、個別性和特殊性”[1]。非同一性才是秘密目標,而傳統思維卻錯誤地把同一性當作目標。
(二)在概念帝國主義中覺醒
阿多諾對形而上學傳統思想的另一個重要批判是針對概念拜物教的。概念拜物教指的是把概念當作一種自給自足的總體并且自認為能夠窮盡被表達的事物的所有特性。這種思想源自于哲學中對于變化的感性運動背后的抽象本質的不懈追求,對于永恒的普遍之物的頂禮膜拜。這種對概念的偏執與熱愛造成了概念的帝國主義。在這個帝國主義中,概念壓制和奴役著一切個別的事物。阿多諾強烈反對概念霸權,他指出概念不可能是自給自足的,它是現實的產物且必定要涉及非概念物。其次,任何客體都不能完全被認識,無論是在質上還是在量上。因此概念并沒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可以無所不包。實際上,這種概念的帝國主義是同一性思維的表征,它期望達到的目的就是讓特殊的事物通過概念的抽象化喪失掉在質上的不同,從而達到可量化的目的,力圖抹殺事物的特殊性。
阿多諾想要用“緊緊地堅持異質的東西”的辯證法來讓人們在概念的帝國中覺醒,擺脫奴役和束縛。“概念的實質對概念自身來說是內在的、精神的,同時又是先驗的。即本體的。意識到這一點,就能擺脫概念拜物教。”[1]批判概念拜物教不是要清除概念,而是超越概念。要讓概念活化,不再凝固、不在自足地以為客體是“一點不落的進入”自身之中。因此阿多諾給概念下了一個全新的定義,“概念既是思維的推理法,又是思維和被思維物之間的城墻——否定這種渴望。哲學既不能繞開這種否定,也不能屈服于他。他必須靠概念極力超越概念”[1]。從概念的帝國主義中覺醒可以說是哲學的解毒藥,從而避免哲學成為絕對且猖狂的唯心主義,也實現了其自我的拯救和解放。
(三)提倡“反體系性”
在同一性思維的籠罩下,傳統哲學里的概念、范疇都是為建立一個形而上學的體系而存在的。正如阿多諾所言,“哲學保持著對體系的敬重”。他稱自己的哲學是反體系的,所謂的“反體系”指的是反對任何理論體系,否認能夠達到對本質的整體的、同一的認識。在阿多諾看來,正是因為體系會讓人們用統一的標準去衡量萬物,才會出現那么多分歧、不協調和否定。特別是當我們去研究矛盾時,因為矛盾本身就是同一的對立,那么我們如何能用體系去規定它呢?若一定要用體系去規范萬物,哲學一定會變成僵死的教條主義,逐步遠離運動變化的社會現實。因此,阿多諾提倡思維放棄建立整體認識、理論體系的企圖。但是阿多諾在書中提到,他并不是盲目地反對任何體系,而是反對這種以黑格爾為代表的封閉的、抽象的唯心主義體系,從而主張否定的、開放的體系,堅持體系只能生存在否定之中。
二、對海德格爾形而上學的批判
對海德格爾形而上學觀的批判是阿多諾《否定的辯證法》一書中的重要部分。阿多諾從內部解析了海德格爾的哲學,看到了海德格爾雖然消解了傳統形而上學本體論,但卻又建立了一種新的本體論,他并沒有放棄一種基始性的東西,而這正是傳統形而上學中的第一哲學[3]。
阿多諾批判的矛頭首先對準了海德格爾的“存在”的概念。海德格爾認為哲學的真正任務就是思考存在,存在是至高無上的概念。它處于直接意向和間接意向之外、主體和客體之外、概念和實體之外,因而它抵制任何思想的規定性。阿多諾認為海德格爾之所以這樣定義“存在”的目的在于想要說明存在既不是一個事實,也不是一個概念,既非主體也非客體,從而逃避了批評家對他的指責。海德格爾既不要主體,也不要實存,只是要從主體對實存的作用中迸發出來的“存在之光”,阿多諾把這種“存在之光”形象的形容為太陽射向物體的光芒。而實際上,海德格爾的“存在”并未離開存在物。總有一個存在物是存在的,就好像此在的追問總要有一個被追問物的存在一樣。既然總要有一個存在物必定要首先存在,那這又變成了傳統的形而上學中的本體論了。存在主義看上去似乎是超越了存在物,實則只是掩蓋了存在物。這種存在概念神秘化是阿多諾所反對的,他認為海德格爾本意是譴責物化,反對主體與客體、本質與現象的二元對立,但是卻選錯了解決方法,導致了一種“存在的神話”。
阿多諾認為海德格爾是在表面上反對本質主義,意圖打破存在論,實際上卻是以隱蔽的方式縱容本質主義,并且沒有放棄將存在的可靠性變為一種基礎的東西,這仍然是傳統形而上學的特點。學者張一兵在他的著作中分析道,相對于傳統形而上學,資產階級的啟蒙思想否定了傳統形而上學的本質與現象的區別,否定了把本質看作現象背后的真理這一形而上的命題,這就導致了實證主義者把任何不是感性材料的東西都抹去了。海德格爾看到了這種實證主義的機械性,但是因為對可靠性的追求使得他還是落入了這種實證性。他追求一種功能性的一元存在,從而保留了形而上學的本質。阿多諾看穿了海德格爾,認為他對存在本體論的構建不是真的解構了本質主義,而是更深地肯定了本質主義,一種“隱形的本質主義”[4]。除此之外,阿多諾還認為海德格爾是反對辯證法的。因為他割裂了現象和本質的關系,接受了來自胡塞爾的對直接性的崇拜,反對反思,關注表象。阿多諾站在辯證法的立場上反對這一觀點,堅持盡管反思有其自身的問題,但是海德格爾不應該極端地走到反思的對立面,最終與實證主義同流合污。
三、阿多諾構建自己的否定辯證法
阿多諾在《否定的辯證法》中最重要的理論工作就是構建他自己的否定辯證法從而對形而上學進行清算,也即形而上學批判。但批判的目的,不僅是單純地否定形而上學,而是最終要實現對形而上學的重建。這一過程得益于否定的辯證法中的否定不是單純的否定,而是辯證的否定、堅持非同一性的否定[5]。阿多諾的否定辯證法的構建主要包括三大部分:非同一性的確立、徹底的否定以及星叢概念的建立。
(一)非同一性的確立
“否定辯證法”的第一個核心概念就是“非同一性”,即反對同一性。在上文中可以看到傳統的哲學一直追求的都是同一性。這種同一性導致了對特殊之物的壓制,最終引起像奧斯維辛集中營這樣的悲劇。否定的辯證法對同一性邏輯的批判并不是簡單地拋棄同一性,因為沒有同一就沒有思想和理性,而是要在包含同一性的概念當中消解絕對的同一,尋求同一中的非同一性。因此,阿多諾強調要用辯證的、靈活的否定來破解同一的魔咒。這一點用特殊與普遍、質與量的問題可以很好地加以解釋。概念是普遍的、一般的,而概念所意指的客體是特殊的。概念的普遍性與概念意指的特殊性是相對立的。黑格爾正是看中具有同一性的普遍性,認為普遍性優越于特殊性。阿多諾批判黑格爾的這一思想,認為“特殊之概念打斷了特殊的實際樣子和不能被直接稱呼的東西,它以同一性取代了這種特殊”[1]。因此,普遍性并沒有優勢,反而破壞了對客體的理解和認識。同樣,黑格爾在質與量的問題上偏重于量,認為量可以把不同的東西在量上同一化,而質只是“惰性的實存”。阿多諾卻認為質的要素才是哲學真正感興趣的東西,才是哲學研究真正的主題。質中的非同一性體現出了對個體的尊重、對人的尊重。
(二)否定是徹底的否定
阿多諾在他的辯證法前加了“否定的”就是為了說明自己與別人的不同,也為了說明自己否定的徹底性。在黑格爾那里,雖然也說到了否定,但是他的否定是一種肯定的否定,追求最終達到統一的否定,因此也是同一性思維的產物。就像阿多諾所說,“把否定之否定等同于肯定性是同一性的精髓,是帶有最純粹形式的形式原則”[1]。黑格爾承認矛盾,但想用非同一性來消除矛盾,之所以否定之后再否定,為的就是要得到重新地肯定,這是他從數學中借過來的。殊不知,這種借過來的公式最終會使主體喪失否定性,從而導致人對于現狀的服從和對整體的順從。阿多諾的否定觀則是徹底的否定,是堅持不懈地否定事實所不是的特性。在他那里,肯定和否定不會共存,因為肯定就是絕對的肯定,沒有否定的余地。而否定又是絕對的否定,不會有肯定。他的否定辯證法就是為了使辯證法擺脫肯定的特征。這種對同一性的抵制,是否定的力量對肯定的力量的抵制,是客體對于主體的抵制。
(三)星叢:否定的非同一性的存在形式
阿多諾的這種否定同一性的哲學思想有它一定的存在形式,雖然不像黑格爾的哲學有嚴密的體系,但是也有自己獨特的系統性。這種獨特的系統就是——星叢。星叢概念使得統一的要素以平等的、相互聯系的方式組合在一起。具體來說就是,概念圍繞在所探求的客體周圍,其中的每一個概念都可以被認為是表達了客體或者核心概念的一個側面。概念與概念之間的關系是相互中介,以此形成一個“力場”。“力場”中的張力可以使要素之間既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不至離得太近或太遠,從而使整個星叢不會太封閉也不會太松散。通過使概念進入一種關系,集中為描述事物提供客觀性,這樣就可以使概念完整地表達客體從而彌補了單個概念描述客體時所造成的片面性,這是星叢的優勢。在這樣的星叢中,概念沒有所謂的“等級制”關系,因此也就不會被壓制和奴役。語言作為概念與客體之間的橋梁,起到一種指引和定向的作用,把概念指向他意指的客體。阿多諾同時指出,星叢概念既是概念之間的,又是概念與客體之間的聯系。因此星叢概念既可以反對同一性,又可以強調異質性。阿多諾在概念的星叢中游走,他的非同一性和辯證的否定觀也只有在星叢中才能展現出來,可以說星叢是阿多諾理論馳騁的空間。
綜上所述,阿多諾在他的《否定的辯證法》一書中對傳統的形而上學和海德格爾形而上學觀做了批判。反對傳統的形而上學中的同一性思維和概念的帝國主義,并且提出了反體系構想。認為同一性原則、概念拜物教、體系是對自然和個人的壓迫,都有助于壓抑人的本性和維持現有的社會狀況。阿多諾反對海德格爾的存在概念和基礎本體論,不能接受把存在當作既不是概念、又不是客體的抽象之物,也不能接受海德格爾表面反對本體論,而實際上卻走在本體論的道路上。在批判形而上學之后,阿多諾并沒有拋棄它,而是努力構建否定的辯證法來拯救岌岌可危的形而上。他的否定的辯證法不僅是一種理論認識,同時也是一種實踐的哲學。阿多諾是20世紀人類精神演變發展的一個重要推動者,他的《否定的辯證法》一書的影響也會深遠流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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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李長成.“同一性”的瓦解與“否定辯證法”的生成[J].廣西師范大學學報,2010(6).
[3]趙海峰.阿多諾“否定的辯證法”研究[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
[4]張一兵.無調式的辯證想象[M].上海:三聯書店,2001.
[5]白鋼.辯證法與形而上學的雙重拯救——評《形而上學的批判與拯救:阿多諾否定辯證法的邏輯和影響》[J].高校社科動態,200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