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生
[摘要]以往對性善性惡的討論,都是把人當作給定的事實為前提的,所以才有了先天、后天的爭論。人是從自然界中分化出來,走上了文明的社會的大道,才產生了性善性惡的問題。人作為社會動物,它沒有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這類二重性,人所有的屬性都社會化了。進步是在矛盾中展開和實現的,沒有矛盾便沒有發展。
[關鍵詞]無目的的合目的性和有目的的無目的性;為他與為我;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對象化與異化。
[中圖分類號]B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2-2426(2014)06-0004-03去年冬天,上海的一位老同學送了我一本討論性善性惡的新出版物。這對我是個鼓勵和督促。因為近年來,由于意外的原因,我基本上不讀書不寫作了,報紙雖然還是天天在看,但也不像以前那樣,看到有興趣的便剪下來,旁邊還要注上幾句話,以備后用。現在收到了新書,就不能不學習了,否則對不起老同學。此書材料豐富,我的確從中學到了不少知識。但也有些不滿足,所以,簡要寫下了自己的想法供老同學批評。
一
性善性惡的問題,爭論了兩千多年,至今沒有解決,這是為什么呢?芽如果現在再來討論這個問題,仍不追問為什么?芽那么,我們可以斷言,再爭論四千年仍解決不了。猶如生物學史上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爭論一樣,把一個假問題當真問題來討論,當然找不到爭論雙方都能同意的結論了。因為今天我們看到的雞和蛋是經過了很長時間的歷史發展才形成的,到哪里去找到先有雞或先有蛋的現成的開端呢?同樣的道理,人也是在長期的歷史發展中形成的,到哪里能找到永恒不變的性善或性惡的先天根據呢?19世紀的德國哲學家路德維希·費爾巴哈說:人是從自然界中走出來的,但是僅僅從自然界中走出來的還不是人,人是人的產物,是歷史和文化的產物。費爾巴哈本人未必充分理解他所說的那句話,但科學證明了他所說的是真理。同時,我們還要指出,不僅僅不同的民族對善惡的理解是不同的,即使同一個民族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對善惡的理解也是不盡相同的。先天的即普遍的永恒不變的善惡標準是沒有的。
所以,我以為,現在再來討論性善性惡的問題,一定要找到新的理論基石,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把人當作一個超歷史的給定的實事,然后列舉他的某些現象來證明自己的結論。只是肯定了經驗中的事實,不能證明思維判斷中的必然性,這是近代經驗論和唯理論爭論中已經明確了的結論。
要尋找新的理論基石,就得分析人所特有的存在方式。因為我們沒有聽到有人追問,事實上也不會有人追問,某種自然動物是性善還是性惡。例如,沒有人會說,老虎愛吃肉是性惡,小兔愛吃草就是性善。這說明性善性惡不是自然界的問題,而是人類社會特有的問題,即人所特有的問題。
為什么人類會有這個問題呢?根源便在人類特有的存在方式中。自然動物的存在方式是為他的,即它們的存在和發展,不是由它們自己決定的,而是直接取決于它們生活于其中的周圍環境。如果它們賴以生存和發展的環境根本改變了,而且自然界自身的補償能力也不可能恢復原來的條件,那么這種動物便不可能再生存和發展了。所以,這類動物便只是自然界的組成部分,直接參與到整個大自然界的無目的的合目的性的大循環中去。這種無目的的合目的性,便是通常人們所說的客觀規律性。
人類的存在方式是為我的,即人類的存在和發展,不是直接取決于周圍環境,而是主要取決于他對環境的改造。所以,人和自然動物是根本不同的。他不再是自然界的簡單的組成部分,而是超越了自然界,走上了文明發展的道路,即組成了社會。在這里,自然環境對人的存在和發展,固然仍有影響,但這種影響是通過人的實踐活動的中介而表現出來的。這種影響表面上看是人類有目的有意識活動的結果,但事實上,這些結果往往是人們沒有完全預料到的。因為外部世界是無限的有機整體,人們對它的認識永遠是有限的。所以,人類實踐活動的結果往往表現為合目的的無目的性。因此,人類不得不進一步去認識世界,進一步去改造世界。這樣便形成了人類存在發展中的一個特有的矛盾,即現實和理想的矛盾。現實之所以叫現實,永遠是不理想的,它必須不斷地去追求理想;理想之所以叫理想,永遠不等于現實,理想一旦實現了,便不理想了,又要去追求新的理想。于是人類便永遠處于是其不是,而不是其所是的開放式的發展中。到此為止,我們發現自然發展規律和社會發展規律有一個根本不同,即自然發展規律體現在無目的的合目的的目的性中,而社會發展規律則體現在有目的的無目的性中。對無目的的活動,人們是不可能從道德上去評價的,只有有意識有目的的活動,我們才能去分析它的對或錯,好或者不好,道德或者不道德。所以,性善性惡的問題,不是個先天性或后天性的問題,而是社會問題,即是個社會制度和社會教育的問題。一切為善為惡的活動,形式上都表現為個人的活動,實質上它卻反映了當時社會制度和社會生活中的利弊。一個社會管理者如果不能從中看到應有的啟示,那他就會走到人民群眾的對立面去。
二
人是社會動物,自他從自然界中分化出來,走上文明發展的大道那一天開始,便不再是以個體的身份面對自然,而是以類的身份面對自然了。不僅生產活動是一種類活動,甚至消費活動也是一種類活動。所以,脫離了類活動,脫離了社會的個體,便將失去人性,回歸自然。大家都熟悉魯濱遜漂流記這個故事,可它僅僅是一個幻想。且不說漂流中魯濱遜在多方面仍有賴于社會,魯濱遜在成為漂流者以前,首先要由社會把他培養成為人,沒有社會的培養,他根本不可能成為漂流者,甚至連這樣的幻想都不可能發生。大家一定還記得,在我國的報刊上,曾數度發表過印度狼孩的科學報道。即由人生下的幼童,由于一些意外的際遇,被狼叼走養活了。這種狼孩,在外形上當然像人,因為她是人生的,但在性格上她卻沒有一點像人,而是和狼一樣,沒有語言,沒有思維,熟的不吃,要吃活物,不肯穿衣,像狼一樣嚎叫,白天躲在陰暗的角落里,晚上便活躍了……。人們曾想把她們培養改造成為人,其中一個在人們的精心照料下生活了十九年,她只學會了發幾個單音節的字,肯吃熟食了,肯穿衣服了,如此而已。這個材料,充分證明了人性問題,不是先天性問題而是個社會問題。
有不少朋友認為,人有兩類屬性,即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這是一個很大的誤解。這種誤解在于不理解人是從自然界中走出來的,但他已經超越了自然界,不再屬于自然動物了。雖然我們罵人時也會說:你簡直是個畜生,但這不是說他有兩種屬性,而是批評他喪失了人性。朋友們所說的自然屬性,指的是飲食男女,但是如果我們具體分析一下人類的飲食男女,就會發現與自然動物的飲食男女是根本不同的。雖然人與自然動物一樣,饑餓了要吃,可自然動物吃的是自然界能直接提供的,人吃的卻不是自然界能直接提供的,而是人類自己生產出來的。這是什么區別呢?自然動物吃的僅僅是食物,人吃的卻不僅僅是一種食物,同時也是一種文化。所以自然動物從吃中得到的是生命的延續,人從吃中得到的不僅是生命的延續,同時,得到了文化的享受。正因為如此,人不一定在饑餓時才吃,因為禮儀的需要更要吃,而且規格可能更高。有營養的吃,沒有營養的,甚至有害的也吃,至于男女事,便更復雜了。在自然動物那里,這純粹是一件延續種族的事,但是,人類的傳宗接代,卻有了濃濃的文化因素。因此,產生過梁山伯與祝英臺這樣感人肺腑的故事。當然也產生過門第觀念,買賣婚姻,甚至男盜女娼等等丑惡現象。總之,原來在自然動物那里僅僅是生理性的屬性,到了人類這里都成了社會的和文化的屬性了,本來都是一些簡單的自然現象,到了人這里都成了復雜的社會、文化現象了。所以,到人那里去尋找所謂自然屬性,無異于把人降低為自然動物了。
我們曾反復說過,人類超越自然,步入社會,這是個巨大的進步,由此他所面對的外部世界大大不同于以往了。正如費爾巴哈所說的,人和貓可能生活在同一環境中,但是這個環境所能給予人的要比所能給予貓的不知要多多少倍。這是因為人在改變外部世界的同時,人的內部世界也變了。我們不僅看到了直接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東西,而且能體味其中不能直接呈現的東西。我們不僅能看到雄偉的萬里長城,而且從中體會到了不屈不撓的民族精神。總之,人不再僅僅服從自然界,而且要做自然的主人。為了從自然那里爭得這種主動權,他把自己的本質力量外化在對象中,以便把外物當成自己肢體的延伸,主動地去支配自然。當然這種能動性的發揮是歷史性的并不是無條件的,它常常會受到自然的報復,其突出的表現產生了異化,原來對象化了的人類的本質力量,反過來成了人的異己的壓迫人的力量。這種異化現象又由于社會制度的不合理而加劇起來。其中最明顯的是對不能吃不能穿的貨幣的積累。本來財富和貨幣的積累,是生產發展和文明進步的必要條件,可是它同時又成了墮落和反文明的萬惡之淵。現在社會中的惡性事件絕大多數和貪財有聯系。如果把這些反文明反人性的現象做點簡單歸結的話,我以為可以歸納為對內對外兩個方面:對外,由于人類對自然環境的掠奪性的改造,破壞了,甚至可以說,毀滅了人類賴以生存的唯一家園。所以,一批曾獲諾貝爾獎的科學家明確地呼吁說:如果人類目前的生產方式不加改變,那么人類在地球上可以生活的年月將屈指可數了。對內,在不斷提高生活質量的名義下,不自覺地不斷削弱著人類自身的生存能力和繁殖能力。所以,各大城市中以治療不孕不育為主要目的的醫院越來越多。但是,我可以斷言,只要人們的生活方式不加改變,總有一天人類將成為地球上的瀕危動物。今天,人類正在拯救大熊貓,可明天又有誰來拯救人類呢?
難道真的要等待上帝來拯救嗎?上帝不過是人類在特定歷史條件下思維中的創造。期待人間的某位救世主嗎?芽那也只能是幻想。如果說,在歷史上可以有秦王、漢武、唐宗、宋祖式以救世主自詡的人物,那么在今天這樣科學昌明的數字化時代,這種救世主也不可能再現了。真正能拯救人類的,只能是人類自己。他會從自己痛苦的實踐中認識到病因何在。
有利必有弊,這是發展中的客觀規律。當人類從自然界中分化出來,走上文明發展的大道,取得巨大進步的同時,反文明反道德的問題也隨之形成了,即產生了現在我們所討論的性善性惡的問題。這種情況可能引起過很多人的困惑,我就有過這樣的經歷。我來北京六十多年了,改革開放前,從來沒有被騙被搶過,即使在經濟困難時期,在那個一碗飯里有幾粒米都數得清楚的年代,也沒有遇到過。但在改革開放后,被騙被搶都經歷了。因此,腦子里產生過人心不古、今不如昔的想法。其實,這些想法都錯了。發展是在克服矛盾中前進的,但前進并不是要消解一切矛盾。相反的,前進中舊的矛盾消解了又會有新的矛盾產生,這不僅僅是消極性的表現,而是蘊含了某種積極性。因為,這些矛盾意味著新的發展方向,推動著新的發展。問題僅僅在于我們敢不敢面對。說難聽點,追求沒有矛盾的極樂世界,就是追求世界末日。
所以,我們所說的拯救也是積極的,也就是說,今天我們再來討論性善性惡的問題,不是要討論它到底是先天的還是后天的,或先天后天兼有的問題,而是要討論如何建設富強、和諧的現代文明社會的問題,這才是人性問題的真實內容和積極意義。古人留給我們的深刻啟示也正在這里。
責任編輯 姚黎君 彭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