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莉莉[蘇州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蘇州215000]
“另外的世界”中的科幻想象
——兼評《另外的世界里——科幻小說與人類想象》與《羚羊與秧雞》
⊙嚴莉莉[蘇州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蘇州215000]
《另外的世界里——科幻小說與人類想象》是瑪格麗特·阿特伍德非虛構類新作,作品回顧了阿特伍德與科幻小說的羅曼史,肯定了科幻想象與阿特伍德創作的關系。本文以長篇小說《羚羊與秧雞》為分析對象,通過小說人物、技術道具以及主題三方面的分析,探討小說中的科幻想象以及融入作品中的科幻小說文類特征,從而闡明科幻小說對阿特伍德創作的深刻影響,以及通過科幻想象這一藝術特色所表現的人文關懷。
《另外的世界里——科幻小說與人類想象》《羚羊與秧雞》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科幻想象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1939—)是享有國際聲譽的加拿大當代作家。她在各種體裁的創作中都有所建樹,創作了包括詩歌、小說、文學評論等一大批優秀的文學作品?!读硗獾氖澜缋铩苹眯≌f與人類想象》(2011)是阿特伍德非虛構類新作。作品分為三部分,分別收錄了阿特伍德2010年埃爾曼講座(Ellmann Lectures)的講稿,關于科幻小說的評論文章,以及阿特伍德本人短篇科幻小說作品,揭示了科幻想象對阿特伍德創作的影響。
阿特伍德善于嘗試不同的文學樣式,并融合不同樣式的元素不斷跨界與融合。Nischik指出:“阿特伍德對于樣式的挑戰,既具有創造力又表現出她多樣化的創作天賦?!雹傩≌f《羚羊與秧雞》類別的討論引發了一場熱議。Wilhelmus認為,《羚羊與秧雞》是一部關于基因工程的科幻恐怖小說。②阿特伍德保留通俗的科幻小說主題,選擇性地采用后現代主義的創作手法,既有對傳統的借鑒,也有對科幻小說形式的創新。她把后現代主義和科幻兩個不同的小說樣式進行整合,使之成為后現代科幻小說的范例。③小說的類別之爭,隨著烏蘇拉·勒瑰恩(Ursula K.Le Guin)與阿特伍德本人的論戰而達到頂峰。阿特伍德認為《羚羊與秧雞》并非科幻小說,“如果是在二十年前,我會稱它為科幻小說,但是現在看來,它是推測性小說”④。她指出,書中所描寫的一切都是人們做過的,或者正在考慮要做的。⑤而勒瑰恩則堅持認為,《羚羊與秧雞》與阿特伍德的另外兩部作品《洪疫之年》和《使女的故事》一樣是科幻小說的典范?!斑\用想象推測現今世界的事件與走向,既包含推測也不失諷刺的意味,這正是科幻小說的一個方面。”⑥
盡管勒瑰恩與阿特伍德對科幻小說的定義存在分歧,《羚羊與秧雞》是否屬于科幻小說也爭執不下,但阿特伍德并不否定小說中存在科幻想象。她在《另外的世界里——科幻小說與人類想象》中描述了自己科幻小說創作的實踐并總結科幻想象為創作《羚羊與秧雞》等小說提供的源泉。本文以《羚羊與秧雞》為分析對象,通過小說人物、技術道具以及主題三方面的分析,探討小說中的科幻想象以及融入作品中的科幻小說文類特征,從而闡明阿特伍德通過科幻想象這一藝術特色所表現的人文關懷。
小說的“聚焦者”吉米/雪人的二重身份是具有科幻想象的塑造方式。阿特伍德在《另外的世界里——科幻小說與人類想象》中指出,“超人的二重性有著悠久的歷史”⑦。在小說《羚羊與秧雞》中,吉米/雪人這一人物集中反映了這一模式。作為小說中唯一的人類幸存者,雪人是大災難的重要目擊者,他目睹著“歷史與未來的十字路口,記憶與想象、個體與集體的經歷,以及情感與道德義務的相互影響”⑧。二重身份首先體現在人物的命名中。吉米是主人公的本名,災難爆發后,他將自己化名為“雪人”。與此同時他的身份也發生了轉變,開始以守護者的形象出現。從前的吉米在緊張的家庭與社會氛圍中艱難成長。他的數理邏輯思維平庸難以在技術統治的時代生存,父母爭吵以及母親的出走都給吉米造成了心靈創傷。而改名“雪人”后受“克雷科”的囑托,看護和教育“克雷科的子民”。盡管雪人時常被饑餓所迫,只能穿越被陽光炙烤的大地,在骯臟的人類廢墟中搜尋食物,還不時地受到器官豬、狼犬獸等轉基因野獸的攻擊,但是他仍然照看著“孩子們”,頗具“超人”保衛者的姿態。
吉米/雪人的二重身份構成了小說中時間的交錯。從小說的第一至第十二章節中,“雪人”和“吉米”分別在奇數章節和偶數章節交錯出現,而“過去”與“現實”也隨著主人公角色的轉換交替排列。吉米/雪人身份的互換使得“過去”與“現實”相互交織。
小說中,吉米不僅是大災難的目擊者,而且參與到善惡的二元對抗中。小說中暗含了善與惡這一組對抗力量。小說批判的是濫用生物技術的邪惡一方?!鞍⑻匚榈卤憩F的是以吉米的父親和‘秧雞’為代表的人類對生物技術的濫用以及所造成的惡果?!雹嵋约赘赣H為首的基因科學家們,培養出長有五六個腎臟能夠供移植器官的人造豬。吉米的父親還將浣熊和臭鼬結合隨意制造了一只寵物送給吉米。然而吉米的母親卻對此深惡痛絕:“這是在干預生命的基礎材料。這是不道德的。這是褻瀆神靈。”⑩“秧雞”更是將計算機和基因技術的運用發揮到極致,制造出嚴格符合設定程序的新人類。與父親和“羚羊”不同,吉米代表著善。他對動物十分憐愛。他最早的記憶便是父親在焚燒動物?!八胨芸匆妱游飩兺高^燃燒著的眼睛責備地看著他?!?盡管自幼擅長文字與敘述的吉米在基因工程全球化的世界里十分平庸,但他對技術的濫用做出了無聲的抵抗,構成對抗邪惡勢力的另一極。
吉米/雪人形象滲透著阿特伍德的科幻想象。雖然他并沒能完成拯救人類世界的重任,但從其二元身份中表現出的矛盾,象征著人類對于自身出路的思索。
小說對生物技術發展的推測與人類世界構成具有科幻色彩的“他者關系”,而創造生物技術的人類又將人類自身視為“他者”,使小說充滿諷喻的意味。科幻小說是一種關于“差異”(difference)的小說。“差異”以及對“差異”的認知是科幻的重要要素。達科·蘇文(Darko Suvin)指出,科幻是“一種文類,是陌生化和認知的存在以及二者之間的互動,科幻的主要形式手段是一種想象的框架,用以替代作者的經驗環境”???苹檬悄吧驼J知辯證關系的結果,陌生化是指創造一個替代性的小說世界,拒絕將我們的日常生活環境視為理所當然的,或隱或顯地對認知進行批判性的質詢。
在《羚羊與秧雞》中,這種“差異”與“異化”的主要表現就是極端的生物技術。機器與技術是重要的科幻元素。盡管我們的生活已離不開機器與技術,但極端的技術仍是小說中的重要道具,具有諷喻的作用。日常生活中,轉基因食品已投放市場。但不論是浣鼬、狼犬獸、器官豬,還是“克雷科的子民”,都仍是由對基因技術“陌生化”與“認知”之間的互動而形成。
除了技術之外,機器具有機械特征的“克雷科的子民”是小說中另一個具有科幻想象的元素。新人類“克雷科的子民”的塑造具有科幻想象的色彩。盡管他們保留了許多人的生理特征,例如消化、生長、繁殖、死亡等,但他們更多地體現著機械的特征。為了免除種族歧視和引發戰爭的危險,“秧雞”像設定地板型號一樣為他們設置了不同的膚色。他們是素食者,也沒有情感需求和性欲。他們的死亡也如同機械的功能一樣有著精確的設定,“他們將在三十歲時死亡——突然地,并不是因為患了什么疾病。不存在古稀之年,沒有那些憂慮。就這么猝然倒下”??!翱死卓频淖用瘛眻绦兄把黼u”植入他們體內的一條條“程序”,雪人稱他們為“秧雞”的“荷爾蒙機器人”?。
小說中,既存在著脫離當下生活的“差異”世界,又存在同化作用。小說中異在同化具有多層結構。首先,以吉米的父親和“秧雞”為代表的科學技術的極限世界對吉米所代表的文學藝術的世界產生排擠。以科學技術為主導的教育體系與社會價值觀使得喜愛文學藝術的吉米難以尋找自己的價值,文學與藝術成為與科學技術相對的“他者”,表現出被排擠與消亡的趨勢。其次,“秧雞”創造的“克雷科的子民”是科技造就的異在物對人類主體的同化。“秧雞”制造出“克雷科的子民”本身就是為了利用他們取代人類,并且利用藥片“喜福多”將人類摧毀。再次,“克雷科的子民”并非世界的主宰而會被其他動物捕食,成為被同化的對象?!翱死卓频淖用瘛笔欠裾娴哪軌騽撛煲粋€和諧的世界?世界會不會成為按照“秧雞”的設定而循環的怪圈?小說并沒有給出肯定的答案。關于機械和技術的幻想,使我們不禁反思,“作為一個物種,我們是否具備了感情的成熟與智慧來正確使用我們強大的工具?”?
小說的烏托邦與惡托邦的主題也具有濃厚的科幻色彩。小說一經出版就被貼上了惡托邦(dystopia)小說的標簽?!啊读缪蚺c秧雞》屬于惡托邦小說,對有著壞事發生的未來世界進行描述?!?烏托邦以及惡托邦是科幻想象的一個特征,并且互相融合。實際上,自從弗蘭西斯·培根(Franc is Bacon,1561—1626)將烏托邦的想象注入科學精神中以來,科幻小說就已經與烏托邦融合為一。作為烏托邦主題的一個重要分支,惡托邦表現的是與烏托邦思想對立的悲觀主義的寫作。關于烏托邦的主題,阿特伍德有著獨到的見解。在多年的寫作經驗中,她形成了自己的模式。阿特伍德認為,在她的烏托邦主題創作中,實際是烏托邦與惡托邦主題的結合。她創造了“Ustopia”一詞,指的就是對完美社會的想象以及與之相對的反面社會的融合。阿特伍德還將中國古代的陰陽概念用于詮釋“Ustopia”?!啊║stopia)與陰陽的模式十分相似,每個烏托邦的幻想中都暗藏惡托邦;每個惡托邦的世界都隱含著一個烏托邦?!?小說《羚羊與秧雞》是阿特伍德對“Ustopia”構想的范例。
小說體現了烏托邦與惡托邦的融合。根據小說中的線索,我們可以大致推斷出故事發生在2025年,那時的世界已被全球變暖和環境污染毀滅。故事的發生地美國,一度是烏托邦的化身。早期烏托邦文學描寫中的烏托邦世界常常在遠離歐洲文明的某個新大陸或者島嶼上,美國曾經就是這樣一個烏托邦。阿特伍德用“地圖”來比喻“Ustopia”的所在。?地圖的邊界將人們的已知與未知相隔開來。通往“Ustopia”的道路需在地圖邊界之外的未知部分尋找。小說中的美國充滿著生態與環境的危機和社會的腐朽與病態的文化??茖W技術的極端發展與社會生態文化環境的惡化的后果使我們對世界認知推向了地圖的邊緣,打開了一個惡托邦的世界。這樣一種惡托邦的描寫蘊含著對早期烏托邦式的美國想象的反叛?!把黼u”所創造的“新人類”的居住地是小說中的另一個烏托邦。“新人類”所處的新世界有著烏托邦的色彩。但新世界危機四伏,暗藏著毀滅的力量。作為兩個世界的“匯報者”,雪人在兩個世界里架起了一座橋梁,帶動了烏托邦與惡托邦兩個世界的互動,也同時也帶動了讀者與文本的互動,使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尋找通往“Ustopia”的道路。
阿特伍德的科幻想象蘊含著對人類物質生存的憂慮以及文化發展的關懷。借助科幻想象的方式,小說批判極端科技所造就的滿目瘡痍的世界與文化倫理的崩壞不僅是想象與推測,更彰顯著阿特伍德對人們行動的號召。正如阿特伍德所言:“如果我們不對我們現在的世界做一些養護工作,做一些微小的調整,那么世界很快就會走下坡路?!?
①Nischik,Reingard M.Engendering Genre:The Works of Margaret Atwood,Including an Interview With Margaret Atwood.University of Ottawa Press,2009:5.
②Wilhelmus,Tom.Next.The Hudson Review,2004,57(Spring):133.
③⑨方紅:《〈奧蕾克斯與克雷科〉:一部后現代科幻小說》,《外國文學研究》2006年第5期,第108頁,第110頁。
④Gussow,Mel.“Hand-Wringer’s Tale of Tomorrow.”New York Times,2003-06-24(E1):1.
⑤Pepper,Tara.Pigs With Six Kidneys.Newsweek(International Version),2003(7):49.
⑥⑦???Atwood,Margaret.In other worlds:SF and the human imagination.Random House Digital,Inc,2011.
⑧Snyder,Katherine V.“Time to go”:The Post-apocalyptic and The Post-traumatic in Margaret Atwood’s Oryx and Crake.Studies in the Novel 43.4(2011):474.
⑩???Atwood,Margaret.Oryx and Crake.London:Virago Press,2013.
?Suvin,Darko.Positions and presuppositions in science fiction.Kent,OH:Kent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88:37.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瑪格麗特·阿特伍德訪談》,見傅?。骸冬敻覃愄亍ぐ⑻匚榈卵芯俊?,譯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430頁。
?Barzilai,Shuli.“Tell My Story”:Remembrance and Revenge in Atwood's Oryx and Crake and Shakespeare's Hamlet.Critique:Studies in Contemporary Fiction 50.1(2008):87.
作者:嚴莉莉,蘇州大學外國語學院2012級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編輯:水涓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