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狗的前途
大年初一那天,牛山一家去舅舅家拜年。天氣很冷,哪里都冷。這時的太陽,不僅對寒冷力不能及,而且對人間虛張聲勢。牛山先去舅舅家,十一歲的他騎上自行車沖向院子外的廣大的天地,他父母則在收拾,在思索帶上什么樣的東西給舅舅,對自己及舅舅來說都是恰當的劃算的。
到了。喝茶吃東西。舅舅一家人都笑容燦爛,有點過分和盛情難卻。吃飯。飯桌上很冷清,牛山覺得他們是春節聯歡晚會幕后的臨時工,別人在歡樂,他們這些人只能躲在這里,不敢歡笑也無心歡笑。
到了下午,牛山才覺得氣氛活躍了一點。因為舅舅的女兒也就是自己的表姐回家了。她帶回了丈夫、兒子和一輛汽車。她一到家,就大聲和所有的人打招呼,說話,詢問,笑。
表姐問牛山:最近成績怎么樣啊?
第二名。
不打架了吧,不把人打哭了吧?
其他人都笑了起來,牛山說;我把人打哭了,自己也難過,也會哭的。
表姐已經掉頭和其他人說話了,她留給每個人的時間不多。這還得趁她的兒子正在鼾睡,沒有鬧著哭著。舅舅勸牛山:你成績好,但是千萬不要打架,打人會讓你不好好學習的。
連牛山的父母都跟著起哄,他們說:我們講過他多少次了!
舅舅又說:長大了就好了。
表哥說:你們少給他吃點,讓他長得瘦瘦小小的,看他還打不打人!對于這種思維,牛山覺得自己會永世難忘的。
讓他一打架就吃虧,看他還……表哥接著說。牛山煩躁,出去,在院子里,和外婆并排坐著,曬太陽。
舅舅家有一條小狗,名字叫小宗。這是牛山悄悄聽來偷偷記下的。現在小宗就躺在外婆那一邊,似乎它也是覺得其他地方不好玩,到外婆身邊來安靜安靜的。牛山覺得冷,就站起來,走到小宗眼前,對它說:
狗子!
小宗不理。牛山又說:狗子,說話!
外婆說:它怎么能說話呢。
牛山說:我知道,不要你講。
牛山又說:狗子,小宗。
小宗聽了從地上站起來,看看牛山,眼睛透徹明亮,還有點鄙視。換成是人這樣看牛山,牛山就得跟他打架了,因為是狗,沒法開戰。不過牛山還是一下子把小宗抱起來,舉到最高。
小宗在上面悄無聲息。牛山把它放到胸前,看看,他還是那眼神,有點可憐。牛山就把它放下來,自己坐在地上,用一只手摸著它的毛。剛才是外婆在中間,現在變成了外婆、牛山、小宗。
一聲尖銳的哭聲從屋子里傳來,所有人都做好了各自的準備。表姐的兒子醒了,只見表姐快步跑向屋子,走近那哭聲,哭聲于是像水面一樣被攪得動蕩搖晃。過了一會,表姐抱著兒子出來了。兒子被抱在胸前,像昂貴的項鏈在晃晃蕩蕩。過了一會,小家伙被放到地上,東張西望,但還在哭。一群人排著隊在后面哄他。表姐排在第一個,表哥在表姐后面,他唧唧啞啞說著,似乎在哄表姐;表哥后面的舅母似乎在哄表哥,表姐的丈夫似乎在哄舅母……
表姐的兒子忽然看見了牛山身邊的小狗,就口齒不清地喊著:“狗,狗……”
于是大人就走過來,很客氣地從牛山手里奪走小宗,放在小家伙眼前。小家伙一看,哇地一聲又哭了。于是大人打小宗,攆它走。小家伙又說要,于是大人又把小宗抱過去。不知道誰找來一個紙箱子,把小宗放在那里面,小家伙站在外面朝箱子里看,身子靠在他母親的腿上,手舞足蹈。還是不知道是誰,拿來一根小木棍,讓小家伙抓著,慫恿他打狗。旁邊的幾個大人一起說:
打狗!
打它!
打狗子,打!
……
這樣打,表哥拿過棍子,打了小宗一下,但是小家伙立刻哭了起來,不是心痛狗,而是心痛棍子被拿走。他一哭,棍子立刻回來。他揮舞著,棍子變成了指揮棒,大人都在團團轉,而且有了生氣和歡笑。
牛山很生氣,繼續坐在外婆身邊,太陽的光線像鐘表的指針一樣緩緩劃過天空,指向寒冷的傍晚。牛山他們如中午一樣吃飯,但是因為多了這個小家伙,晚飯吃得比中飯聲音大。幾個大人不停地說著,說著。小家伙的晚飯幾乎是和小狗一起吃的,他吃一口,就會吐出來,吐在小狗眼前,小狗悠悠地吃著,無所謂食物的來路。
最后,結束了,表姐一家要回城了。在漆黑的院子里大人們做著告別,像打架一樣。小家伙要小狗,說要帶走。于是舅母就把小狗抱進了汽車,還讓它坐前排。車子先發出刺眼的白光,讓后車身一陣顫抖,往自己放出的光里鉆,越來越快,一會就看不見了,光還在。舅舅他們站在院門外門看著車子開走,牛山忍不住問舅母:
小狗被帶走了?
帶走了,他要就給他好了。舅母笑著說。
然后她又嘲笑著說:肯定養不活!還養呢,真是的。
牛山接著問舅母:養不活還給他們帶走干什么?
他們要就給他們好了。小狗子多的是,過幾天再抱一個回來……
你媽逼!牛山狠狠地罵了舅母一聲。
周圍立刻安靜下來,但是一聲清脆的耳光像刀一樣馬上劃破了這安靜。牛山被父親狠狠打了一個嘴巴,就像剛才他狠狠罵舅母一樣。牛山順手拿起靠在墻腳那根撐院門的木棍,朝著父親的小肚子就是一下子,極其兇狠,像瘋狗一樣。
隨后牛山被按住,被拖著走,被抱住坐在表哥的摩托車后坐上,被按倒在床上,大人們一直把他往夢里按。
在睡著之前,牛山想著小宗,它的眼睛和它的柔滑的毛,還有動作。牛山覺得有說不出來的難過。這個難過,和很多年后在大城市的公交車上,看見一個必將消失的女性時產生的難過是一樣的。現在的牛山總是有這樣的感覺:自己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女孩,就是在公交車上遇到的那些女孩。但是幾分鐘、最多十幾分鐘之后,她們就永遠也見不到了,永遠。
改姓
小周在懷孕時就希望能享受這樣的待遇:將來小孩不管男女都跟她姓。她要以此來證明諸多事情,比如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證明丈夫是否無條件愛她。隨著肚子的增大,她的愿望跟著越來越強烈。在懷孕九個月的時候,她終于對她的丈夫表達了這個想法。
這個想法就是:小孩跟我姓。
丈夫有些納悶,因為夫妻兩個都姓周啊。小周于是解釋(這也是她思考良久的一套說辭),是這樣,因為我們都姓周,小孩肯定姓周,在這一點上是自然而然的,難就難在小孩姓周以后并不能表示他隨母親姓。因為你也姓周,誰都會認為小孩跟你姓的。
小周的丈夫有點混亂。小周進一步說:是這樣,你去派出所改姓,跟你媽媽姓,姓陳。小孩出世后姓周,跟我姓,這樣誰都知道小孩跟我姓了。小周還補充一句:假如你覺得姓陳之后名字叫起來不舒服,就把名也一起改了。
小周的丈夫二十七歲,國家規定還可以改姓,但是此時改名換姓是否有點別扭,是否有種一生被一劈兩半的感覺?對此幾乎所有人都是不能下結論的,表面上看,似乎沒有,我們看到這樣場面:陽光燦爛的冬天,一男子夾著LV公文包,滿臉春光、開開心心地去派出所找人、改姓。我們發現他還有點著急,因為只有一個月時間了,在小孩出世之前他一定要把姓改好,否則,小孩就不能取名,因為那時取名肯定姓周,這就突出不了“跟母親姓”,即使自己將來改姓以彌補,也是不完美的。假如到了小孩必須取名(叫周某某)以登記的時刻而他還沒有改好姓,那么就可以說他沒有實現其妻子的小小的愿望。丈夫不能實現妻子的小愿望,這是不對的、危險的。總之他要抓緊,于是我們看到他的兩只腿在地上蹬著,前后、前后、前后、前后、前后……停、轉、走、前后、前后、前后、前后……停、稍息……褲管里兜滿了風。
骨頭沒有胖瘦之分
我會長時間盯著卡夫卡的照片發呆,羨慕他的瘦,希望自己像他一樣瘦。瘦能讓人輕盈,你越瘦,就越少和世界發生關系。我會和朋友們說這些,有時還會說:我一定要讓自己成為最瘦的人。他們都笑了,勸我說,假如一定要實現一個關于胖瘦的理想,還是去做個最胖的人吧,基礎好。
很悲哀。假如瘦是人生理想,那么我的人生很悲慘,從來不順。我是典型的易胖難瘦的那種人,想要瘦一點點,就要比別人付出多得多,而動不動就胖起來,不可抵擋。我又沒有勇氣放任自己胖下去,看看到底能胖到什么程度,于是人生就變得很讓人緊張焦慮。
朋友當中,小曹是最瘦的,渾然天成。但他不以瘦為榮,而是對每個不是雞胸的人的胸脯表示極大興趣,經常摸我們胸口。當我為胖苦惱時,他就說他也很苦惱,給我造成同病相憐的錯覺和滿足。我不領情,往往質問他:奇怪了,一個人想胖還不簡單嗎!多吃一點不就行了!你胡說,太虛偽了……
這時,小曹只有一句辯護的話:我如果胖起來,我就去死。
這句話又充滿歧義。他想說他沒有撒謊,確實胖不起來;而我的理解是:胖,那還不如去死。這個時候我就不說話了,會偷偷用手捏自己肚子上的肉,手上不斷用力,臉憋得通紅,肉也一定通紅通紅的,我恨不得一把把它揪下來,畫出一個帶著血跡的半圓,“啪”的一聲扔在桌子上,告訴大伙,吃,盡管吃,不夠再來……
胖是人生一大難題,忘記難題的辦法是不間斷地想其他事情。我喜歡步行,往往在飯后咬牙堅持不管多遠都走回去。
春節后的一天,我在深夜時往家走,在長三角出版物市場后門那里,我突然看到前面圍著一群人,黑壓壓的像一群鬼。我腦子一熱就喊了一聲:我來了我來了!
我喊著往里擠,兩邊的人以為我大有來頭,自覺讓開。我一看,一個男的蹲在地上,瀕臨崩潰,低頭托著一個女人的上半身。女的大概已經死了,胸口偏腋下那里被撞開,露出一個小碗那么大的洞,對著漆黑的夜空,似乎能裝下一顆星星。洞的上沿是一排肋骨,像一把破梳子一樣有長有短間距不等,有的滴著血。她是個胖女子,但是骨頭不胖,讓人擔心怎么能承受她的肉和乳房。
現在,不用擔心了,她已經死了,救護車帶著一股喜悅的勁頭跳到眼前,準備把這個女的拖走,再次確認她的死活。我后退幾步,強忍著嘔吐,盯著那一排骨頭看,仿佛那是我自己的骨頭,在為肉奮斗了很多年之后,終于可以看看一直被忽略的骨頭了。脆弱,模糊,和胖瘦概念徹底絕緣,只是骨頭而已,可以被燒掉,骨髓正是燃料。
從那天以后,我“好好學習,努力工作”,“不斷加強自身修養”,再不耽于胖瘦問題。我確信無論胖瘦終究是一時的表象,這個表象不會驚人。
假分手
她是個浪漫到了極點的女生,會因為一些在常人看來根本不值關注的問題而喜歡上一個男人。大學四年,她戀愛過九次。第一次是因為她喜歡上一個男生的背包,主動上前與之交談,就這么談了一整天,然后繼續談了下去。第二次是在食堂排隊打飯時,一個男生在很多人都沉默的情況下怒斥幾個插隊的痞子般的學生,于是她主動和那個憤怒的男生說話,進而發展為戀愛。第三次是在大雪中打雪仗,班上的一個男生把雪球砸向她,她激動不已,給予還擊,雙方你來我往,直接就如同一對情侶。第四次是在教室上晚自習時,一個男生在看《傷心咖啡館之歌》,她于是和這個男生交流起來。第五次是在體育館里,她溜冰摔倒,扭傷了腳踝,一個素不相識的男生把他背到學校醫院,她覺得在男生的背上感覺非常溫暖,于是和這個男生戀愛,戀愛的主要項目就是背著她,有一天這個男生覺得累了,她從背上下來,走了。第六次,發生在酒吧里,一個獨自枯坐的男人在聽完了《愛情宣言》后,眼角有眼花閃爍,她覺得自己可以去安慰一個素昧平生的人,于是過去和他喝酒聊天,哪知被男人的魅力所折服。第七次的對象是一位新來的副教授,他上課時總是說太空、外地文明和宇宙之迷,她被他激發了無窮的想像,逐漸地和副教授一起上下求索。第八次是在去西安的火車上,和一個在同城求學的美國留學生,她被這個外國人幾近原始的情感所征服,兩個人一邊互相教語言一邊戀愛。第九次,是和電視臺的一位導演,她去他手下實習,被導演幾乎嚴酷的工作態度所打動。
因為過于頻繁地更換男朋友,她在同學心目中的印象不是浪漫,是爛,爛貨。這就是人群的惡毒所在了,有人群的地方就有這種惡意。其實根本不是,她每次戀愛,感情是真的,身體方面,基本到擁抱接吻為止。她也曾經在愛意和欲望一起到來時,在被子里偷偷手淫過,但是這仍然是干凈的,不受污染的。
那么她為什么如此頻繁地換男朋友呢。她對精神的追求難以饜足,一個正常的男人根本無法滿足她,很快都會在她面前顯露出庸俗、實用主義和自私。沒有神經,這是她對這些男人的總體評價。對于這個詞我們一直不能理解。但是她對自己的多次分分合合的解釋,我們理解了。她說,我從未愛過,分手,都是假分手。
母親的一生是和灰塵搏斗的一生
農村家庭往往呈現兩個極端,特別臟亂和特別干凈。
母親還在農村住的那些年,我們家極端干凈,讓人覺得有三五個保姆每天辛勤地進行著無謂的打掃。
當然沒有保姆,只有母親一個人。她是一個有嚴重潔癖的人,無論外在的還是精神上的。多年后我得知她是處女座的,一聲哀嘆,即表示終于理解和無奈。而關于精神潔癖則比較可怕,一個有精神潔癖但學識并不高的人,最自然的選擇是道德教化。
母親對家里的目標是:隨便躺到地上,和躺在床上一樣干凈。這是一個讓人感到恐怖的目標,因為它毫無必要。
一個毫無必要的事物被一個人幾十年如一日認真對待,比如母親毫無必要地幾十年堅持把地板(早年是水泥地)拖得比床還干凈,我怎么辦呢?我有時認為她就是中國鄉村的喬伊斯,那些被她無情地清理掉的灰塵加在一起就是天書般的《尤利西斯》。當然有時我實在想罵娘——正好就是罵她。
母親從未考慮這么多,她只是要實現目標,從未放棄,使其精神和視覺得到最大的滿足。于是,她最為繁重的日常事務就是拖地和到處擦掉灰塵。現在我大致記得,她大掃除的頻率是,一周一次徹底的,從清晨開始;每天一次例行打掃,在傍晚時分。
如今我年過三十,往往想到過去十多年針對母親的暴躁不安和不孝而戚戚然,有時心思觸及她的老年和更往后的事,更是心情沉重,腳步無力。但只要一見到母親,孝心便蕩然無存。每次見她,她依然是一副和灰塵作斗爭的狀態,如果在老家,在她的主場,她自然斗得不亦樂乎,偶爾在我們這里,她也是反客為主,和灰塵展開無情的搏斗。我只能說,母親的一生是和灰塵搏斗的一生,是脫離了高級趣味的一生。
在常年的實戰中,她對灰塵的定義逐漸擴大,比如,我和妹妹的所作所為,往往也被視為灰塵的組成部分,必須予以清除;再比如,三十年來急速發展的中國社會涌現的各種事物和事端,更被母親視為灰塵中的灰塵,必須予以清除,至少,掃到自己大門外面去。
灰塵是無限的,個人何其渺小。有時候我覺得母親簡直和雷鋒一樣,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一個無限中去;或像傳統文士一樣,把有限的生命和能量投入到無限的文化傳承積累和耗費中去。
因為對手是灰塵,看不清摸不實卻又無窮無盡,浩如煙海,所以,無論如何闡述成功,母親的一生都不能用成功來形容。我有時覺得,母親因為和灰塵糾纏太深,已經淪為灰塵。有時我又覺得,在艱苦貧瘠的環境了,一個人能認定一件非功利而且是無形的事,并堅持三十多年,她應該是位藝術家。此類藝術家難以相處,但確實很偉大。
跑一圈太丟人了
小張年輕氣盛,最近一年在網絡和床上縱欲過度,導致身體不適,主要的毛病有兩點,一是胃痛,二是不能喝酒。后者似乎和前者有很大關系,但是后者又獨立存在——每次喝酒行將結束時,他總會像拎起一只家禽一樣拎起一瓶幾乎沒有動的酒,嘴里說著:還有還有。于是我們只能把它喝完。
后來他痛定思痛,每天早起跑步。跑步的地點選在離住處最近的某體校——如果是普通的高校,那么本文的標題就不會誕生,因為一般學校的操場不過是400米的標準操場,跑三五圈又有何困難,那體校的操場是畸形操場,一圈至少一千米,于是小張只計劃跑一圈,可是,因為某種原因,他說出了一句話:“跑一圈太丟人”。
什么原因?在他跑的時候,一個女子坐在旁邊的看臺上看書、看小張、看著她生命里一個普通的薄霧朦朧又意味悠遠的清晨,她到底在想什么,沒有人知道,但是小張武斷地認為她在想他,而且,為了讓該女子真的想他(通過看到他的奔跑的英姿),他決定,繼續跑下去。
想要吸引該女子,繼續跑下去也只是正常的、起碼的,但是如果只跑一圈,那就太丟人了。這是一個折磨人的邏輯,相當于我多年來活得辛苦又卑微、總是有支撐不下去的感覺,而這,僅僅是個起碼的處境和認知,這樣很平凡,達不到這個就不行。
于是小張跑了第二圈,也就是說他打算跑2000米,在一個渾身發軟的清晨。如果該女子在小張到達終點時對他含笑點頭,那么小張就需要跑3000米,如果又到終點時那女子又站起來打算和小張并肩跑步,那么小張就得跑4000米,如果(很不幸)那女子是這所體校里練長跑的,激情邀請小張陪她跑一跑,比如說5000米吧,那么,小張一定會很悲憤——跑步是為了健康,然后縱欲。而現在,直接在操場上縱欲,得不到健康也得不到合理的縱欲。
不過小張沒有確切地說他那天到底跑了多少圈,估計不會太多,因為吃飯時他健康得躍躍欲試,那一定是跑步適當的結果。
在大學時到畢業后兩年,我保持晚上去跑步的習慣,確實,有時自己會很微妙地為了能和一個背影不錯的女孩多多擦肩而過,而多跑很多圈、多加很多速,結果呢,沒有任何結果,別人不覺得你如何,也不覺得你不如此就丟臉。我有時會想:在操場上跑步五年左右,擦肩而過的人大概有兩千人吧,為什么沒有結識其中任何一個呢。
那只能說明,操場對一個單身的來人說,只是跑步的地方,不是邂逅的地方,更不是專門用來丟臉的地方。
七十歲的風景
今天的溫度最高達到三十四度,我被熱得很亢奮,在午飯之后就去了操場打球。告訴尚且不熟悉的朋友們一個情況:我的辦公室離操場只有二十米遠,出了辦公室,一上一下就來到了籃球場。工作不忙的時候,我在操場上度過的時間遠遠多于在辦公室里的時間。在很多時候,我都覺得時間停止,只剩下眼前的運動的人——他們打籃球或者踢足球,還有眼前看不見的風——我覺得我能看見它們,不然為什么操場邊那排巨大的梧桐樹會一陣接一陣地顫抖,似乎想把渾身的幽綠抖落再使其飛起來呢,都是因為它們想和風一起去玩。
因為花了大量的時間在操場上,我覺得我越來越好色了。這樣說是因為:我越來越少地出現在大街上、酒吧里、飯局上和電腦前了。我和女孩子接觸的時間因為我不離開操場而驟減;那么,在我離開操場時,我覺得我比以前好色了。
到了下午,在球場邊的樹陰下休息的時候,我因為累就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在夢里我想:現在一到夏天,衣服就越穿越少了,以前,不管多熱也不會裸露什么的。而現在,吊帶衫已經司空見慣,露出肚臍的衣服也是很正常的衣服。大街上的裸露和電視里的裸露,都那么健康和自然。那么,是不是會有一天,人們(主要是女孩子)會做到完全裸露呢。完全裸露,不僅僅是因為熱,更主要的因為美,而身上假如還有其他物體的話,也不是為了遮羞,而是為了裝飾和表達思想和性格,或對潮流的膜拜。
是的,一定會有這么一天的,女孩子會完全裸露。但是裸露的不是色情,即使裸露出千萬年來一直被裹緊的器官,也不是色情,而是自然和審美。只要她覺得那里是美的,都可以在任何場合裸露出來——酒店大堂,或者父母面前。
什么時候這一天才能到來呢?我在夢里的估計是五十年后。五十年后,那個時候我即使還沒有死,也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了,皮膚上長滿了老人斑,臉上總是有一些臟東西,別人以為那是污垢,其實那只是色素而已;只要一動,就顫巍巍的;坐在那里,也會發出讓人惱怒的咳嗽聲和不祥的氣味;目光已經和牙床一樣松散了。而我身邊的女孩子們,已經做到盡情展現她們美麗的部位了,如果一個女孩子覺得她的乳房非常美,那么她即使在公交車上,也會不假掩飾地露出乳房,不是露出全部,而是露出中心的那四分之三,周邊是一圈美麗的文身,像是小時候黑板報上板塊與板塊之間那些色彩艷麗的花邊。
這個露出乳房的女孩子就坐在我的旁邊,和大街上無數的女孩子一樣,她幾乎是全裸的,非常盡情,目光里在尋找著她的同類。她在尋找共鳴,還是抱著學習的態度。相反,我們這些穿著嚴實的老人,則顯得是不合時宜和難以見人的。
我慢慢地抬起布滿老人斑的胳膊,再慢慢地把伸展開,然后把手伸出去。我想用中指的指尖摸一摸這個女孩子。我年輕的時候,每逢下雨之后,我就會邊走路邊伸出手在路邊(由冬青圍成)的柵欄上一路撫摩過去,讓葉子和積水不停地在手心劃過。現在,我突然像年輕時那樣,像摸一摸身邊這個女孩子的皮膚,以我的經驗,我一定能感受到她皮膚下的水分。
但是一個男孩子馬上橫在我和她之間,無意又恰倒好處地擋了我,他不一定認為這個年紀的我有什么色情的意圖,也能接受她的女朋友被他人撫摩,但是他就是不想讓我這么一個臟且臭的老頭摸摸她的女朋友;而且,因為我有摸的企圖,所以連看都不給我看了。
或者這個女孩子自己站起來,轉身走了。她的后背是那么潔白,水分和香味隨著她的身體一路向前,開辟出一條只有老年人才能看得見的光華奪目的路。只有少許的水分和香味留在了我的腳下,一轉眼,就變得發黑了。
我只是希望她不要尖叫起來,不要以流氓或者老不死什么的來稱呼我。我只是想摸一摸,和想著撫摩光潔的蘋果是一樣的。或許我手心粗糙的皮和更粗糙的老繭讓你不舒服,讓你覺得吃虧了,那還是請你不要叫出聲來,甚至希望你把目光轉向其他的乘客,讓他們看看,你和我是在做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但是她又怎么能不叫呢,裸露是一件事,我則是另外一件事。所以,到七十歲時,我看我還是死了吧。
省高院
每天上班都要路過省高級人民法院。每天都有一些人在法院門前。有人寫一張紙,抬頭“冤枉”兩個大字。他把紙往地上一鋪,自己往紙前面一跪,撲通一聲,似乎這樣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我從來沒有看過冤枉的具體內容,不忍心。看看跪著的人就已感覺非常之悲慘。有時候法院門前聚集了很多人,這個時候里面就出來一位公務人員,大聲說著什么,想進去的人一下子把他圍住,情景非常像兌獎。
不過,下跪和聚眾,都屬于特殊情況,少見。最常見的是每天有三四個人,徘徊在法院門前,久久不忍離去,似乎打算劫持法官法警,卑賤又神秘。他們敢于直奔省高級法院,這很勇敢,可是到了門前他們又溫和起來,恢復了順民本色,小心翼翼地打量起城市及法院的恢弘來。他們互相遞煙,眉宇間夾著哀愁和怨氣,他們點上煙,吸煙,屁股架在花圃邊緣,沉默,實在無聊了,就再吸一根,然后再吸一根。我還曾經見過一個家伙,他坐在法院門口,嘴里吸著兩根煙。
我每天就從這些人面前走過,上午八點一次,晚上六點一次,我非常懷疑上午和下午看到的人是不是同樣的人;進而,我懷疑我是不是每天都看到固定的那么幾位。如果是,他們一定有血海深仇,不得伸張。
但是那天上午我遠遠地看見父親坐在法院門口,我緊張得幾乎哭起來,所有不祥的事件全部都涌現在我腦海里:家里的屋子被強行霸占了、拆了;退休下來教幼兒園的母親蒙受無賴家長的冤枉;上初中的妹妹被老師打殘廢……但是我多慮了,任何不好的大事,從發生到告狀,需要有個過程,家里不可能不對我說,即使我不能徹底解決問題,也能讓他們放心。其實最讓我放心的,是父親身邊的那個人,我認識他,但叫不出名字,他是從外地移民到我們村子的,日子很辛苦。現在,他坐在父親身邊,像即將風化成粉的石頭一樣,僵硬,無用,目光異常空洞地落在面前的馬路上,即使發生車禍,他的眼里也不會有內容。對,父親一定是陪他來的。
我繞路走開,我不是害怕見到父親,而是害怕那個人見到我之后,會再把我也拉上陪他一起坐在法院門口,然后開始對我訴苦,把對父親及其他鄉親們說過的話對我再說一遍。我打算中午十一點打父親電話,如果他還沒有回家(我們家就在郊區,一小時車程),那么我就和他一起吃飯。
最終我忘記打電話了,甚至到晚上都沒有想起來,因為我晚上去了其他地方,沒有路過省高院門口。直到第二天我才想起父親。但是父親肯定已經不在那里,對此我絲毫不擔心。于是我又開始了如同以往的生活,早晨和晚上各路過法院門口一次,這里再也看不到我的父親了。他來這里幾乎就是靈光一現。至于父親和那個人為何來法院門口,有何冤情,我一直沒有問。我不擔心錯過好戲,它會在某一天不期然地撞上我,我會結結實實地與之接觸。
事情就這么結束了。作為一篇小說,你肯定覺得這樣結束實在是戲弄讀者,你肯定覺得我應當接著敘述一個悲慘而無法解決的故事。我原本就是打算這么寫的,把小說分為上下兩部分,下部分寫農村最無賴的事,最黑暗的生活和最保守以及最無法厘清的思維……如此巨大的轉折一定讓人猝不及防。但還是請你自己來吧,因為不管你是誰,在中國的哪個角落,只要你豎起耳朵或者拿起報紙,你就會知道很多悲慘而無法解決的故事,加上任何一件,小說就完成了,而且結構感很強。這就是必然會出現且流行的新式小說,互動的開放的小說。寫的人只負責開頭,作為讀者的你以你的方式繼續,使之完成。甚至可完成個成千上萬遍,成為一個思維的模式。
一百本書
那天我去一家戶外用品店買鞋,發現老板是我高中的同學魏平。當年像周海媚一樣秀氣的男生,現在依然秀氣,卻又滿臉落腮胡子。胡子和細皮嫩肉搭配,相當于中國大地上有一群人熱衷于戶外運動和探險一樣,讓人覺得哪里出了問題,渾身不自在。
我和魏平幾乎要擁抱,但理智適當地把我們分開一點,招呼,詢問,聊天。為了彌補近十年的光陰,我們喝酒,在酒后脫光了泡溫泉(假的),彼此羞澀地看著對方的下體,想從中看出歲月的痕跡。分開前,魏平羞澀地問我:你有沒有出書……最近有什么好看的?冬天我不出去玩,無聊,有什么好看的書?
《包法利夫人》。作為推薦時的重點簡介,我講了馬車里那段驚心動魄的偷情。
魏平年近三十,有家產,單身,很容易招徠女性,何況他還經營著一家女顧客絡繹不絕的店。女顧客分三種,一是二十上下的小女生,往往是學生好動愛冒險不甘平庸,對愛情、婚姻和生活檔次充滿向往;二是二十七八的女性,她們對愛情依然向往,但做好了否定婚姻乃至愛情的打算。壓抑,極其壓抑,幾乎就要承認她們的人生是沒有希望的人生,用刺激和異鄉來轉移自己的崩潰。
第三種女性是已婚婦女,年紀甚至可以超過四十,結婚未生育,或者生育但沒有母愛,對她們所擁有的婚姻家庭產生了無限并且振振有辭的厭倦。自從我向魏平推薦了《包法利夫人》后,魏平就用看待包法利夫人的眼光看待這第三種女顧客。即使他壓根就沒有看過《包法利夫人》,他還是對對這第三種女性顧客另眼相看。第一種只會引起他對高中大學時光的幻滅式懷念,第二種女性他無法伺候也不敢負責,只有第三種,發生了什么關系可以揮一揮衣袖,不帶走半點云彩;更多的時候是“捏了一把汗”。
幾個月之后,在車友會組織踢球賽時我又遇到魏平,他抱怨《包法利夫人》的壞處。一個和他保持關系的女的,在看了《包法利夫人》之后痛哭不已,決定痛改前非,和他分手。事情起源于一個電話。某天,她在銀行交水電費,發現錢不夠,電話魏平讓他送錢,魏平不愿意,說,你不是有丈夫嗎。女的當場哭了起來,因為她把丈夫給她的家用錢都花在和魏平的出行和冒險上了,魏平的拒絕讓她想起了自己大腹便便禿頂口臭的丈夫的楚楚可憐。
我們就徹底斷了。我笑著說,明明是好處,難道你想永遠捏著一把汗?
我補充說,當你想要和一個追求幸福自由并因此而果敢強大的已婚女人結束你們之間的不平等關系時,你就給她看《包法利夫人》。魏平張大嘴看著我。我趕緊說,假如她們意識不到這個書的作用相當于地主人家的上茶走人,那就當讓她們看看故事好了。
我們約定不管車友會是否組織踢球,我們老同學都要在每個周末踢一場球。于是在接下來的周末魏平開車接我去踢球,上車后他沒有直奔學校,拐彎去了本城牛逼系數最高的“前鋒書店”拿預定的書。我下車幫他拎,一看小票,《包法利夫人》,100本。
魏平害羞地向我解釋,我不是打算給100個女人看這本書,而是打算作為贈品。凡在本店里消費超過一千的,贈一本。我太喜歡這本書了。對此我保留意見。
那你還得把書拎到禮品店一一包裝。我給他出主意,同時想象著,魏平店里的整整一面墻被《包法利夫人》一書鋪滿,蔚為壯觀,一望無際,隨著時間的流失和生意的興旺,這面象征著自由及其代價的墻逐漸殘缺……我幾乎把這個想法告訴魏平,但是出于自私我默默享受著這個景象及可能一切故事。
我們踢球,然后如所有老男人一樣喝酒唱歌,和小姐唱《心雨》——看一個男人是不是老男人,就看他是不是和小姐唱《心雨》。對魏平說出這句話之后,我們都感到悲憤。魏平帶著強烈的情緒去了西藏,一次兩次三次……雖然電話不斷,但至今我們沒有見面。我知道今后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就像《包法利夫人》一書里陡然間消失了各色人等。
一群瘋狗
看看冬天就到了,老劉在寵物外貿店給多麗絲·萊辛買了一件粉紅色的夾克,然后趾高氣揚地回家,行人好奇的目光讓老劉覺得自己是個穿制服的,高興之余,他醉醺醺地對萊辛說:你哪里像處女啊,簡直就是個騷貨。然后一把抱起萊辛,斜斜地抱在胸口又拍又哄,萊辛只能莫名其妙地叫幾聲。
晚上,老婆一進門就嚇了一跳,萊辛怎么穿了件流氓衣服,要去當流氓狗?她問老劉,這衣服是誰買的?是不是你買的?你為什么買這件衣服?花了多少錢?你怎么不等我一起買?老劉不理她,他眼睛盯著電視上報天氣的女孩,老婆喘氣的時候他慢慢地說:你一個一個地問行不行?
老婆生氣了,一邊脫外套一邊說:好好好,我不問了。
那我來問你!你喊什么喊?難道這件衣服不漂亮?就你能給小萊買衣服?就你能給小萊打扮?老劉有點激動,又連續問了幾個問題:就你能給小梅買衣服?我不能給小梅買衣服,給小萊買衣服都不行?我怎么說也是學設計的,你學什么的?會計有什么品位?
老婆一言不發,等老劉說完,拿起滿是瓜子殼的煙灰缸朝老劉狠狠砸過來,老劉來不及躲閃,但老婆砸歪了,整個砸在墻角的花瓶身上,又大又便宜的花瓶碎了。老劉尖叫一聲:你干什么?要砸砸我好了,砸花瓶干什么?早知道我擋一下了!
老婆惡狠狠地罵了起來,你學什么爛設計,不就是在部隊里出過黑板報嗎?你當你是藝術家啊?我是會計怎么了?我就不懂打扮?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啊,要不是因為你當過兵,我能跟你結婚?
你以為你能嫁個什么樣子?你懂打扮,但你懂不懂教育?你不懂!你看你把小梅教育的,從十五歲開始就不聽話,一句話都不聽!教育家說過,兒女有問題都是父母的責任,小梅現在這個樣子全是你的錯!你還想把小萊教成什么樣!
女兒小梅一直站在門口,之前她幸災樂禍,抽著煙,這時她插了一句,爸爸說得對,我根本不喜歡什么奧數,你逼我學,就是要面子,就是要證明會計的小孩數學好!你就是個小會計啊,又不是數學家!
老婆強忍住傷心回擊:你還好意思談責任,你要是負責的話,為什么小梅從十幾歲開始就不喊你爸爸?你負過什么責任,除了喝酒你還能干什么!
我喝酒都是給你逼的,不喝酒就瘋了!你說小梅不喊我爸爸,她剛才喊了!
我沒喊,我看不起你這個爸爸!小梅又叫起來。
你就酒鬼,屌用都沒有!要不是當時當兵的吃香,我會跟你結婚!
我找不到人啊!老劉憤怒地喊了一句。
你找個瘸子瞎子聾子瘋子,你以為你能找到什么人!
你連這些人都不如,你又要面子又不要臉!
你就是瘋子!他們扭打在一起,小梅蹲下來,撫摩著萊辛的背低聲說:他們經常吵架,現在好一點了,每年就吵一兩回,他們上次打架的時候你還沒有來我們家,那次把電視機都砸壞了……
一群瘋狗!
萊辛冷冷地說了一句,轉身一路小跑,進了小梅的房間。
李黎,男,1980年生。2001年畢業于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現居南京。1998年起開始寫作。1999年起開始發表作品。目前主要以詩歌、小說寫作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