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導演的晚年時光
在生命的最后幾年里,吳天明的主要生活地點,在北京和西安兩地之間轉換。
吳天明生前好友,導演許還山回憶吳導在北京離世前的詳細情況:去世前一晚,吳天明一人獨居在城北的個人工作室,妻子女兒則在家中。早上八點多鐘,他突然感覺到不舒服,給助理打了電話。當時助理人在城南,趕緊給叫了120,由于北京早高峰交通擁堵,120趕到住處時已無人應答,最后消防破門而入,發現人已經不行了,“錯過了黃金搶救時間”。
這是有著“第五代”教父之稱的吳天明給世人留下的最后細節。而在此前的2月12日,春節后從西安回到北京的吳天明特地跑到天通苑萬達廣場看了兩場電影,因為這兩部電影都票房過億,他要看看是什么電影。看完之后他甚至問同是第四代導演的鄭洞天:電影怎么這么拍,這么拍的電影為什么一天可以過億?
這樣的困惑其實早就存在。
作為第五代導演的伯樂,他親手扶持過張藝謀、陳凱歌等人,但同樣對他們后來拍的電影表示不滿,甚至在接受采訪時毫不留情地批評張藝謀的《三槍拍案驚奇》。
吳天明去世后,張藝謀披露,他和吳天明見面的時候,談了很多,“但他就是不談我最近十幾年的作品,我知道他那個人很耿直的,他一直是看不上。他可能有這樣的想法,就是什么時候,我、凱歌、壯壯我們這些人,能拍一部他欣賞的電影”。
耿直的個性一生都未曾改變,哪怕面對自己親自扶持起來的人。
上世紀80年代末,擔任西安電影制片廠廠長的吳天明因故辭去公職,前往美國,當時他不能拍片,靠拍錄像帶、賣餃子為生,在美國一待就是5年。
在這5年里,陳凱歌拍了《霸王別姬》(1993)、張藝謀則拍出了《活著》(1994),中國電影史被徹底改寫。2000年以后,在張藝謀、陳凱歌領銜之下,中國電影進入“大片時代”,票房動輒過億。
至于吳天明,1990年代中期終于回國,并于當年拍攝了《變臉》。此后,便一直在各地奔波,繼續自己的電影夢,2006年4月曲江影視集團成立時,他甚至跑去擔任了第一任董事長,目的是想繼續拍戲。
面對中國電影市場日漸紅火,吳天明越來越困惑,他不止一次地指出目前電影進入娛樂時代,許多影片票房很高,卻沒有精神。2014年春節,他和趙季平等好友在大雁塔南廣場聚會,同樣談到了這一看法。
雖然一直對中國電影情意難平,卻終敵不過命運的遽乎不定。3月4日,仍在計劃著拍攝一部新片的吳天明突然因心肌梗死在北京去世。
光影流年
“您是哪里人?陜西三原人對吧?”
“對,祖籍山東。”
2013年8月23日,北京的一個炎熱的夏日,吳天明對本刊記者這樣開場白。彼時,吳天明臉龐黝黑,雙眼炯炯,直爽的性子一開口便顯露無遺。
時隔五十余年,吳天明對電影最初的熱情一直不減。吳天明五十年代讀小學的時候愛上了電影,當時學校里周末偶爾會包一場電影,他逢場必看。讀中學時,一到周末便鉆到電影院去,一周省下的早點錢全交給了電影院,像極了《天堂電影院》里的多多。
而對他從影之路影響最大的高二時看的蘇聯電影《海之歌》,編劇是蘇聯當時很著名的導演杜甫仁科,編劇完之后去世了,他的妻子根據他的劇本拍了這個《海之歌》。
吳天明說,之前他看的多是國產電影,蘇聯也看過幾部,但是這部片子對他震撼最大。當時他買票進去覺得很好,情節不是特別連貫,像散文詩,想接著看,后來在電影院門口索性把新棉鞋給賣掉了買了兩張電影票,還買了一個說明書,就這樣光著腳丫子連看了三場。電影院里沒有暖氣,為了暖和他盤腿坐在椅子上,把雙腳捂在屁股底下。
后來這部電影陸陸續續看了十幾次,他甚至把相關的書籍和劇作都找來研究,甚至把提示旁白都背了下來。后來吳天明考西影演員訓練班時曾大段大段地背誦《海之歌》的劇本。
迷上《海之歌》,是吳天明走上電影之路的一個關鍵的第一步。
1960年,高中還沒畢業的吳天明報考了西安電影制片廠(以下簡稱“西影廠”)的演員訓練班,從此,他開啟了近30年的“西影廠生涯”。這段生涯的最后5年,吳天明擔任西影廠的廠長,經過鐵腕改革,把全國拷貝發行量倒數第一的電影廠,打造成了享譽全球的“中國新電影的搖籃”,讓陳凱歌、張藝謀等年輕的第五代導演以西影廠為陣地,走向世界。
由于事先沒跟家里商量,考上演員訓練班后,他住在農村的爺爺知道了,甚至在院子里拿著拐杖說“丟人啊丟人,家里出了戲子”。
倔強的吳天明沒有理會,他照樣每天學習、學表演練功,踢腿彎腰。這樣的日子過去了兩年,一場關于“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改變了他。1962年,吳天明報名參加了社教運動,那段在農村的日子深深影響了他以后的道路,他的西部情結也由此埋下。
1964年,吳天明再次回到西影,開始了他從演員到導演再到廠長的光影之路。
吳天明在西影廠真正聲名鵲起是在“文革”之后。當時,著名導演崔嵬準備拍《西安事變》,吳天明掛名副導演,滕文驥做場記。結果《西安事變》沒拍成,卻促成了吳天明與滕文驥的另一次合作。滕文驥自己寫了《生活的顫音》的劇本,但廠里不放心他一個人拍,滕文驥不得不找到了吳天明,說“你不幫我,我拍不成,咱倆聯合,你在前我在后”,吳天明說“放屁!你寫的本子,我在前?”
于是,1979年,這部影片由兩人合導完成,事后,滕文驥逢人就講“吳天明是西影廠第一號大好人”。《生活的顫音》也為西影廠的快速崛起拉開了序幕。
1982年,吳天明獨立執導《沒有航標的河流》,大獲成功,獲得了當年文化部優秀電影獎,并于夏威夷國際電影節中獲得東西方中心電影獎及柯達·伊士曼最佳攝影獎。這是西影廠的電影首次在國際電影節上獲獎。第二年,吳天明繼續執導《人生》。憑借著過硬的業務功底和仗義執言的好人緣,1983年10月8日,就在《人生》的拍攝中途,吳天明被陜西省委組織部正式任命為西安電影制片廠廠長,那時的吳天明還不滿44歲。
改革宿將
面對這個“正廳級干部頭銜”,吳天明很緊張,因為他沒有當官的概念。擺在他面前的,是一千八百多職工連同家屬共計五六千人的“龐大軍團”,更困難的是西影廠當時的拷貝發行量全國倒數第一,整個廠子管理混亂,士氣低下。
“愣頭青”吳天明在西影廠開始了大刀闊斧的改革,有著深厚西部情結的他決定打造中國的西部片,并以作為西影廠的改革方向,“頭上蒙著白羊布手巾,拿著皮鞭放羊,穿著羊皮襖,并不比拿破侖低級,要挖掘老百姓喜怒哀樂。”吳天明認為,西影廠追求的就是西部文化方向,并以此為主,必須先做到真實,服裝、道具、表演、劇本假就達不到目的,真實不是電影的所有,但是真實是電影藝術的第一個臺階。
拍《老井》時,他要求全部演員除了男女主角年輕人化淡妝,其他都不化妝,甚至衣服都是直接把當地農民身上的舊衣服買下來的。當時有個老頭,進了攝制組就不洗澡不洗頭,頭發都粘了,吃飯的時候往那兒一蹲女演員都跑了,有一股味兒,拍完最后一個鏡頭他才去洗澡。這種帶著原教旨意味的藝術追求同樣影響了許多后來的第五代導演。
除了電影內容上的改革,這個當了廠長仍然能跟工人在水泥地上摔跤的吳天明在西影廠進行著規模空前的大換血,他免掉了所有副廠長,從各部門提拔四個廠長助理分管宣傳,對外媒體發行,國內外結算、洽談協議,日常管理和劇本篩選、生產制作;免掉了平均年齡過大的中層干部,換上了一批年輕人擔當重任。罵娘的、到省里告狀的、打匿名電話的層出不窮,吳天明頂住壓力,堅持己見。僅用了兩年時間,西影廠從倒數第一成為了正數第一。吳天明創造了一個奇跡。西影廠的電影不僅叫好而且叫座,一時間風光無兩。
甚至其本人在劇組拍戲的作風,也十分有魄力。吳天明本人回憶,早前在拍《黃河人》時劇組打麻將成風,他明令禁止,演員們便偷偷打,他發現了就直接上去把桌子掀了,從此無人再敢。
曾經有女演員拍戲遲到45分鐘,所有劇組人等著,有人說要不先拍別的戲份,他說不。等女演員姍姍來遲時,吳天明帶頭鼓掌,直言“你好意思嗎?七十多個人,每個人45分鐘”臊得女演員直呼“我錯了我錯了”。自此之后,再無此類事情發生。
及至1989年,吳天明主動卸任廠長,赴美國游歷。也就在這一年,西影廠開始顯現出頹勢。直至今日,再也難見當年的輝煌。
“第五代”教父
吳天明被譽為第五代教父。正是在他的一手扶持下,陳凱歌、張藝謀等年輕人在中國西北展露出過人的藝術才華,并在20世紀80年代末期,把中國電影推向了世界的舞臺。
當時,北影廠與上影廠是南北爭鋒的兩大巨頭,北影廠在職導演就有八十余位,而上影廠的名導也不勝枚舉。計劃體制時代,電影廠的拍片數量有限額,所以北影廠與上影廠中基本沒有年輕人的拍片機會。吳天明上任西影廠廠長后,一心想要打破舊有體制的桎梏,要老年人放權,讓出資源,輔佐年輕人上位。
正是這樣的變革,使得西影廠成為先鋒和叛逆的聚集地,把想干出一番事業的叛逆青年都吸引了過來。
陳凱歌和田壯壯畢業后都被分配到北京電影廠,張藝謀被分配到廣西電影廠,然而后來卻都在西影廠發光。1984年,陳凱歌被外借到廣西廠拍攝《黃土地》,張藝謀擔任攝影師,在看景時走投無路,便投奔吳天明。吳天明不僅為他們安排吃喝,還給了他們一筆錢,解決了拍片經費不足的問題。這次仗義相助,令陳凱歌張藝謀大為感動,后來,為了讓張藝謀到西影廠工作,吳天明還為張藝謀當時的妻子在西安安排了工作,并給他們分了一套住房,讓張藝謀徹底在陜西老家扎下根來進行創作。
吳天明導演的《老井》中,并無表演經驗的張藝謀憑借自己的努力,問鼎了東京國際電影節影帝桂冠,而后,吳天明又為張藝謀拍攝《紅高粱》大開綠燈,提供了一切支持。
1987年,陳凱歌的《孩子王》也誕生于西影廠,為了把陳的這部影片推向國際市場,吳天明拿著還沒通過發行的影片跑到中國電影展,趁著國外電影人用餐的機會,寫個紙板通告該電影的放映時間,一個個的推薦《孩子王》。
同一時期,黃建新的《黑炮事件》,田壯壯的《盜馬賊》也都在西影廠拍攝完成。第五代的幾位領軍人物,齊聚西安,制造出一股破舊立新的電影新風氣。
重要的是,吳天明有意識地打造出了中國式的西部片,為第五代導演賦予了某種共通性。他表達出自己對“中國西部片”的志向,是“以中原文化的發源地,11個王朝建都處的大西北為對象,描述黃河中上游的自然與人”。第五代電影最著名的幾部作品中,都貫徹著這種西北風情與黃河情結,不僅是導演們的藝術自覺,也是西影廠的地理位置使然。
早期的電影評論常稱這些電影導演把中國的窮困面貌暴露于國際世界,然細數中國第五代最初的拍片實況,由西北出發,又無不是因為吳天明從薦如良、任人唯才的開明創作觀念有關。
只是隨著1989年吳天明離開西影廠遠赴美國,成名后的第五代導演們紛紛離開西部,西影廠的老職工也大量外流。風光一時的“第五代聚義”很快就熱潮淡去。
吳天明的價值
2013年9月,在武漢舉行的第22屆金雞百花電影節上,吳天明執導的最后一部電影《百鳥朝鳳》作為開幕影片,電影講述了在社會變革、民心浮躁的年代里,新老兩代嗩吶藝人為了信念的堅守所產生的真摯的師徒情、父子情、兄弟情。
吳天明因此片榮獲本屆電影節評委會特別獎,評委會對吳天明導演的評語則是:導演吳天明在影片《百鳥朝鳳》中,用悲憫的情懷和成熟的導演藝術手法,深刻表現了對傳統藝術的憂思和感懷;著力刻畫了社會變革中,新老兩代嗩吶藝人對藝術的執著堅守。
這更像是吳天明內心一直追尋的中國電影人的赤誠與榮光。
蘆葦在接受記者采訪時稱,“吳導是中國導演里對農民最了解的一位導演,他拍得最好的片子,像《人生》、《老井》,都是農民命運的展現和表達,他是中國拍農民拍得最好的一位導演”。如果不是他對專業的堅守,第五代教父之名難當。
吳天明去世后,北京曲江影視集團總經理貫釗一這樣評價:吳天明有著濃厚的陜西黃土地情結,他毫不掩映這一情結對自己作品的影響,“他喜歡這里農村的溝溝梁梁、窯洞、麥垛、石碾,他的作品也像是一個滿身黃土的鄉下漢子,風塵仆仆地走進了藝術殿堂”。也許正因此,從曾經的《老井》,到最新的《百鳥朝鳳》,吳天明的一生始終沒有停歇拍攝圍繞黃土地的作品,追求最真實、樸素的本原情結。
然而,離開了黃土地,第五代與吳天明之間,似乎就失去了最本原的聯系。
張藝謀說,吳天明“看不上”他近10年拍的片子,因為“太商業”了。隨著第五代集體的“出走”,他們之間各自的堅持成為后來來往疏淺的因由。
就像開頭所說,吳天明一直弄不明白,“現在的電影,怎么都這樣拍?”
對此,張藝謀曾經提到這個敏感話題,“我們拍了不少各種各樣的片子,我們要試水,要兩條腿走路,除了有情懷,也需要有質量的商業電影去占領這個陣地”。可以說,張藝謀是在坦承拍商業片的探索實際沒有錯。
而縱觀10余年來中國電影的來路,如果一味地只把電影看作是藝術而不是工業生產,相信不會有今天的可持續發展,和市場創作的開闊空間。
有人說,黃土地約束了吳天明的精神世界,他始終走不出土地、離不開農民。然而在人生的后期,這個倔強的漢子開始拍各種非農村題材的電影,拍海爾首席執行官張瑞敏、拍河北省永年縣“黑臉”書記姜瑞峰……遠離了農民與土地,吳天明塑造的人物中,仍然跟一種“崇高”的力量相聯系。
而當代中國人對于“崇高”的信仰、對英雄的欽佩卻已經遠非昔日可比,吳天明和他的電影在商業大潮中多少顯得不合時宜,以至寂寞,再難復見1980年代的風光,只是這位年邁的老者依舊用著他全身的力氣在完成著屬于他的“使命”,直到2014年3月4日的那個終結點。
在吳天明的追悼會上,中國電影圈各界人物齊聚一堂,共憶吳導之生平為人,本刊記者曾問過他,對于大家都稱他為“年輕人的伯樂”,怎么看?
他說,“年輕人最好不要靠伯樂,共產黨就是伯樂制度,這個制度不可靠。年輕人還是要靠自己努力,伯樂意識,害人的”。
大家都評價他最大的貢獻是扶持了中國電影的第五代,他卻平實至極,“那都是為人作嫁衣,自己拍電影帶來的成就感、榮譽感才是最大的”。
吳天明生平
1939年12月5日生于陜西三原縣,原籍山東萊蕪。
1960年,高中未畢業就報考了西安電影制片廠演員訓練班,并在影片《巴山紅浪》里扮演一個農村青年。
1974年,參加了《紅雨》的拍攝工作,后進入北京電影學院導演進修班學習。
1983年獨立執導故事片《沒有航標的河流》,該片1984年獲文化部優秀影片二等獎,夏威夷第四屆國際電影節東西方中心電影獎。
1984年,執導影片《人生》。該片獲得了第八屆電影百花獎最佳故事片獎。
1987年,擔任西安電影制片廠廠長的吳天明,執導影片《老井》,該片1988年獲得第八屆金雞獎最佳故事片獎,第十一屆百花獎故事片獎,第二屆東京國際電影節故事片大獎,第七屆夏威夷國際電影節評審團特別獎等。吳天明本人獲得第八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導演獎。
1994年,吳天明執導了《變臉》,獲得1995年華表獎最佳對外合拍片獎,東京國際電影節最佳導演獎。
2012年,吳天明在張揚電影《飛越老人院》中,擔任電影主演。
2013年9月,吳天明憑借電影《百鳥朝鳳》在第22屆金雞百花電影節獲得了評委會特別獎。
2014年3月4日上午10時左右,吳天明因為突發心梗去世,享年7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