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琺
那個因老年癡呆而據說早已忘記自己曾經寫過《百年孤獨》的作家,在這個月的十七日,終于把我們這個世界、甚至包括他的書、身體與生命,都毫不反顧地遺棄了。
可是,圍繞著他的名字和作品的旋風,卻并不像小說最后讓馬孔多消失的那一股,曾使一段傳奇戛然而止,一切都落下帷幕。四十多年以來,由這位在漢語里習慣被叫作馬爾克斯或者馬奎斯(臺譯)的作家筆端所展開的魔幻現實,一時之間,夾雜與裹脅著更多喧囂,充滿了戲劇化的熱鬧并且繼續魔幻現實的景象。只是在風暴眼的中心,主人公不再發言。
回溯多年之前,如我們在《兩百年的孤獨》以及《我不是來演講的》等集子中所見,當馬爾克斯未曾老邁如巨翅老人——我覺得這才是他筆下與之最神似的一個人物——他似乎很樂于參與到跟作品有關的討論中來,評價批評家們無的放矢、未中要害,以及更加重要的,反復舉例申言魔幻與現實的關系。這似乎也是他的對話者——采訪者們熱心的問題,可能也是讀者們關心的所在,還是《百年孤獨》被人理解與收納時所用的最簡約標簽。接著,這個標簽得以量產,一路在馬爾克斯的其他作品上,繼而承前啟后左顧右盼,貼在其他拉丁美洲作品的書脊上,也不管不顧那些作者的抗議。
馬爾克斯在對話中往往顯得像一個并不設防,竹筒子倒豆,坦白得讓人一覽無余的實在人,他說起他的童年、其外祖父的魅力,以及,帶他看冰塊的那個下午。他不止一次地說起新聞中所見的某個長豬尾巴的男人,陪同來訪教皇的元首如何與他小說中預先寫下的體貌相吻,以及童年時候電工身邊的黃蝴蝶種種。但是,一個技巧嫻熟的小說家真的會把他作品中的全部底細都和盤托出么?請注意馬爾克斯在成為一個富有經驗的小說家之前已經是一個富有經驗的記者,他熟知怎么采訪,故而也深諳如何應付采訪。他牢牢地把握著自己作品的闡釋權,以及對自家文學譜系進行客觀描述的權力。而且,偶爾,在津津樂道地談說《百年孤獨》的過程中,他重復說起:當年最后讀了一遍初稿,然后他就永遠對這本書失去了興趣——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這么說的。甚至,有一次他自得地宣稱,《百年孤獨》出版后,他撥通電話,指示其妻如何把一整箱工作日記悉數銷毀,省得讀者們知悉這本書是怎么寫出來的,“哪是真的,哪是假的,哪是合法的,哪是可怖的”。
如果將這樣的話視作是興奮時順口亂說的無心之失,而不是小說家另一個更狡猾的敘事陷阱,那么它可以視為一位小說家的坦白與自供。小說家不可輕信,因為他們對建立在各種敘事技巧上的虛構保持著不可退出的亢奮狀態,一位單純的讀者恐怕分辨不出(也無須區分)哪是真的,哪是假的。小說家乃是一個不可逆的身份。不管是在小說中,還是在現實中。按照馬爾克斯的話,不是小說家寫小說,而是小說寫小說家。
由此,馬爾克斯在小說之外的再闡釋被人輕信了:神話、魔幻事物、夸張手法,這一切都來源于現實。其背后的舉證邏輯是:因為在拉美,現實是魔幻的;所以小說中,魔幻是現實的。與其說,這是馬爾克斯在努力申張一種新的文學觀念,在小說外長期跟一些簡單粗暴的文學勢力作斗爭,與文學標簽作不妥協的抵抗;不若說,這是他反復地迎合現實主義,繼而迎合現實的作為,同時,這構成了現實的一部分、或者說是現實主義的一部分。這合乎馬爾克斯在采訪中所展現的那一種文學觀念。
但是,馬爾克斯與不同人在不同場合的發言中,那些也許真的出現在拉美現代史上的細節屢屢出現在不同的紙頁上,難道不是一種重章疊句、一種的令人暈眩的小說效果嗎?有類于《百年孤獨》中那些重復的名字,這是馬爾克斯擅長的敘事花招。此外,馬爾克斯所寫的,難道真是他所服膺的現實主義么?設若有一日,版權不存在問題,我愿意操刀剔骨,弄一個祛魔版《百年孤獨》;這也許會像那種潔版《金瓶梅》那樣,被人宣稱并不損傷作品基本的文學價值。但就我們的閱讀經驗可知,事實上,這成了另一部《惡時辰》,多了一部馬爾克斯的非代表作。
小說與現實的界限就此模糊含混。當馬爾克斯一開口,馬孔多和布恩迪亞真實地進入了拉美,甚至,還隨著各個(侵權與合法的)版本漂洋過海,登陸中國,將現實建構成一部更加恢宏的魔幻現實主義的小說。偷拳與致敬的中國小說家們,還有投誠地或叛逆的中國批評家們都只是這其中一些微不足道的角色。就此再閃回到正在迅速褪色與被人遺忘的新聞事件:馬爾克斯辭世的消息乃是讓這部巨作臻于完美的一個休止符。雖然,作者之死的些許痕跡更容易讓我們捉住魔幻的尾巴:馬爾克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的離世已經被歸納到一串叫馬年厄運的鏈條中來,與客機失聯的馬航、被學生攻占立法會的臺灣地區領導人馬英九、丈夫出軌的過氣女星馬伊琍接踵相聯。但當這些中國現實藉有一點輕微佻達的小調皮躍然呈現,在隱秘而邏輯混亂的因果關系中,我們還怎么自外于一部魔幻的漢語小說呢?看不出還會有什么機會,能讓我們逃出這更龐大的小說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