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師

我的少年時代是在富春江邊度過的,縣名叫富陽,是杭州的一個衛星城。富陽有所很好的中學,即富陽一中,都說進了這中學,等于就進了大學,每年都有考上清華、北大的。我初中時成績一般,沒考上一中,上的是三中,時間是1978年。當時“文革”剛結束,像這種非重點中學師資力量非常弱,老的失散了,新的還補不上。我剛上三中時,沒有化學老師,半個學期都沒上化學課,化學課都變成勞動課,打掃衛生。
我至今還記得,我們化學老師是過了國慶節后才來的,姓沈,叫國有,是一個大胡子,快50歲了,身體很壯實,說一口新疆味的普通話,有時發脾氣甚至直接用新疆話訓人。老師對學生總是有秘密的,但這種秘密最終又總是要被破解的。我或許是最早知道老師秘密的一個,因為我是化學課代表。說真的,我中學時數理化的成績都很好,最差的是語文,語文中最差的又是作文,每天上午第三、四節課寫作文,我經常吃不成午飯。因為交不了卷,等我交卷了,食堂已經沒菜了。后來我的語文老師聽說我在寫小說,風趣地說:“麥家寫小說,這件事本身就是一篇小說。”可想我的作文已經差到何等地步,都已經叫人看扁了!
不過,我想我的化學老師肯定是不會這樣看扁一個同學的,他是一個好得你無法想象的老師,我后來一直在想,我能遇到這么好的老師,實在是我人生的一大幸運和財富。沈老師在我們中學其實只待了很短時間,不到兩學期,來得神秘,走得也神秘。我因為是化學課代表,跟老師有些“私交”,他提前告訴我要走。當時我聽了這消息,害怕得渾身發抖,因為我太不希望他走。但我最強烈的希望最后還是留不下他,留下的只是他之于我的“秘密的恩情”和“永遠的教育”。
這是一個故事,說出來要叫我羞愧。那是沈老師走前不久的事情,期末考試時,沈老師出的試題非常難,狂風暴雨式的難,所有的人考得都哭喪了臉。大家從教室里出來,在走廊上看標準答案,都傻了,沒有一人笑的。
不過,我似乎有了笑的機會。因為我是課代表,最后幫老師收卷子,后來又一道回去,在回去的路上,有位副校長突然喊沈老師去做個什么事,沈老師臨時把寢室鑰匙和試卷一同交給我,讓我幫他拿回去。一路上,我都緊張得不知所措……試題有30分的選擇題,如果想改一下簡直是易如反掌。我至今不知道,沈老師這么“大意”是有意在考驗我呢,還是出于太信任我對我不設防了,還是他真的是疏忽大意了。總之,老師給了我“機會”,我也沒有放棄這個“機會”……當天晚上,沈老師就找到我,以他的方式教訓了我,就是:責令我親自撕毀試卷,并讓我獨腳站在凳子上,直到摔下來為止。我站了大概有10分鐘,他在旁邊一句話沒說,只是坐在椅子上看書,靜靜地看書,靜得跟地球即將要爆炸似的。我哭,他不準;我認錯,他也不準;等我從凳子上摔下來后,他問我有沒有摔傷,發現沒傷后他冷冷地說:“現在你可以走了。”我哭著不走,他推我走,他說他不需要我的眼淚,讓我把眼淚都留給我自己,流存在心里。其實,沈老師批改試卷時,看我得分如此之高:67分,就懷疑我做了手腳,再細致地看我的卷面,一目了然,心里也就明白了。
我以為這事才開始,因為正常的話這肯定要報告班主任,進行行政處理。但多少天過去了,直到后來老師說他要走了,學校也沒處理我,似乎也沒人知道。老師后來也沒再提起這事,連暗示也沒有,好像這事不曾發生過似的。只是他走后很多天,我突然收到一封發自上海同濟大學的信,落名是沈老師,上面這樣寫道:你那次考試實際得分應該是43分,這本已是全班最高分,但你的愚蠢讓它變成了負分,我希望這是你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這封信,我至今還珍藏著。而沈老師在哪里,我始終不得而知。
這些年來,我一直沒有放棄尋找沈老師的努力,始終無果,但老師卻給了我太多太多的“結果”。我還會繼續尋找我的沈老師,但愿我會找到沈老師,讓我有機會告訴他:我深深地想著他,而且隨著年齡的增加,這種深思越發變得強烈而真切!
(摘自《人生中途》浙江文藝出版社 圖/陳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