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臉龐黝黑的他,看他眼中的拘謹(jǐn),我突然感覺他是那么陌生,就像從來不曾熟悉過。吳桐宇,這三年來,你在外面還好嗎?為什么一點(diǎn)音訊都不給我?這些我曾一遍遍在暗夜中詢問過千萬次的話語,面對他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陽光從云層背后透出來,撒在眼前蒼翠的樹上,葉片綠瑩瑩的,閃爍著耀眼的光,風(fēng)拂過,眼前白光閃閃。在我以為自己看花眼時,他默默地從樹影中走來。我使勁地揉搓眼睛,隔著一條街的距離,不知道眼前的他,是不是我心中幻化的影像。
是呀,三年了。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聯(lián)系,但我一天也沒有停止過想念。他是那么決絕地離開,沒有給我留下只言片語。好幾次了,我都在街上認(rèn)錯人,那些和他一樣有著桀驁、單薄背影,留著零亂長發(fā)的男生,我都以為是他。我輕聲在后面叫:“吳桐宇!”但沒有人回過頭。我知道如果是他,即使我聲如蟲蚊,他還是會聽見的。他說過,只要我在他周圍,他心里面就會有感應(yīng)。
“吳桐宇!”我低聲呼喚,眼睛假裝四處張望,怕認(rèn)錯人時的尷尬,但余光一直緊張地盯著正要穿行而過的身影。沒想到,真的是他。他慢慢回過頭,向我走近了一步。待我看清他的臉時,我愣住了。隔了三年的歲月,他,已經(jīng)不是我記憶中的他。那個青澀的男孩,皮膚白皙,眼神灼熱,清秀的臉上從來是一副欠扁的張揚(yáng)表情;而眼前的他,黑了,眼神渙散,對視的半晌卻沒有一句話,只是他左眼眉梢那塊黃豆般大小的黑色胎記提醒著我,街對面的人,是他。
“吳桐宇?”我小心地叫。
“藍(lán)軒如!”他叫出這三個字后,再沒有話了。先前的沉默是在記憶中搜尋我的名字嗎?
我害怕他忘了我。
可是他記住了,又如何?三年時光的流逝,我們簡單的問候后,卻找不到可說的話語。我依舊是恨他的,那恨夾帶著刻骨的思念。那么多個無眠的夜晚,枕著月光,我在夢中追尋他浪跡天涯的腳步??墒撬?,沒有一點(diǎn)音訊給我。他用離開,傷害著身邊愛他的人。
我曾告訴自己,等他三年。畢業(yè)后,我要離開。
彼時,我們都是初中的學(xué)生。臨街而住,僅僅相隔一條不長的街巷。他家在街頭,我家住巷尾。街道兩邊是葳蕤的榕樹,小城的人都說我們這條街是情人路。
他也曾一次次邀我漫步在霓虹閃爍的街巷,吹著溫柔的夜風(fēng),在涼爽的樹蔭下享受一杯“清補(bǔ)涼”。他說,明明就是一杯仙草蜜,為什么要叫“清補(bǔ)涼”呢?他還說我媽媽做的“清補(bǔ)涼”是這條街上最好吃的。
他每次來找我,先吃一杯我媽做的“清補(bǔ)涼”,然后和她嘮叨半天,臨走時,才不經(jīng)意地叫喚我?guī)茁?。在他走遠(yuǎn)后,看見他閃身進(jìn)“音樂天堂”音像店時,我才慢慢地從樓上下來,告之我媽一聲,我要出去走走,然后飛快地奔他而去。音像店里,他正戴著耳麥,盯著電視屏幕,搖頭晃腦地嘶喊:“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
看見我進(jìn)去后,他唱得更來勁了,臉上是明媚的笑。他好看的眉眼瞇成了一條縫,唱得聲嘶力竭?!袄习?,嘈聲殺人有沒有賠償呀?”我佯裝捂住耳朵,沖老板叫。他氣得揚(yáng)起拳頭威脅我,而臉上的笑容卻更加燦爛。他一把摘下耳麥,牽起我的手對老板喊著:“老板走啦!”然后飛快地跑出去。
我們沒有目的地,隨便在街上溜達(dá),在這條歌聲如雨的街巷,隨便一處都是愛的天堂。我們坐在街邊的小凳子上,看熙熙攘攘的行人,觀察一對對幸福的戀人,看他們或五指交纏,或緊緊相擁慢慢遠(yuǎn)去的親密背影,臉紅撲撲的,心跳在悸動中完完全全地享受了一回。我們有時還會爬上他家地處街頭的高高閣樓,坐在窗臺,望著滿天的彩霞,沉浸在溫潤的琥珀色的黃昏。他有一次握著我的手說:“好美呀!”我臉紅了,但我一直都不清楚,他說的美,是指人還是晚霞?
我們都是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他的母親病逝多年,是他爹一個人靠著一間摩托車維修店把他拉扯大。我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夏天賣“清補(bǔ)涼”,冬天賣麻辣燙,平時也兼做一些縫縫補(bǔ)補(bǔ)的活計(jì)維持生存。
還好,家庭的艱辛并沒有在我們心里留下陰影。我們和所有同齡孩子一樣快樂成長,而這條長滿大榕樹的街巷就是我們的樂園。
我一直明白他對我的好。讀初一時,學(xué)校離得遠(yuǎn),我們每天都騎單車。因?yàn)橛兴募?xì)心保養(yǎng),我的單車一直騎得很順暢。早上,他都會在家門口,跨坐在單車上等我,看見我遠(yuǎn)遠(yuǎn)駛近,吹著口哨沖我喊:“軒如!”明媚的晨光照著他的臉?!皡峭┯?,早上好!”我燦笑如花,打了招呼后我們就并肩而行,像兩條暢游的魚。那時的晨風(fēng)多涼爽呀,溫柔多情地拂動我飄逸的長發(fā)。其實(shí)我喜歡跟在他身后,看他挺得直直的背影,仿佛腳下蹬著的單車是一匹正揚(yáng)蹄奔馳的駿馬。
在學(xué)校里,我們每天都過得逍遙自在。他告訴過我,他向往美麗的大草原,他還想去神奇的西藏,那時的他,有好多的理想和縹緲的夢。我一直堅(jiān)信,他都能實(shí)現(xiàn),因?yàn)樗悄敲磮?zhí)著的一個人。那時的他,愿意和我分享一切屬于他的快樂。他說,你是幸福的,我就是快樂的。我笑他酸,他就大言不慚地說,我就是愿意為你酸。樂得我哈哈大笑,心之一隅有滿滿的感動。
可是有一天,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一個屬于我的母親和他的父親之間的秘密,他們在交往。面對這樣的事情,我們驚愕得手足無措。在我沉默不語時,他卻狠狠地說:“不行,一定要阻止他們。”他的眼中流露出讓我陌生和害怕的眸光,他說得斬釘截鐵。聽了他的話后,我認(rèn)定他是在嫌棄我的母親配不上他的父親,于是不快地說:“誰稀罕你爸呀?”那一次不歡而散后,我就不愿意與他來往了。我怎么可以容忍別人輕視我相依為命的母親呢?何況她一直對他那么好。
他依舊來找我,但我拒絕再與他同行,拒絕他所有對我的好。他對我母親的嫌棄讓我恨起他來。本來我也是不支持我母親和他父親交往,感覺怪怪的,希望她和別人好,但他的話讓我起了逆反心理。
我支持母親再尋找屬于她自己的幸福,我希望她老時有個伴,不那么孤單。
我不明白他那么強(qiáng)烈的反對,是因?yàn)樗赣H交往的對象是我母親,還是反對他父親和任何一個女人交往?他強(qiáng)硬的態(tài)度激怒了我。我覺得他自私,不會為父母著想。他嚴(yán)辭拒絕我的母親走進(jìn)他家,他還給她難堪,讓她回家后,在房間里偷偷流淚。他也和他父親大吵大鬧,讓街坊鄰居看笑話。一老一少,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追來打去。他倔強(qiáng)而尖厲地與他父親對罵。我的母親站在家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他們父子的這出鬧劇淚流不止。我站在母親身后,看著她微微顫抖的身體,心在流血。走過去,我輕輕攬住母親的肩膀,說:“媽,別理他,我支持你的選擇?!蔽抑?,他的父親是真心待我母親好,所以我的態(tài)度從最初的不支持變成強(qiáng)烈支持。我不管那個男人是誰,只要他對我母親好,我就支持。
他后來告訴我,他們兩個老的在一起了,我們怎么交往?之前,我確實(shí)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但隨著事情的發(fā)展,我已經(jīng)不再考慮我們的事了。雖然經(jīng)他解釋后,我也想過這事,但想想,我們做兄妹又有什么不好呢?他就是自私,就是嫌棄我母親,我固執(zhí)地這樣認(rèn)為。
他像一只小獸,睜著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整日里與他父親吵架。他還不去上學(xué),成天泡網(wǎng)吧,或是把自己灌得爛醉如泥。
他來找我,把我攔在放學(xué)的途中,送我玫瑰花,給我許下海誓山盟,可我聽不進(jìn)去。他所做的一切,越發(fā)讓我感覺到他的自私和無知。
“你憑什么阻止他們?就因?yàn)槲覀冎g這份似有若無的感情?我們的關(guān)系可以很干凈很單純的,為什么一定要和父母的關(guān)系起沖突呢?”
我的解釋他不聽,還罵了我,然后與其他女生好。我知道他是希望我為此傷心難過,然后眼巴巴地回頭找他道歉,和他站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上阻礙父母間的交往。
見自己的辦法失敗,他又回過頭向我道歉,死皮賴臉地糾纏不清。我明白他對我的好,可我不能接受。他的糾纏讓我又煩又累,精疲力竭。那個沒有月光的夜晚,在回家的路上,我嚴(yán)肅地對他說:“吳桐宇,你再這樣,我就接受別人的好了?!彼宄嗌线€有幾個男生也在暗暗地喜歡我,他們對我的好,我從來沒有接受。
當(dāng)他看見我和他們說笑時,他居然在放學(xué)路上,一個個找到他們,單打獨(dú)斗。我罵他瘋了,我和他們只是普通的同學(xué)關(guān)系,但他不聽,還在同學(xué)面前揚(yáng)言,說我是他的女朋友,誰要敢和我好,他就揍誰。因?yàn)樗?,我成了大家閑聊時的笑柄,不僅男生,就連女生,她們也開始遠(yuǎn)離我,因?yàn)榇蠹叶寂滤募m纏,怕他拉住她們一再追問我的事情。對他,我真的是恨極了。當(dāng)我再一次看見他當(dāng)著我母親的面,惡狠狠地辱罵他的父親時,我痛苦地流淚了。
我不再與他講一句話,不再看他一眼,寧愿繞上很遠(yuǎn)的路回家,也不經(jīng)過他家門前。在他把我堵在教室門口時,我冷漠地瞪著他,一臉厭惡。我親手把他送給我的女式手表,當(dāng)著大家的面恨恨地砸在地上。我知道,砸碎了手表,也同時砸碎了他的心。
在那個下著暴雨的晚上,他留下一張紙條后就離家出走了,那時離中考僅僅只剩一個月的時間。他在紙條上寫:我走了,你找你的幸福去吧。
紙條留給他的父親,那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一時間形容憔悴。他在大雨里騎著摩托車四處找他。
他真的走了,整整三年都沒有一點(diǎn)音訊。
他用離開,傷害著所有愛他的人。他用離開,成功地阻止了他父親準(zhǔn)備和我母親結(jié)婚的打算。他們最終因?yàn)樗?,分開了。我的母親在他離開一年后,在娘家人的勸導(dǎo)下,遠(yuǎn)嫁他鄉(xiāng)。
母親要帶我一起走,但我拒絕了,以學(xué)業(yè)為借口。其實(shí)我母親明白的,我在等他回來。她沒有更多話,只讓我照顧好自己。
我相信他會回來,但三年的等待,遙遙無期。我告訴過自己,只等三年,高中畢業(yè)后,我就要離開這里,我不會固守在這條綠蔭蔽日的街巷。
“吳桐宇,記得我嗎?”我掌心緊張得沁出了汗水。
“藍(lán)軒如。”他叫出這三個字后,再沒出聲。
我們對視,仿佛看進(jìn)了彼此心里。只是隔著三年的時光,終究陌生了。
望著臉龐黝黑的他,看他眼中的拘謹(jǐn),我突然感覺他是那么陌生,就像從來不曾熟悉過。吳桐宇,這三年來,你在外面還好嗎?為什么一點(diǎn)音訊都不給我?這些我曾一遍遍在暗夜中詢問過千萬次的話語,面對他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他應(yīng)該是恨我的,就像我恨他一樣??墒撬?,又有什么理由恨我?一切都是因?yàn)樗淖运健?/p>
“你還好嗎?”我怯怯地問,心里空空的,仿佛被挖掘過一般。那些等待他回來的日子,我充滿了希翼,但真正面對面后,才發(fā)覺時光真的可以改變很多東西。他已經(jīng)不再是原來的他,而我亦不再是當(dāng)初的我。
“我回來看我父親,過幾天就走?!彼f。簡單的一句話,我就知道,他從來不曾釋懷。無論當(dāng)初我的母親是否與他的父親結(jié)婚,他回來后,都不會接受。是否我該為我母親感到慶幸呢?她最終沒有走進(jìn)他家,要不,這個爛攤子還不知道要如何收拾。
他終于比我更早離開這條長滿葳蕤榕樹的街巷。他再次離開的那天,我正站在“音樂天堂”音像店的門口,看著他拎一個小包,走出家門。
他的父親站在門口,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了,才四十幾歲的男人,佝僂得像個年邁的老者,他對他揮著手,卻連頭也沒有回。
遠(yuǎn)遠(yuǎn)望著他桀驁、單薄的背影,我心里的憂傷水草般瘋長,他連一聲告別都不愿意留給我。他就那么恨我嗎?
吳桐宇。這條歌聲如雨的街巷,難道沒有留給你一丁點(diǎn)的快樂?你走得如此決絕,你把我們記憶中的“清補(bǔ)涼”也遺忘了?還有那些在你家閣樓上眺望夕陽的美麗時光?
真的陌生了,記憶中的他,從來不曾這樣。這三年的漂泊歲月,是否帶給他一些我從來就不曾想過的傷害?他的拘謹(jǐn),他的沉默,代表著什么?除了簡單的問候,我們之間真的無話可說了……
陽光從枝椏間的隙縫里灑下一地跳躍的光斑,晶亮的,模糊了我的視線。望著漸行漸遠(yuǎn)的他,在一個拐彎處,全然消失時,我的淚再也抑制不住洶涌而出。
身后的“音樂天堂”音像店正播放著王菲深情的歌聲“自從在人群中看了你一眼,再也忘不了你的容顏……”我孤單地蜷縮在墻角,無力地蹲了下去,把頭埋在雙臂間,痛哭流泣。
(編輯 高龍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