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的黃金時代

程蒙

“我為我的祖國感到驕傲。”1995-2005年時任波蘭總統亞歷山大·克瓦希涅夫斯基曾如是說。當然，他有這個資本說，因為這個國家即將要慶祝一系列令人歡快的紀念日：加入歐盟10周年紀念日，加入北約15周年紀念日，東歐劇變25周年紀念日。自16世紀亞捷隆王將波蘭的領土拓展到北起波羅的海，南近黑海之后，波蘭從未像如今這樣繁榮、和平、統一和有影響力。

黃金時期

1989年，東歐劇變時，波蘭幾近破產，農業大而低效，道路、鐵路糟糕透頂，經濟不及大個頭鄰居烏克蘭。彼時在前社會主義陣營中，前景最被看好的當屬捷克斯洛伐克以及匈牙利，而波蘭則一片黯淡。

上世紀90年代初，波蘭推行苛刻的經濟休克療法。取消價格管控，限制工資上漲，削減物資服務補貼，平衡預算，一系列市場導向的改革推廣開來?！爸委煛边^程很痛苦，但經過好幾年的劇烈衰退后，波蘭經濟恢復增長，且就此一發不可收，2004年加入歐盟之后更是取得了長遠的進步。自此，波蘭的年均經濟增長率達到4%。按購買力平價計算的人均GDP如今已達歐盟平均水平的67%，而1989年時這一數據僅為33%。

波蘭是2008年爆發的金融危機中唯一逃過一劫的歐洲經濟大國，部分算是運氣，還有部分原因要歸功于財政和貨幣政策的靈活，波蘭貨幣茲羅提匯率頗具彈性，國際貿易風險適度，家庭和公司債務少。去年，波蘭的GDP達到16320億茲羅提（約合3810億歐元，5160億美元），比金融危機開始時還高出了五分之一。波蘭財政部預計今年的增長率將超過3%。

穩定的經濟成績給予了波蘭在歐盟的經濟事務以及政治事務上的額外權重。如今的波蘭被歸為歐盟六大國序列，和德國、英國、法國、意大利以及西班牙并列（不過就其去年的人均GDP來說，按目前的匯率來換算也就1.1萬美元，依然連西班牙的一半還不到）。德波關系已經成為歐盟內第二大雙邊關系，僅次于法德軸心。

這種效應還直接影響到了波蘭在國際上扮演的角色。自烏克蘭危機開始，歐盟與美國的領導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波蘭總理唐納德·圖斯克以及外長拉蒂克·斯科爾斯基。波蘭和波羅的海沿岸國家是歐盟與北約東線最重要的部分，正如斯科爾斯基所說：“我們同呼吸共命運?！背诉^往歷史上的混亂關系之外，自蘇聯解體以來，波蘭一直期望出現一個獨立、自由、強大的烏克蘭，而不僅僅是作為波蘭和俄羅斯之間的戰略緩沖。

然而東歐局勢的不穩定令波蘭人擔憂：去年波蘭有60%的天然氣來自俄羅斯，而波蘭農產品57%出口到俄羅斯。不過從政治上講，此次烏克蘭危機為圖斯克和他的中右翼公民綱領黨加分不少，要知道圖斯克和他的黨派因為經濟放緩，加上失業率增長，支持率下滑不少。但這個問題或許不只是圖斯克的問題?？梢韵胍?，無論下屆誰上臺，如果不解決國內問題，都有出局的可能。

農業：波蘭往下走的模板？

波蘭的經濟轉型依然還沒有完成，農業需要進一步改革，富庶的西部和貧困的東部之間鴻溝依然存在。目前波蘭政府還面臨一個比較大的麻煩：要不要以及什么時候加入歐元區。三分之二的波蘭人反對加入歐元區，因為一旦入伙，那么波蘭貨幣茲羅提就可能要退出歷史舞臺，而目前的波蘭還根本做不到。這種糾結的心情如同當初波蘭人加入歐盟時對農業的擔憂一樣。

當初可能根本沒想到的是，農業竟然是波蘭自成為歐盟成員國以來所收獲的最大單項福利了。一開始農民們堅決反對加入歐盟，在波蘭加入之前，波蘭農民黨就預測全波蘭200萬個農場中僅有60萬個能在歐盟體制里幸存下來。不過當歐盟的資金涌入時，農民開始喜上眉梢。波蘭農業自2007至2013年間，從歐盟那里得到400億歐元，接下來到2020年前還有424億歐元的援助。

下西里西亞省種蘋果的農民馬切伊·卡爾賽斯基很喜歡他這個工作。在這個靠近華沙的地區，他擁有一個40公頃的蘋果園。在蒲公英草地的映襯下，紅彤彤的蘋果顯得格外驕傲。

卡爾賽斯基的父親早在25年前就開始種蘋果了。而卡爾賽斯基本人則在英國和美國都喝過“洋墨水”，當然最終的目的就是回來種蘋果。果園常年雇請5個工人，修剪季時增加10個，收獲季時增加到30個。在9、10月份的收獲旺季時，卡爾賽斯基通常會雇用烏克蘭人，因為當地勞工不僅貴，還特少。

蘋果是波蘭人最成功的出口產品。去年波蘭取代中國成為世界上最大的蘋果出口國。波蘭三分之一的農作物（約合120噸）都出口國外，而俄羅斯就消化了其中的57%。波蘭整個農產品領域中，從谷物到肉類，都領先世界水平。去年農產品出口達到850億茲羅提（約合270億美元），比2012年增長了11.5%。

多虧了歐盟的資金，自波蘭加入歐盟后農民的平均收入翻了三番，要知道這些援助資金有一半是直接給現金，不管你需不需要。大農場開始現代化，變得更加高效。過去10年，波蘭的家禽產量翻了兩倍，成為歐盟漿果和栽培蘑菇的頭號生產國。

不過從長遠來說，即便是對于農民，農業補貼也是個好壞參半的事。在一些國際農業機構專家眼里，加入歐盟反倒讓波蘭的農業改革速度放緩了。波蘭的農業依然處于高度碎片化狀態。農業在GDP的比重占到3.4%，卻占到全國勞動力人口的12.4%。全波蘭有一半的農場處于勉強生存的狀態，這些農場中有92%的面積不到20公頃。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對波蘭的一份最新報告，重點批評了農民對社會福利的高度依賴，除此之外農民還享受高稅收福利。

農民是波蘭政壇的一支重要力量。波蘭農村人口總比為39%，而對于這個群體來說，他們最擔心的是烏克蘭的局勢。如果俄羅斯打出進口禁令牌，那么波蘭的蘋果和肉就賣不出去了。除此之外，波蘭人還指望著烏克蘭人來農場打工。也正因如此，他們對政治的訴求不僅僅在國內。

難以為繼的經濟增長

亞努茲·賈科維亞克是波蘭前商業游說團體波蘭商業圓桌的首席經濟學家，他對波蘭這十年的前景表示樂觀，但對其遠景有所懷疑。波蘭已從歐盟得到1020億歐元現金的支援，從現在起，到2020年，還有1060億歐元可以收。而目前的風險是，波蘭政府打算把錢都花在基礎設施建設上，這樣在短期內就可以見到成果，這就忽略了如何從長期來講讓經濟更具競爭力，比如職業培訓或是高等教育。endprint

許多波蘭人都意識到其他歐盟成員國已經錯過了利用歐盟資金來進行結構改革的機會，賈科維亞克就說：“葡萄牙有很好的高速公路，可沒有有競爭力的公司。”目前波蘭成功的原因在于廉價的勞動力，而這正是西歐與美國公司把波蘭改造成了一個承包商的原因所在。不過現在看來，這個優勢已然不在。

波蘭經濟最大的挑戰在于規避中等收入陷阱。波蘭在經濟投資和積累上都還不夠，所以難以從目前西歐主要的轉包商角色轉換為創新型全球化經濟體。2004-2011年間，波蘭的平均積累率僅為GDP的17%，平均投資率僅為GDP的21%，這兩個數據都比歐盟的平均水平低。目前在研發上的開支僅為GDP的0.85%。

在麥肯錫華沙分部的丹尼爾·博涅基看來，波蘭變革要靠三大支柱：必須縮小與西歐國家的產能差；加大對特種設備產業的投資；加快全球化進程。與歐盟東擴前的15國相比，波蘭企業每小時產能僅只有前者的60%左右。

這其中既有培訓和裝備拖后腿的原因，也有公司管理不善的原因，波蘭企業擅長在將產品投放市場之前就能將其完善，但這主要還是對外國產品或是使用外國技術的前提下。大多數波蘭企業規模太小，而且僅僅只是著眼于波蘭國內或是地區市場。波蘭唯一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跨國大企業便是波蘭銅業集團，這個國有公司是世界上最大的銅礦和銀礦企業。

“我很好”，這句話可不算是波蘭人的口頭禪。按照克拉科夫國際文化機構負責人加塞克·珀奇拉的觀點，有80%的波蘭人從波蘭近幾年的巨變中受益，而剩余的人中，包括已倒閉的國有企業比共產黨執政時期還要糟糕。自我否定和懷疑，對未來充滿不安定感，這幾乎成為波蘭的民族性格了。

或許這一次與以往不同。按照世界銀行經濟學家，一直看好“波蘭新黃金時期”的馬欣·皮爾托斯基的觀點，所有的長期項目都在表明，至少到2030年之前，波蘭將持續保持高于西歐國家的增長速度，并與西方走得更近。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預測，2011到2030年間，波蘭的人均GDP將年均增長2.6%。而咨詢公司普華永道則預測到2050年之前，波蘭的年均增長率將達到2.5%。

不過，對于波蘭來說，最為緊要的任務是為其膨脹的公共機構“瘦身”。自東歐劇變后，波蘭的公務員人數翻了三倍，達到46萬人。在官僚機構的妨礙下，私營企業都被擋在了市場之外，這也是一些優秀的波蘭精英移民國外的原因之一。

然而甩掉這個包袱可并容易。許多國有企業低效，且飽受利益團體和政客的干預。整個體制雇用了太多人，如果解雇這些人，礙于強大的工會和游說團體，這么大的群體又無從安置。這個現象在學術界也很常見，在盧布林的公立大學里，教務人員僅占一半，剩下的都是行政人員，而事實上行政人員的比例應該是四分之一。

相比而言，波蘭的國有經濟在私營經濟的映襯下顯得格外不給力。在國營領域，波蘭出類拔萃的公司屈指可數。即便是在傳統的煤礦產業領域干得好的企業也都是自主經營的私營企業。以盧布林地區的博格丹卡煤礦為例，這個已經關停了20年的老煤礦在私人資本接手后，其成本比西西里亞的國有煤礦低了40%。

沒人干活怎么辦

不過，波蘭若想繼續閃光，就必須得找到解決幾大難題的方法。最大隱患便是波蘭人口資源難以為繼。波蘭的出生率位于世界最低國家之列，平均每個婦女僅生養1.3個孩子。這個信奉天主教的國家出現這等情況，主要出于財務和現實原因，很多夫婦感到養活一個孩子已經是碰到天花板了，托兒所和育嬰所又少得可憐。相反，在英國的波蘭人就達到人均2.1個孩子，因為他們在財務上更有安全感，這一數字甚至比英國當地人還高。

波蘭不僅是歐盟目前生育率最低的國家之一，同時還是個移民國家。如果烏克蘭一旦陷入動亂，將會有大批難民涌入波蘭，但這依然不能解決問題?！叭绻麣W盟的資金斷掉了，那么人口問題就會爆發出來?！本S斯瓦大學校長克里斯托弗·羅賓斯基如是說。目前維斯瓦大學的招生情況并不理想，所以他把目光投向了國外，寄希望于能從國外招到新生。

19-24歲這一年齡段的波蘭人人數可能在2012-2020年間驟降27%，而在接下來40年里，波蘭整個勞動力人口將縮減超過20%，這將給養老體系帶來巨大壓力。這其中不單單只是低生育率的因素，波蘭人，尤其是年輕的波蘭人有移民傾向者居多。自2004年以來，據估算約有210萬波蘭人移居海外，其中大多數去了西歐。

雖然有部分人在金融危機爆發后返回了波蘭，不過如今又再度往外走。在英國或是德國，這些波蘭人通常會接受那些遠低于他們能力值的工作，因為相比而言，他們在國內根本找不到工作。去年，波蘭年輕人失業率為26%，高于歐盟23%的平均水平。而且波蘭的雇主們常會提供沒有社保的固定合同，即所謂垃圾合同。

唱高形勢的人會大談波蘭的收入以及生活質量的提高，但絕口不提移民這類事，并指出波蘭與西歐的工資差距正在不斷縮小。波蘭外長斯科爾斯基就以愛爾蘭為例自我安慰：因為愛爾蘭在加盟歐盟20年后出現了僑民回歸潮。

當然，解決問題不一定都要靠自家人。來自鄰國烏克蘭、摩爾多瓦、白俄羅斯或是來自亞非兩洲的移民是解決人口問題的一種途徑。波蘭境內現有60萬烏克蘭人在工作，不過這些人中的大多數都會在兩國之間來回通勤。二戰之前，波蘭是個多樣化且相對寬容的國家，少數民族占到人口的三分之一，但當波蘭全境的猶太人遭遇大屠殺的滅頂之災，加上波蘭版圖的重置，一切就此改變了，330萬猶太人減少到1萬人。目前波蘭人口中僅有1.8%外來人口，而歐盟的平均水平為6.7%。

波蘭的年輕人流動性強，積極性佳，波蘭的中等教育體系也有了長足進步。在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最新的國際學生評估項目研究中（此項目主要考察15歲青少年在數學、閱讀以及科學方面的成績），波蘭學生位列全歐洲第6，全世界第14，領先于德國、法國和美國學生。波蘭18-24歲的群體中，有近60%在接受高等教育，然而波蘭的大學與世界其他國家的大學比還不夠好。全國僅有兩所大學，華沙大學以及克拉科夫的亞蓋隆大學躋身全球400強大學排名之列。

當然，國有領域的改革并非一夜即可完成，而波蘭的人口問題也不可操之過急。在過去25年里，波蘭在很多方面已經超出人們的預期了。只是歷史讓波蘭人形成了悲觀和自我懷疑的民族性格。近500年來，無論波蘭如何享受和平與繁榮，最終都會因為外國入侵，落得個悲慘的結局。如今波蘭再度繁榮起來，自1989年之后，波蘭人的收入和生活質量已經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其經濟增長速度也比歐洲任何一個國家都快。波蘭還在歐洲的外交事務中扮演著重要角色。那么這一次運氣會相伴到底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