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滿
1
二零一二年五月的一天,中午睡意正濃,座機響了,這時候座機響有點讓人心慌,因為家里有老人,怕萬一有什么情況出現,一接聽,原來是戰友李米娜打來的。
“想我了吧?”她嘻嘻笑著說。
“沒有。”我說。
“今天我有個好事要宣布,猜一猜。”李米娜說。
“懶得猜。”我說。
李米娜有點掃興,嘴巴嗒吧一下告訴我說,七月二十八日在安徽禹城有個老兵會,召集的是七六級和七七級的老兵,挑頭的是我們水冶連的兩個男兵,一個叫李國生,另一個叫劉中華。
李米娜說完了等我反應,我是七六級她是七七級,老兵會好像是我們的專場。
我過了好一會兒才嗯了一聲,回過神來后,吃力地打開記憶。李國生有點印象,是我們連的文書,長得有點猴相。劉中華的臉孔有幾張,不知道是哪一張。
“唉,大家不知老成啥樣子了。”李米娜說。
“你準備參加么?”我問。李米娜在珠海某中學當老師,七月份正是學校放假的時候,她有的是時間。
“我一個人去有什么意思,大家都去才有味。禹城那邊人說了,你和劉臘梅還有宋芙蓉是一定要參加的喲。”李米娜說。
“為什么?”
“他們說想看看當年的初戀偶像是什么樣子了。”李米娜咯咯笑。
李米娜用的是初戀偶像而不是初戀情人。
“我是么子偶像,劉臘梅宋芙蓉是還差不多。”她倆是我們過去的班長和副班長。
“你是作家靚女嘛,嘻嘻。”李米娜說。
“靚你個頭,如今都是老姨媽了。”
老姨媽稱呼被自己說出來蠻慘,于是覺得年齡真是討嫌極了。
接著,想起過去的樣子了:集合了,一溜粉嫩的臉像剛出籠的米糕整齊地擺在操場上,口令一喊,滿院子的生機勃勃和熱氣騰騰。但如今青春的尾巴只有頭發絲那么一點了,唉。
“現在什么樣子?還不是像一幅揉搓后再踩幾腳的畫。”我說。
“你也太損人了。不過如今我不打BB霜的確是不敢出門。”李米娜說。
我問她用什么牌子的BB霜。
沒等她說完,我的腦海里突然跳出個人來了,他會不會出現在老兵會上?魏劍,我脫口說出了他的名字。
“魏劍是誰?”李米娜問。
“是原來團部宣傳隊的指導員。”
“一起去看看?”李米娜沒見過那個帥哥,于是興致勃勃地邀我。
“有么子看頭噦,一群老姨媽和老倌子,互相照鏡子嗎?”我說。
“反正大家都一樣的老,怕什么。”李米娜說。
“男的老和女的老不一樣。”我說。
“怎么不一樣?”李米娜問。
“男的五十一枝花,女的五十豆腐渣,老牛可以吃嫩草,豆腐渣只能喂老牛了。”其實,我是想告訴李米娜現在面對那些曾經崇拜過你的人,或者是你曾經崇拜過的人是一件很沒面子的事情。
“去噦,還不去的話,有的說不定見不著了,聽說已經走了幾個了。”李米娜口氣一轉說。
這話有警醒,腦子里隨即冒出一幅場景來:一個破廠房,窗戶上幾張破報紙七零八碎地在風中瑟瑟發抖。旁邊有一個浸泡礦石的大池子,池子上面彌漫著濃烈的硫酸味。進入廠房,幾個女兵在那里忙碌,閣樓上是一臺萃取機,有一個女兵正在那里做觀察記錄。萃取機下面是幾口大缸,缸里沉淀著金黃色的膏體,稀巴巴樣的。
稀巴巴就是我們生產的產品,而整個過程是制造原子彈的初級階段。破碎、浸出、萃取、沉淀,全部土法上馬。當然產品離成品還遠得很,聽說還要用悶罐子車拉到幾個秘密的地方,才能做成真正的戰爭武器。至于防護措施,除了棉布工作服就只有棉紗口罩了,兩套工作服要穿一年,口罩也是一個月一個。壓榨產品的麻袋容易破,我們用針補,一個麻袋重重疊疊說不清補了多少層。冷不防還是炸裂了,產品像菊花飛綻,掛得我們滿頭滿臉都是。沒辦法了,那只好脫下手套用手去摳。
想想真有點后怕,想起一本書的名字:與魔鬼打交道的人。放射性就是魔鬼,可是我們那時不懂。我問李米娜那幾個走了的戰友得的什么病。
李米娜說一個胃癌一個肺癌一個腦溢血。
哦,好像與放射性沒直接關系,不過也難說,聽說放射病是有潛伏期的。
我的保健意識突然上來了,立馬告訴李米娜一個藥方子,
“短期可以診治更年期綜合癥,長期則可以防癌。”
李米娜說最好不吃藥,接著她開始VB VC VE說起來了,之后還強調必須用安利的凈水機才能讓保健效果更上一層樓——原來她還是個安利產品的推銷員。
“禹城那邊是誰跟你聯系的?”我打斷了她的闡述。
“李國生和劉中華嘛,他們都是普通的公務員,把自己的積蓄拿出來辦老兵會,為的就是看看你們這些老戰友。”李米娜說。
拿自己的積蓄來辦老兵會,莫非是為了參加感動中國的評獎?稀罕,現在還有人做這種虧本的事。
李米娜說騙你是狗,李國生親口說了,只要去,包吃包住還包參觀。
哦,天下終于有免費的午餐了。
“到底是好久?”我忽然來了點興趣,問。
“七月二十八號。”李米娜回答。
“這么好不好,你先去動員劉臘梅和宋芙蓉,如果她們去的話,我們就去。否則光我們兩人去沒意思是不是?”
“那倒是。我馬上跟她們聯系,如果我把她們的工作做通了,你一定要去哦。”李米娜說。
“嗯。”我答應著。
2
一切都應該是舊事了:一九七六年的春天,蔚藍的天空上有幾朵白云像棉花一樣等人來拾。我是個知青,正在田里薅油菜,薅了一陣,杵著鋤頭發呆時,、看見遠處走來了四個人。打頭的是公社武裝部裴部長,后面的是三個解放軍。男的像首長,兩個女解放軍像電影里的人。
我正傻傻地看著,忽然聽見旁邊有人說喊你了。我回過神來趕忙去迎接。裴部長朝我一指說,就是她了。接著,一行人去隊屋。到了,他們讓我表演節目。我唱了一首《都有一顆紅亮的心》,又唱了電影《春苗》中的插曲,第二天,我接到了體檢通知。
那天我幸運的時候,有一個農村女孩兒也很幸運。她叫宋芙蓉,裴部長一行人去她家喝水時看見了她,兩個女解放軍眼睛一亮,當即把她圈定了。
體檢當然是沒有問題,從小連蟲牙都沒生過的我順利地通過了公社衛生院和縣醫院的兩次體檢。婦科還是兩個女軍官親自把關,她們一個姓孫一個叫大張,都是軍醫。
走的時候熱烈極了,縣里給我們戴大紅花,敲鑼打鼓炸鞭炮來送行。這是該縣第一次選送女兵,隆重得好像是向天堂輸送仙女一樣。
與我同行的還有兩個女孩兒,一個姓黃一個姓丁。小丁是殘疾人的女兒,體檢時心臟有雜音,但姓孫的女軍官硬要帶她走,說一到部隊就送小丁去做手術,
“太漂亮了,不要可惜這個女孩兒了。”她說。
到了市軍分區換軍裝的時候,我們這批兵終于全部到齊了,原來整個地區一共是十個人,其中我們縣有八個鄰縣兩個。跟宋芙蓉一樣的社青還有一個,叫劉臘梅,她皮膚白皙五官端正,有一種當老師的做派和表情。我們互相打量,陌生只有三秒鐘。大家互相拽著比誰的軍裝好些,之后又比起乖丑來了。
火車吭哧吭哧地行進,黑影憧憧,不知什么時候我們下了車,一股刺骨的冷風吹來,我們稍微清醒了,只聽得大張說,“到了,以后你們歸我管教,口令,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新兵訓練開始了,最恐懼的不是鬼,是夜里搞緊急集合。哨聲尖嘯,像若干的刀片在空中劃過,我們被劃得凌亂不堪,鞋找不到了,衣服也穿反了,慌亂中打背包拿武器,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到外面去集合。出發了,全速前進,一個女兵的背包帶子像豬腸子一樣拖在后面,宋芙蓉踩到了,一個踉蹌,嘩,兩個人一起摔倒了。宋芙蓉沒有責怪,而是爬起來幫那個女兵整理,之后兩個人一起追趕隊伍……回到宿舍,宋芙蓉哎喲喲地叫起來,原來她的內褲和血肉粘在一起了,這幾天她來例假,草紙磨破了大腿內側,血肉模糊時,內褲干了又濕,濕了又干,現在競脫不下來了。
發生了一個事故。實彈練習時,小丁的手榴彈沒拉響就扔出去了。劉臘梅像兔子一下蹦了出去,她打算去撿。這時,大張跑上去踹了劉臘梅一腳,怒罵說,“你他媽的想得表揚想瘋了嗎!”接著,她一個箭步沖到前面,把那顆沒響的手榴彈撿了回來。
某日,大張帶著我們到山坡上,“每人種一棵樹,種你們的命運跟前途。”她宣布說。
大張把我們命運和前途拴在一棵樹上,我們不相信也不同意,不過服從的意志讓我們還是像舉行宗教儀式那樣種了樹。我看我的那棵樹,拇指粗,只有幾棵少得可憐的芽兒,便問宋芙蓉和劉臘梅認不認得這是什么樹。她們回答說只管種好了,不需要認得。
樹種了,我每天去給它松土澆水,漸漸的那樹成了一根鞭子,抽得我不停地旋轉,于是我不止一次地設想自己會去堵槍眼,還設想自己有可能去炸碉堡,然而,這些機會都沒有等到(和平年代要以光榮的名義去犧牲好難好難啊)。后來,我發現有一種可能比較容易實現,那就是救災(火災水災都行),一旦有那種情況,我肯定會像英雄那樣大喊一聲,跟我來!然后上臺領獎,啊,那簡直太美了。
日子嘩嘩地過。某日,山坡上的樹全蔫巴了,這是一個什么預兆?我們正惶惶然,忽然,大裁軍的消息傳來了。
走,統統走。連長大手一揮。結果我們十個女兵有九個離開了部隊——留下的那個是因為北京兵部需要一個打字員,她被派去了,也就避開大裁軍的變化了。
后來,有人總結我們這批女兵是走對了路入錯了門,結局是神氣活現雄心勃勃的軍丫頭,一夜之間成了灰頭土臉落魄的灰姑娘。是知青的還好點,民政局終會有一個工作給安排。是社青的就慘了,民政局要她們哪里來哪里去,也就是原來當農民的還繼續當農民。這怎么行,要知道到過天堂的人,回到地面也是天上的魂。劉臘梅和宋芙蓉于是不甘命運的安排,使出了渾身解數,為留在城里做了很多求爹爹拜奶奶的工作。當然,功夫不負有心人,最后還是解決了。
但有一個問題:穎縣從沒有女兵回來的先例,我們回來了,有些人便猜測我們是不是犯了作風問題,被部隊遣送回來了。或者是我們身體不過硬,被部隊開除了。議論來議論去,我們幾個城里的女兵大部分去了集體廠子。我稍微好一點,到國營企業氮肥廠當了化驗員,但上一個月班就弄得面黃肌瘦,三班倒累啊。
劉臘梅和宋芙蓉一個在商店當營業員,一個在織布廠當擋車工。宋芙蓉去的時候遇到了一障礙,那個廠的廠長說如果宋芙蓉跟他兒子結婚的話就可以免試用期。宋芙蓉結了,沒試用就當工人了。
現在回想,這就是我們這幫女孩兒的命:即使到天堂走了一遭,也沒有當成七仙女。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心里都很不平衡——白當了五年兵,既沒有入成黨也沒有提成干,更沒有找到合適的男軍官。榮耀有,是個泡泡,炸了,碎沫淹沒在歲月的更替中。其他的不說,就說談戀愛這件事,我們在最適合談戀愛的年齡沒有談,即使遭遇到愛情,也壓在最黑暗的角落里。回到地方時,我們都二十三四歲了,這在穎縣已經算大齡女青年了,為了防止嫁不出去,大家都火燒眉毛地找對象。找到愛情的算是萬幸,找不到愛情的也照樣要結婚生孩子。個別人一步沒走好,后面的生活出現了短路,像宋芙蓉和另外兩個女兵,就遭遇了離婚這種事。
我爸爸當時蠻好笑,他不許我穿沒有領章帽徽的軍裝往外跑,還讓我必須呆在家里搞學習,其實他的意思我明白,他是要我繼續光榮下去,后來我招工到縣氮肥廠,他松了一口氣,也才松了我的綁。
機遇偏愛好學習的人,到氮肥廠上兩個月的班后,我趕上了縣人事局的招干考試,我參加了,考上了,分到了縣婦聯。這時候已經是九十年代了,社會上興起了文憑熱。某一天,我突然明白自己為什么總焦慮的原因了,原來大學生才是天之驕子,而參軍光榮則只是一場虛名。這讓我有被戲弄的感覺,繼而覺得自己的人生被挖了一大截去了。劃不來,不合算,虧大了。但現在不是哀嘆的時候,我得趕緊去補文化。,我補完了高中考電大,讀完了電大又考本科,后來又讀研究生。當我把各種文憑撈到手以后,回到單位一看,嘿,人家早已經是你的科長副科長了。俗話說一步遲步步遲,接下來的人生,便是趕末班車的人生。我三十歲到市委當副科長,四十歲提科長,四十八歲當處長,這個結局,算不錯的,機關里沒提拔的復員軍人多的是,他們到老到死都是革命的老黃牛,級別沒有光榮也沒有,我跟這些人比,命太好了。
3
一轉眼到了五月末,李米娜還沒有找到劉臘梅她們,我想市里到穎縣只不過一百多公里,便把這事主動攬了過來。但是,正準備去穎縣的時候,我姑姑打電話來了,她說我表妹陳姍姍被幾個人帶走了,“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已經沒音信十幾個小時了。”
陳姍姍斷音信可不是小事,因為她不是一般的人,是市委組織部的副部長。想到報紙上的一些負面新聞,我頭皮一緊,趕忙安慰姑姑說,“姑姑你莫急,我問問看。”
陳姍姍比我小蠻多,甚至可以算兩代人。我們血管里雖然都流著陳家的血,但人生哲學卻完全不同。小時候她有點崇拜我,記得有一年我回來探親,一屋人圍著我轉,她卻不肯進門,半個臉斜在門邊,一雙烏黑的眼睛滴溜溜地仰望著我。后來我復員了,陳姍姍看我眼睛里沒有烏光了,但依舊不與我靠近。直到她讀高中的時候,突然帶幾個同學來找我借書看,順便還問了一些問題。
“表姐,你怎么從部隊回來了呢?”
“是大裁軍來了,服從安排。”我說。
“唉,你怎么這么自甘……背時。”
陳姍姍沒有說墮落,而是說背時,這句話顯示了她對我的失望,也顯示了她要主宰自己命運的決心。果然,大學畢業后她去了深圳,撲騰了一年,有一天她打電話給我說,
“表姐,我算是看明白了,這年頭還是要當官,權力就是一切,我要去考公務員。”
不久,陳姍姍回來了,參加了市里的公開招考。也是她會來事,一考考進了市委組織部。接著,她又到縣里掛職。不久,她上來了,順風順水地當了組織部副部長。現在她是省里最年輕的組織部長,是市級領導的后備干部,也是我們這個家族的金字招牌。
放下姑姑的電話后,我立馬撥通了市紀委干部室主任黃輝的電話。黃輝是我的好姐妹,聽了我的講述她說,“只怕是省紀委搞的,因為前不久來了個新紀委書記,破案子有了新的搞法。”
黃輝這么說,我心里麻了。其實,陳姍姍是不是我們家族的金字招牌這無關緊要,關鍵的是我的一部分錢還在她聯系的那個公司里漲利息。她出了問題,我擔心那些錢恐怕會生意外,那可是我工資的全部積攢。
這么想的時候,我忽然恨起陳姍姍來了,就是她,當官不好好地當,總是希望走偏道抄近路。記得有一次,她跟我說看了一本書,是經濟學家道格拉斯的。“把路徑原理運用在仕途上奧妙無窮,官場的路徑派應該從頂層設計開始。”她說。
“頂層設計是不是走上層路線的意思呀?”我問。
“表姐,我發現你進步得慢是有原因的。”陳姍姍咯咯地笑起來了。
“什么原因?”我問。
她不說了,風度就是尺度。
現在出事了,晚了,后悔藥賣完了。其實,應該在緋聞剛冒頭的時候就提醒她的。可當時自己居然有一種幸災樂禍,因為事實上這些年來,自己跟陳姍姍是不怎么和諧的,她看我不起,我也瞧她不上。記得去年過春節吃年飯,她一見我便諷刺說,“大作家又什么新作呀,諾貝爾獎怎么沒給你呀,我認為應該給你。什么時候獲獎了通知我喲,我好組織人敲鑼打鼓歡迎你。哈哈。”我聽得煩死了,立馬回擊了她說,“我們家族肯定會出一個女市長女書記什么的,到時候你就光宗耀祖了。”
說到陳姍姍的緋聞,也無非是與男領導有關。一個縣里的,一個市里的,一個省里的,等于是三個階梯。暴露了,丑也丑,恨歸恨,但我仍舊要操心她的事。肥水不落外人田的反面就是切肉連皮,其他的不講,就說紀委的監控電話,說不定早已經盯上自己了。當然,怕倒不怕,除了那錢,其余的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歪。其實那錢也不是什么大問題,是以陳姍姍的名義存進那家公司的。當時我姑姑問我某房產公司有高利息集資,只限定內部的幾個人,搞不搞。
我說當然搞,我女兒讀研究生正需要錢吶。
事后,我給陳姍姍打電話表示感謝,她一眼看出了我擔心,便說,“表姐你放心,我找領導簽字批條子是為基層服務,人家感謝我才讓集資的。我看你沒車,天天擠公共汽車蠻辛苦。”
呵呵,這句話倒說得血濃于水。
星期一上午,黃輝打電話來了,她告訴我帶走陳姍姍的是省紀委督察組的。
“為什么?”我問。
“肯定是有問題嘛。”
“什么問題?”
“這年頭除了作風問題還不就是經濟問題嗎,只怕是因為某個領導扯進去了。”黃輝說。
扯進去了?那會是誰?我想到了那位緋聞中市委副書記,決定打探一下。
我打電話到常委值班室問行蹤,常委值班室的同志告訴我副書記一整天都要陪省政協的領導,沒空。
啊,那就好。
4
回過頭再去考慮老兵會的事。但先要把劉臘梅她們找到再說。
那日,去穎縣的路上,我整個腦子被劉臘梅占據,于是寫了一首詩:
我們的衣衫是我們的馬
一匹金色的馬
快得轉瞬從春跑到了秋
風,是一個虛詞……
念著,腦子里冒出了一幅畫面:劉臘梅在柜臺里穿進穿出,在門口擺攤子,還扯著嗓子喊大放血。那身黃軍裝早已經過時,但她依舊固執地強調著那個符號。
事實上,從新兵連出來以后,我們十個女兵兵分三路了,其中七個去了大別山,兩個留在了團部當電話員,而我則去了團部文藝宣傳隊。接下來七個大別山的女兵又有再分配,劉臘梅和宋芙蓉參加鐵姑娘突擊隊。那個突擊隊是總部樹的典型,是經常要上畫報和報紙的。她們像野人一樣生存,還像男兵一樣打鉆探背礦石。劉臘梅是當中的杰出分子,她創造了一項背礦石的紀錄,榮登了《解放軍畫報》封面。另外五個女兵分在了山下的水冶連。后來突擊隊解散了,劉臘梅和宋芙蓉回到了水冶連。
小黃和小丁在團部話務班每天插電話孔,嗓子憋得像貓兒一樣,喂字帶鉤兒。我們文藝宣傳隊總共有十三個人,男男女女,吹拉彈唱。編一些反映戰士生活的小節目,深入連隊巡回演出。后來宣傳隊也解散了,接著我也下到了水冶連。到那里的時候,我看見劉臘梅和宋芙蓉都已經入黨了。她們一個當班長,一個當副班長,威武神氣老氣橫秋。不久,我發現劉臘梅有了新的雄心壯志——她想當技術員,但技術員都是從大學里分來的,她只有高中文化,想當技術員有難度。有一次,一名女技術員罵劉臘梅是蠢豬和土八路,劉臘梅氣壞了,干脆明目張膽地開始學習了。她每天在化驗室里用三角杯琢磨,夜里打著手電筒在被子里看書,不久就提高了礦石的浸出率,隨即用堿的數量減少了,降低了成本,最后產品的純度也大大提高了。劉臘梅終于得到了認可,榮記二等功,我們以為她要當技術員了,但沒來得及,部隊沒有了。
我跟劉臘梅關系一直處不好,她是農村的,我是城市的,兩個人天生不和諧。她說我驕嬌二氣的時候,我就說她沒文化沒知識。她開我班務會的時候,我就跑到廚房拿菜刀,結果搞得我連黨都沒入成。現在,我一想起這些心里就不舒服。不過,想到她找工作那么辛苦,后來日子又過得那么窮困潦倒,我又覺得沒法子生她的氣了。
一個多小時就到穎縣了,我先到了劉臘梅工作的那個商店打聽,之后,知道她在縣城中心開了個電器城和一個超市。
“人家現在是大企業家。”他們說。
不知怎的,我的心情忽然變好了,是的,到了這個年紀,倒是真心希望每個戰友都幸福快樂才好。
不一會,我跟劉臘梅見面了,拉手拍肩打哈哈,眼睛里忽然冒出了淚星。時間沖走了隔閡,唯有親密留存。
我把參加老兵會的事情告訴劉臘梅,劉臘梅聽了嘆口氣說,“過去的一些事,又懷念又恨。靠部隊部隊裁了,靠企業企業垮了,干脆自己搞算了。”
“好嘛,你看你現在。”我說。
“你也好嘛。”劉臘梅笑笑說,意思是我當干部了。
“我好什么,你才好,搞起了這么大的場面。”我手一劃說。
“嗯,有一百多員工吶,大部分是下崗和復員軍人。小丁和小黃也都在我這里,當時她們下崗后找我說,老班長,你莫不管我們哦,跟著你干就等于找到組織了。”劉臘梅說。
我點點頭。
小黃小丁在這里好,省得我再去找了,現在只剩下宋芙蓉了。
我問宋芙蓉現在哪里,具體搞些什么。
劉臘梅說不曉得,聽說離婚后得了抑郁癥,廠子垮了后每月才發六百塊錢。后來還參加了一個基督教的組織,有人曾經看見過她在街上發傳單。
“老部隊的男兵特別強調你和宋芙蓉要參加。”我說。
“為什么?”
“說是想看看當年的初戀偶像是什么樣子了。”我把李米娜的話學給她聽。
劉臘梅聽出崇拜的意思,立馬高興了,手一揮說,“都去吧,小丁小黃的路費我給她們出。”
我笑了,這人還是那性格,喜歡表揚和奉承。
離吃晚飯還有一段時間,我決定去找一下宋芙蓉。
劉臘梅想了想說,“你去織布廠宿舍打聽打聽吧,我不陪你,等下跟你聯系。”
好。我于是朝織布廠方向走去了。
憑著記憶我走進了一條巷子。過去時,油毛氈棚子上的油污隨時會滴在身上。路上有污水,水里漂有腐爛的菜葉。什么地方的下水道堵住了,隔尺把扔著一塊紅磚。我從上面一跳一跳的像蜻蜒點水似地走過去。到了一個木板房子跟前,一個穿破背心的老倌子走了出來,嘀嘀咕咕說又輸了二十元。原來這里成了賭場。我向老倌子打聽這家主人搬到哪里去了。老倌子說,“你說的就是那個一天到晚王八念咒的人?主啊主啊,不曉得她要煮么子。”
“有人講她跟女兒到深圳去了,也有人講她到鄉里去了,具體搞不清。”旁邊有人接茬說。
我從巷子里走出來,心比小巷子更逼仄。宋芙蓉對我很重要,我一定要找到她才行。
那是一次鉆機搬家的突擊戰,在拆鉆機架子的時候,我只盯著手里的活兒,沒看見頭頂上的鋼絲繩正在炸開。忽然,聽見一聲“拐了,躲開——”然后有誰猛地將我推開了。是宋芙蓉。這時,鋼絲繩發出了一聲嚇人的脆響,啪,我抬頭一看,鋼絲繩在空中斷裂成了兩截,一截打在巖石上,冒出一串火星。另一截在空中畫出了一道弧線,緊接著,只聽見宋芙蓉啊呀一聲倒了,我跑去看,發現她已經昏死過去了。
宋芙蓉在醫院里躺了一個多月才回來。我去接她的時候,心里默默發誓今后一定要對這個人好,因為我欠她的不是一般的東西。但是生活的力量太強大了,人無法做自己的主。近些年,我只見過她一次,是她女兒考大學的時候,要搞一個少數民族的證件。我幫她辦好了,之后再也沒見過她了。
想著想著,我心里愧疚得要命。
晚飯劉臘梅安排得異常豐盛。小丁小黃還有她們的老公都來了。小丁在部隊做了心臟修補手術,不僅結了婚,還生子當了奶奶。這人,早已經沒有年輕時的樣子了,身材是柏油桶,眉眼被橫七豎八的V字紋包圍著。她不僅把孫女帶來吃大戶,還帶了兩個大盆準備將吃剩的菜帶回去。她很不客氣地把好菜挪到自己跟前,使勁敦促孫女快吃。小黃成了老煙民,一邊吃飯一邊抽煙,兩只生銹的指頭大部分時間都翹在耳朵旁邊。她臉上的粉很厚,嘴里碎碎叨叨,也是面目全非的另一個人。我盡量不去在意她們的這種樣子,畢竟三十年過去了,說不定她們還看我不慣吶。反正大姐莫說二姐,戰友情壓倒一切。我們回憶著部隊的這個事那個事,興致盎然。我們還說起哪幾部電視劇最好看,比如《激情燃燒的歲月》、《亮劍》、《幸福像花兒一樣》哈哈,原來大家的趣味都是一模一樣的。
說起宋芙蓉的時候,劉臘梅說,“我想,有一個人或許能讓宋芙蓉重新煥發青春。”
“誰?”
“向東方。”
“那是個什么人?”
“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于是劉臘梅很有興味地說了起來。
原來,宋芙蓉在部隊有一個秘密相愛的人,他就是一排長向東方。向東方和宋芙蓉在一個培訓班上相識相愛。后來要退伍了,向東方沒能力替宋芙蓉安排工作,宋芙蓉便和他分手了。婚后宋莢蓉遭到了虐待,沒辦法,只好離婚。宋芙蓉一直覺得對不起向東方,心里郁結久了就病了。一病,就去信基督了。
“咦,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大家好奇地問劉臘梅。
“我跟宋芙蓉那么好,怎么就不知道她還有個戀人呢?”我問劉臘梅。
“你是粗心。記不記得有一個晚上,我們三個人上班,宋芙蓉從堿倉庫里出來,我當著你的面說,喂,副班長你背上怎么那么多堿呀,像背的一張大字報。當時,你還給她拍了拍哩。其實,我早就看見了,她和向東方在堿倉庫里約會。我只是沒做聲而已”。
有這事兒?
“那后來的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大家又問。
“發生那件事后,我想了幾個晚上要不要報告組織。想到宋芙蓉也是農村出來的,我就心軟了,本來你們城市兵就不服我們管,出這事了,那還不翻天嗎?再說,這事讓團部領導知道了也不好,說不定會把女兵統統調到團部去。我們在這里大有作為,到團部哪還有施展的機會呢。所以,我只好把事情隱瞞下來,但是對宋芙蓉,我提醒她后她嚇壞了,說以后什么都聽我的,而且把什么都告訴我,于是我就什么都知道了唄。”劉臘梅兩手一攤說。
哦,原來如此。
飯桌上,我們幾個人分了工。小黃聯系其他的幾個戰友,劉臘梅負責找宋芙蓉,我負責找向東方。小丁對部隊有感激,加上劉臘梅幫她出路費,她接受任務好積極。
“聽說向東方在江蘇某法院工作,找到他或許對宋芙蓉是個安慰。”劉臘梅說。
“喂,老班長,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我問。
“這是秘密,暫時不告訴你們。”劉臘梅擠擠眼睛說。
5
向東方還真被我找到了。原來他也接到了老兵會的通知。這個人我不認識,只因為他和宋芙蓉有那么一段關系,我便對他很客氣。
向東方告訴我有一個老兵網,很多戰友都是在那上面聯系上的,包括劉臘梅。向東方沒有問宋芙蓉。
我問了一下他目前的情況。向東方說他轉業后回到了江蘇,經過了幾個單位,最后在法院定下來了。愛人是一名中學老師,有一個兒子在銀行工作。
我以為一切應該隨緣,既然向東方不提宋芙蓉,也就算了。
這時,劉臘梅打電話來了,說好不容易把宋芙蓉找到了。原來,她在一個偏僻的小鎮上過隱居生活。
“她那個女兒真不懂事,問了半天才肯告訴我她媽在哪里。”接著,劉臘梅講述了見到宋芙蓉的情景:一個板壁屋,宋芙蓉坐在門口,眼睛望著門口的石榴樹,嘴巴里念念有詞:主啊,你的雙目令人慚愧,你的慈顏令人墜淚……
扯淡,干嘛要慚愧墜淚。劉臘梅嘀咕了一句,轉頭看那些石榴花。
花兒鮮紅但是季節過了,很多都墜落在地上,樹上懸掛的大都是一些空萼。
劉臘梅喊她,她停住了,回過頭來說,“你來了?”
“嗯,還好啵?”劉問。
“還好,就是怕過夏天。屋子里陰涼,但是黑,坐不慣……”宋芙蓉說著,蒼白的臉上抽了抽。
劉臘梅問她怎么不跟女兒住一起。宋芙蓉搖搖頭說,女兒在外打工,自己都管不了自己,不打擾她就是幫忙了。
劉臘梅告訴宋芙蓉說有一個老兵會,想邀她一起去參加,路費不用她操心。
宋芙蓉眼睛里閃過了螢火蟲那樣的光亮,嘴角浮現出了一絲笑容,“我這身體不知道能不能行,最近吃藥都沒什么效了。”
“看醫生了沒有,到底是什么病?”劉問。
宋芙蓉搖搖頭說,“管它的。”
劉臘梅開始講笑話,特別揀部隊一些趣事說,直說得宋芙蓉咯咯笑起來。之后,又鼓勵開導一番,落腳點就是參加老兵會。
宋芙蓉眨眨眼睛,想了想,點點頭說,“大家都去嗎?那……我去吧。”
劉臘梅終于把宋芙蓉說服了,滿意的同時,忽然又生氣了,“不行,她怎么能信那個呢?我們是不能信那些鬼名堂的。”
劉臘梅指的是那個教,她的意思是我們在部隊已經有信仰了,這就等于是上了銅板冊,不能變的。這也好比結婚,既然結了,就不能搞第三者插足,更不能搞重婚。
劉臘梅說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即用一個過去的影子來激活宋芙蓉,能奏效嗎?何況向東方早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了。說老實話,我不相信他有那個能力。
當然,我還是盡量往好的方面想,向東方是另外一個人也不要緊,只要宋芙蓉看見他高興就行。
萬事俱備,只等啟程。我想起向東方講的那個老兵網,便去找,找到了,打開看。
這時候,我覺得應該把樹的問題搞清楚了——當初,大張帶領我們種的到底是什么樹?我們的部隊為什么要撤?這是塊心病,幾十年一直耿耿于懷。這有點像一個人搞不清自己的出生一樣,是無根的感覺。
我終于找到了這些問題的答案了:一支部隊,從建立到撤銷都是時代賦予的使命。但是作為個體的我們,其完成的又是什么呢?使命與命運又構成了什么關系呢?我找遍了,沒有任何一個網頁能夠告訴我這個答案。接著,我知道了我們部隊實際上是一支鈾礦地質勘測隊改過來的。一九八一年兵改工后,以一個事業單位的形式依舊存在。
看到這里,我的心突然一亮,魏劍會不會還在原來的地方?因為他曾說過,自己要一輩子獻給國防事業。
魏劍,一想到他,星星亮了。
那是洪水襲來的一個夜晚,大家在返回營地的途中被沖散了。路是山路,一個炸雷下來,我滑到溝里去了。抬頭一看,除了抽筋般的天空,什么都看不見。不知什么時候,一柱電光射過來了,是指導員魏劍趕來了。
之后的情況,在后來的許多個夜晚,被我像烙餅子似的翻來倒去地回憶著。
——魏劍把我拽了上來,還折了根樹枝讓我當拐杖。四面都是水聲,他極力辨認著方向,仔細地找路,為了制造輕松氣氛,他給我講他小時候的趣事。我一瘸一瘸地跟著聽著,心臟時不時會砰砰地猛跳。到了峽谷邊,橋沒有了,谷澗里是奔涌著的狂躁的恐龍。只好繞過這山。走啊走啊,手電光沒有電了,雨停了,星星出來了,他說,
“當兵的要學會看星星。”
“為什么?”
“任何時候都要有方向感。”
他的話,啟發了我。
我開始犯困了,迷迷糊糊地走著,睜開眼睛時,發現天快亮了。
我說,“我以為天不會亮了。”
“為什么?”他問。
“可以跟你永遠地走下去呀。”我伸伸舌頭,把自己的方向感告訴了他。
他笑了,敲了一下我的頭。
在離開部隊的前一個夜晚,他來電話了,我沒有接到,因為我站最后一班崗去了。第二天,電話員問我要不要打過去,我想了想,再一次確立了自己的方向感,放棄了。因為他說過自己要留在部隊上,而我則必須要回湖南。我們是兩個方向兩個位置,層次里面有自尊心,所以除了放棄我沒有其他選擇。
6
陳姍姍一直沒消息。這幾天,我沒事就撥打她的電話。某個上午,她的手機突然有鈴聲了,通了。
“姍姍,你在哪里,還好啵?”我急切地問。
“我在省委三招待所,你告訴我媽一聲,說就是解釋一點事情。如果機關里的人問起,你也幫我正面宣傳一下。”陳姍姍不慌不忙地說,這時候還能顧及影響,看來她真的沒事。
那就好。但是第二天,我發現那位副書記被雙規了。
我給黃輝打電話,黃輝說,
“爆了爆了,那個人有六個情婦,四個都是處級干部,陳姍姍是其中的一個。”
雖然這么說,幾天后陳姍姍還是回來了,我們在機關大樓大廳里碰了面,她像沒事兒似的依舊談笑風生,跟人打招呼有板有眼。然而,半個月之后案情突然又有了變化,陳姍姍再一次被傳喚進去了。我又找黃輝打聽,黃輝說,“狗咬狗的戰爭。”原來那位副書記知道陳姍姍她們反戈一擊之后,把另一件事交代出來了,結果又把陳姍姍咬住了。
具體是穎河護堤的招標工程,某公司老板給了這位副書記和其他幾名領導每人三十萬元的信息費。這位副書記將這三十萬元其中的二十萬給了陳姍姍,另外十萬元給了自己的老婆。而現在他交代說,自己的問題與老婆沒關系,而陳姍姍卻是曉得來源的。這邊,陳姍姍不承認,說副書記狡兔三窟,兩個人遠沒有達到無話不談的地步,何況他還有其他女人。陳姍姍這么說的時候,錢的性質定性為他人贈送。
“當事人廝殺起來真是血雨腥風啊。”黃輝幸災樂禍地說。
“紀委掌舵好,紀委掌舵好。”我輕松地說。
7
六月了,我們湖南總算邀齊了六個戰友,而廣東李米娜那邊也邀了四個,總共是十個人去參加老兵會。但是禹城那邊還嫌人不夠,“盡量多來,人多力量大。”他們說。
這話就有蹊蹺,人多力量大是什么意思?又不是去打仗,要人多干什么?不過,我沒有往心里去,人家將吃的住的都安排了,已經夠意思的了。
我跟李米娜約好了,兩路人馬各走各的,二十七號趕到禹城匯合,二十八號如期參加老兵會。到了那天,劉臘梅她們上午九點趕到了市里,我讓單位派車把我們送到了株洲,接著坐了八個小時的火車,禹城總算到了。
火車站出口有人扯橫幅迎接。“湖南的戰友歡迎您。”橫幅下面站著幾個人,領頭的那人滿臉菊花盛開,“我是李國生。”他說。
一幅揉搓后再踩幾腳的畫——用這句話形容他李國生,我覺得有點抬舉他,因為一個人如果還像畫的話,那至少還有點從前的影子。但李國生實際上連畫的意思都沒有了,完全是一個不相干的猴不拉幾的小老頭。我自信心起來了,看來我們女人比男人經老。
李國生把老兵會活動的安排告訴了我們,說今天晚上是自由活動,戰友之間可以盡情地絮叨。明天上午是大會,縣武裝部縣政府都有領導參加。老部隊也會來人,是一個姓孫的書記,他們還在漠陽,是一個事業單位。
“你們女兵派一個代表發言吧。”李國生說。
“陳書記發,她會寫又會說。”劉臘梅說。這時候,她開始喊我書記了。之前,沒喊過。
“還是老班長親自發吧,你有影響些。”我說。
“你發你發,你們當官的是六個月的豬仔兒有一張寡嘴。發揮一下特長吧。”劉臘梅哈哈笑著說。
小丁小黃在旁邊吃吃笑,六個月的豬兒是個貶義詞。她們貶低吃官飯的人。
“那就定陳書記發言了。”李國生說。
在街上繞了一個圈,說是到了酒店。門口照例有橫幅。還有電子屏幕:熱烈歡迎參加老兵會的戰友們。有一條標語充滿了懷舊感: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晚飯前,李國生拎著水果進到房間里,他說有一件事情要跟我們說說。集中了,李國生有一點嚴肅地說,跟大家透露點情況。這次老兵會實際上有兩個目的。第一是大家幾十年都沒看見了,敘敘戰友情。第二個目的是給禹城政府施加壓力,把鈾礦部隊的補助爭取下來。劉中華他們現在正和縣政府對話,如果他們不答應的話,凌晨兩點鐘我們就直奔省政府,到那里去靜坐示威。
“看見沒有,門口停著三輛大巴車,萬事俱備只等命令了。”
李國生說的時候,我腦子里出現了幾秒鐘的空白,頭皮一緊,渾身只感到涼颼颼。
難怪電話里要我們多來些人,原來是要鬧事。大老遠的跑到這里,難道就為做這個嗎。我沒做聲。劉臘梅也沒有做聲。只有小丁和小黃表現出了異常興奮的情緒。
“鈾礦部隊還有補助嗎?太好了。”小丁歡呼起來。
李國生說好些年前文件就下來了,意思是大裁軍以前從事鈾礦工作的現在農村以及下崗的復員軍人,每月每人補助四百元錢,由當地財政拿錢。
“你是公務員,公務員不是沒有嗎?”我問。有點不了解他為什么這么積極。
“是沒有,我是為戰友們服務。”李國生說。
“我們從沒聽說過這事。”劉臘梅插話了,她不缺錢,肯定不是為了錢才關注。
我搖搖頭。
劉臘梅又說,“既然國家有規定,那我們就要領情,這不光是每月四百毛錢的待遇問題,還表示國家還記得我們。國家的善意要落到實處。”
“那我們要怎么搞呢?”小丁茫然地問劉臘梅。
“怎么搞?找縣里要。她們不搞我們就鬧唄。”小鶯說。
劉臘梅朝我努努嘴說,“當官的就坐在這里,陳書記這就看你的了。”她的意思是讓我落實這件事。
這時候,我是當官的,這個詞兒,我一直沒往自己身上掛。平日里,我從沒有利用職務之便撈過一丁點好處,也覺得自己與那些權貴格格不入。但是在戰友的眼里,我仍舊是那一類人。于是我想到了一個問題:在機關,為什么同樣都是寫材料的人,有的人寫成了秘書寫成了領導,有的人則成了寫匠——一個工匠而已。我其實就是機關里的一個工匠。兩種類型的待遇天壤之別,不過,普通老百姓看不到這一點,也不關心這一點。
雖然怕麻煩,但責無旁貸。還好,公務員不在其列,這樣我就不用擔心別人說閑話了。而我去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則可以看成是為基層辦實事,如果真的能夠幫戰友把這事辦好,那我肯定會盡力而為的。
我咳了咳說,“先把文件的精神搞清楚,得看看符不符合條件,你們不是農村的吧,下崗的里面有沒有具體的要求呢?比如最低生活保障線什么的。像老班長,她也是下崗的,你們也在給老班長打工,這怎么個劃分法?”
小丁和小黃看了看我,皺皺眉頭,有討嫌的意思。
其實,我心里想的是回去后認真找民政局問一下,再到穎縣找一下該縣的縣長,他是機關里下去的,應該會客氣點。
“陳書記你就莫打官腔了,聽不得。”小丁嗆了我一下,她是那種說翻臉就翻臉的人。
小黃在旁邊吹陰風說,“陳書記是政策觀念強。”
李國生這時插話了,說,“你們兩個還有宋芙蓉在我們這邊都是符合政策的,不過,各個省有各個省的情況。具體細化的時候也說不好。”
小丁和小黃明顯露出了失望的情緒。她們很快就把這種失望轉化為對我的不滿了。
“陳書記打聽打聽就知道了。”劉臘梅說。
“她才不得管這些卵事,又不少她的吃喝……過年過節不知得了多少冤枉。”小丁嘰咕說。
“那些當官的只曉得腐敗,給老子一個個都抓起來槍斃才好。”小黃恨恨地說。
“老班長,還是只有你關心理解我們。”
小丁小黃一唱一和,我有點不舒服起來了。站起身,說了一句房間里熱得很,便走了出去。
這時候我不知道該到哪里去,機關里養成的毛病的確是不招人喜歡,這就連我自己都十分厭惡。其實,我是不應該讓她們失望的。但是也挺惱火,她們仍舊跟以前一樣,稍微朝她們靠攏來一點,刺就杵過來了。
不一會,我走到了酒店外面的廣場上,看見有人在往三輛大巴車上裝東西,細看一下,原來是礦泉水面包火腿腸。
接下來,我想象自己靜坐在省政府大門口吃面包的樣子——太不可思議了。幾年前,市里軍轉干部在市委門口鬧事,我被指派去做疏導工作,我苦口婆心,直言不諱,但效果仍舊不大。后來有的領導開始耍把戲了,又嚇又哄,軟硬兼施,終于有點奏效,慢慢的他們撤退了,但是幾天后他們又來了,而且人更多,聲勢更大。他們跟市委市政府僵持了三天三夜,把影響弄到省里去了,甚至弄到別的地方去了。市委市政府沒辦法了,只好答應了他們的一部分要求。而現在,一切竟倒過來了。在這個叫禹城的地方,我被奇妙地逆轉了,不是機關的我,而是戰友們的我。這就是命運?當然,我知道自己是心甘情愿被套的。如果凌晨兩點鐘真要去的話,我一定會以一個普通的士兵姿態,跟大家一起乘上大巴車,然后一起前往目的地。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歸結——不管什么時候,只要一想到宋芙蓉救我的場景,便義無反顧。
戰友是第二血緣——我忽然想到了某本書里面說的一句話。這個比喻好,任何時候都放不下血肉相連的她們。但是,想到剛才小丁小黃的嘴臉,我又不情愿了。我被拽到了這個境地,她們卻不領情,簡直是太沒意思了。看來戰友只能懷念,不能見面,以后還是盡量少來往些的好。
李國生和一個司機朝大巴車走來了。他看見我,說,“大家都在到處找你,李米娜她們到了,馬上就要吃飯了,往回走吧。”他說。
邊走邊說話。李國生告訴我,剛才劉中華打電話說對話情況不錯,特別是老部隊的孫書記講話得力,給縣政府造成了一定壓力,晚上開常委會,讓我們等答復。
“所以我們要把樣子做出來,剛才叫人把礦泉水都搬上車了,政府的人就怕我們去上訪,否則不會這么重視。”
“這么說,晚上還不一定去省里噦?”我問。內心忽然有一絲竊喜。
“是的,其實就是端樣子給政府看的,兵不厭詐嘛,就看晚上常委會的情況了。”李國生說。
去飯廳的時候,李國生說,其實符合補助條件的全縣只有三十幾個人,導火索是去年一個戰友得病死了,醫生說與早年從事放射性工作有關,死的時候這位戰友窮得連喪服都沒有,所以引發了眾怒。當然還要感謝禹城武裝部的一位副部長,他在位的時候一直很努力,后來他退休了,說話不響了,這事就撂下了。去年,他去世的時候把劉中華幾個人找了過去,說,這事不能拖了,希望他們敦促縣政府把這事解決了,否則到了那邊戰友會找他算賬。劉中華跟大家一商量,便決定組織這次老兵會,把影響做大以后,希望能得到縣政府的理解和支持。
“縣武裝部蠻不錯,這次老兵會是以他們的名義來舉辦的,還拿了一部分錢,其余的都是大家湊的,我跟劉中華一人拿了兩萬塊,錢不多,但盡力了。”李國生說。
“你們真的不錯,為了戰友出錢又出力。”我說。
“怎么說呢,總要捍衛點什么吧。”李國生說。
他們到底要捍衛什么呢?我揣摩著李國生的話。
飯廳里,一眼看見了李米娜她們四個人。大家瞬間變成了野野神,又是叫又是捶打,只差飛天了。
向東方是晚飯后到的,他首先見的不是宋莢蓉也不是劉臘梅,而是我。
向東方拿著兩個小包裹,他說沒什么好東西,只是兩包特產小孩酥,我一包,劉臘梅一包,讓我轉交給她。
“沒帶那么多。”他說,意思是其他人沒有。
我覺得好笑,這個人雖然長得不錯,但是做事小氣。
從向東方的穿著打扮上看,很精細,說話的時候,一根大拇指莫名其妙地彈著空氣。他的這個動作,讓我看見他的手背上有一塊一元硬幣大小的紅色胎記。
我告訴他宋芙蓉也來了,就在隔壁。
向東方不驚奇也不興奮,只是彈動的手指僵住了,“是嗎,她還好嗎?”
我說宋芙蓉退休以后到鄉里去修身養性去了。一個人看風景,一個人做飯吃,悠閑自在得很。
不知怎的,向東方的這個樣子,我倒不想把宋芙蓉的實際情況撩給他看了。如果這時候我還能為宋芙蓉做什么的話,維護她的尊嚴便是。再說,我也對向東方存在一點期望,不想把他嚇跑了,如果他能用第二血緣關系給宋芙蓉一點安慰,那就感謝上蒼了。
我決定把宋芙蓉喊過來,劉臘梅聽說向東方來了,也隨宋芙蓉一同過來了。看見了向東方,宋芙蓉眼睛里閃過了螢火蟲那樣的光亮,嘴角浮現出了一絲笑容,說,“你來了?”
這一聲,就像招呼隔壁鄰居,劉臘梅便喊我一起去找李國生要那個補助的文件。她的意思很明顯,要將我的房間讓給宋芙蓉和向東方。
出來后,劉臘梅說,“讓他們單獨談談,幾十年了,肯定有好多的話要講。”
我跟劉臘梅在酒店大廳里等李國生,一邊說著過去的事情。劉臘梅說,那會兒跟宋芙蓉談話以后,她又找向東方談,并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堿倉庫里發生的事。結果向東方向劉臘梅承認了錯誤。
“他們有過什么嗎?”我驚奇的問。
“有過。其實當時我也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是后來想明白的。”劉臘梅說。
劉臘梅是個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于是決定要將兩個人分開。她對向東方說宋芙蓉家里給她找好了男朋友,回去便有工作安排,轉過來又對宋芙蓉說,向東方認為自己沒能力給宋芙蓉安排工作,已經決定跟她分手了。
“后來,我一直在想,如果他們成了夫妻的話,宋芙蓉肯定不會是現在這樣子。但是我那么一搞,他們立馬就放棄了,所以更多的要怪他們自己不堅定。”
劉臘梅把責任推了個干干凈凈,接著,她又解釋了自己為什么會如此了解向東方的原因。那是幾年前,她在網上與向東方取得了聯系,向東方當時炒二手房,找劉臘梅借錢。劉臘梅借給他十萬元,但還了三年還沒有還完,現在還欠著一萬多元。
“算了,就當搞贊助了。”劉臘梅說。
我想了想,難怪向東方說劉臘梅蠻不錯的,原來是花一萬多塊錢買來的。
李國生打電話說文件這會兒找不到,要明天去找。
我問他在干什么,他說在等常委會的消息。
“那晚上我們可以安心睡覺了?”
“嗯,你們先睡,如果有事會喊。”李國生說。
我和劉臘梅一起去了小丁小黃的房間。
不一會兒,宋芙蓉來找我們了。
“他人呢?”劉臘梅問。意思是向東方哪里去了。
“走了。”宋芙蓉淡淡地說。
大家面面相覷,興味索然。
走廊上,向東方問我宋芙蓉是不是精神不正常,我回答說很正常。向東方想了想又說,問她話時要么不回答,要么詞不達意,后來干脆一個人念念叨叨去了。
我嘆了一口氣,告訴向東方宋芙蓉信基督了,是在念至高無上的禱告詞。
快十二點的時候,劉中華和李國生一起來了,劉中華看見真人才對上號。他們很欣喜地告訴我說問題解決了,縣政府說穩定壓倒一切,擁軍落到實處。明天大會上,他們還會以文件的形式進行宣布。以后禹城符合政策的戰友們,每月就可以領到四百元的補助了。
“啊,太好了。真不容易啊。”我長舒了一口氣說。
臨睡前,我走到窗戶前朝廣場方向張望了一下,果然,那三輛大巴車不知什么時候已開走了。
隔壁陽臺有歌在唱:我舉目的明主,永駐心里的燈……
其實,我覺得宋芙蓉這樣未必不好。人這一輩子唯有平衡最難求,劉臘梅要把她拉回來,拉回來后又怎么辦?
8
第二天,老兵會如期舉行了。兩百多名戰友從全國各地匯聚到一起,坐在一個寬敞的大會議室里。我瞟了一眼來者們:大部分都是滿臉滄桑了,有的頭發差不多全白了。老,讓大家彼此陌生了。灰頭土臉的有,透著一副造孽的相。戴金鏈子的有,面孔身材都走了形。然而,有一點是共同的,大家的眼睛像小學生那樣清澈而明亮。
墻上有視頻播放,是聽了一千遍一萬遍的軍歌。這種氣氛,這樣的曲子,我的雞皮疙瘩起來了,繼而有想哭的感覺。哦,這個會有點不一樣,像是參加一個偉人的追悼會。這個偉人異常熟悉卻又看不到他的臉。慢慢的,我明白這個偉人是誰了,榮耀感——當你請它來的時候,它真的大駕光臨了。
一陣騷動,原來是老部隊的領導來了,有人介紹這是孫書記,我們抬頭一看,哇,孫軍醫——孫書記,原來是她啊。
有一句老話好像說世界是圓的,這不,一切又回到原點了。我們一起朝她跑去,小丁一抬頭,嘴巴一癟,哇一聲哭了。
開會了,會議按議程進行。孫書記代表老部隊講話,接著縣武裝部部長講話,再就是縣政府領導講話,接著,宣讀了關于把擁軍落到實處的文件。再后面是代表發言。我是其中一個。
會散了,中午會餐,我們這一桌是大家關注的重點,劉臘梅把小丁拉到一邊交代說,“你負責保護陳書記”。
小丁答應了,像守陣地那樣守著我。她有酒量,不作假,硬喝。我看她的一張臉血紅了,打算自己承擔一點,但是不行,她不許。我剛一拿杯子,她立馬搶過去,一仰脖子,杯子光了。
這個人昨天是雞腸小肚,此時變成了一個豪氣十足的巾幗漢子,我被她弄得有點感動了,看來關鍵時候還是戰友靠得住。
飯桌上,孫書記告訴我們她下個月就退休了。這幾年她搞接待,積攢了不少人的電話號碼,她問我們想見誰。
“不知為什么,這幾年來找部隊的越來越多了。有的當了干部,有的在搞企業,還有的繼續當農民。但是不管身份如何,反正大家就是要找部隊。找到了,安心了,回去了。”孫書記說。
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如果尋找真有那樣奇特的功效,我肯定想試一試。但是大家為什么要找呢?我想起自己寫文章的時候,每寫完一節都要從頭至尾過一遍。也許,這人生跟寫文章是一樣的,前后看看對照對照,整個過程就順溜了。
大家向孫書記打聽的第一個人是大張,她現在哪里,怎么樣,過得好不好。
孫書記說她在一個縣新華書店當經理。三十幾歲回去,也沒找到對象,不知道后來找到沒有。
繼而,大家打聽第二個人,也就是我們當中的唯一,即那個去兵部當打字員的女兵,不知她現在怎么樣了。
孫書記說,人家現在是正廳級干部,在北京負責一個要害部門的工作,平時不輕易下來,下來的話陪的人一大堆。
我們啞然了,靜默五秒鐘。
她們說完了,我張張嘴,但最終沒有把魏劍的名字說出來。
這是一種猶疑。
晚上,大家繼續跟孫書記聊天,活動明天就要結束了,我們都舍不得跟她分別。我們說完了,輪到孫書記說自己了。她說自己蠻好的,雖然離婚了,但兒子不錯,目前在英國劍橋讀博士。
李米娜好奇了,問孫書記的丈夫是不是咱們部隊上的人。
孫書記說是的,她看了看我說,陳琳琳應該認識,他就是原來宣傳隊的指導員魏劍同志。
“記得嗎,那時我經常去你們宣傳隊的。”她問我。
我睜大了眼睛瞠視著,怎么會是孫書記孫軍醫呢?是的,怎么又不是孫軍醫呢?那次,魏劍指導員從上海探親回來,帶了一些特色小吃給大家。中午孫軍醫來了,筆直走進魏劍指導員的房間。我們幾個女兵在房縫里偷看。過了一會兒,孫軍醫又出來了,臉色不大好,手里拿了一塊吃的,走到樓梯間,恨恨地從窗戶里扔了出去。后來,我們聽說孫軍醫追求魏劍被拒絕了,但最后的情況是他們結婚了,又離了。
我沒吱聲,耳朵卻是豎起的。
李米娜又問魏劍現在的情況,問的時候,朝我看。
“出國了,誰知道他現在哪里。”孫軍醫說。
接下來,孫書記給我們安排后續活動。她讓我們明天跟著她去漠陽,“到老部隊所在地看一看嘛。”然后又安排我們去大別山,“去看看,有些東西還在的。”她說。
9
禹城的夜很輕,像一片云把人托舉著四處游蕩。迷迷糊糊,手機響了,號碼是陌生的,時間是凌晨四點。我按了拒接,過了一會兒,手機又響了。這個電話很固執,有一種強烈的急切在里面。我突然緊張了,心里咯噔了一下,猛地坐了起來。
“表姐是我,對不起,打擾你休息了。”原來是陳珊珊。
“不要緊,你在哪里,怎樣了?”我急切地問。陳姍姍一般是不主動給我打電話的,這時候打來,肯定有重要的事情。
“在醫院,這是借別人手機打的。”她說。
“你病了嗎?怎么會在醫院里呢?要不要緊?”我問。
“也沒什么,就是膽結石發了,我跟他們說要做手術,便送到醫院里來了。”陳珊珊說。
“表姐,有件事請你幫忙辦一下。”
“你說。”
“你認識李曉玲吧?”她問。
“當然認識,怎么了?”
“你要她去找財政局的馬瑞,以出差的理由到我這里來一下。”
我沒有立即答應,不是不愿意幫忙,而是在想陳珊珊要找李曉玲她們干什么。以她現在的這種情況,我當然要慎重考慮,其中一半也是出于好奇。
陳珊珊立馬又說,“表姐,我跟你說的記在心就行了,李曉玲馬瑞都是受牽扯的人,我們要聯手對付那個人才行,只有這樣才能讓組織上了解我們。現在他在胡說八道,也有人幫他,我們如果太老實的話,就會讓壞人得逞的,將來萬一他官復原職了,那我們就死定了。”
哦,知道了。
我必須幫她,這時候陳姍姍只有一種身份,我的表妹。也簡單,就是打個電話。關鍵時候陳姍姍來找我,看來她最相信的還是我這個表姐。
“我住在省第五人民醫院內科十樓六號病房。”
“好的。”
“你記一下李曉玲的手機號碼。”
“好的”。
接下來,再也睡不著。
終于熬到了六點鐘,這是爸爸晨練的時候,我打電話過去,問他身體怎么樣,姑姑還好不好。
爸爸說自己很好,只是你姑姑家里這幾天不安靜。
“消息傳得稀爛的。”爸爸說。
“莫相信那么多,你們老人只管好自己就行了,網上沒名堂的。再說子女的事你們想管也管不了,何況也沒什么了不起的事。”我交代老爸說。
“曉得。”老爸喘了一口氣說,他大概是在跑步。
放了爸爸的電話,我繼續去想怎么給李曉玲打電話。看看時間,才七點,還是上班打好,免得驚動她家里的人。
八點,我打過去了,李曉玲不說話只是聽著。看來這個女人也不是馬虎角色,她聽得懂暗語。
10
去漠陽,本來是十人行,劉臘梅找向東方談了一次話,變成了十一人行。我不知道劉臘梅跟向東方說了些什么,從表情上看,向東方沒有剛開始那么輕松了。他與宋芙蓉保持著不遠也不近的距離。遇到好笑不好笑的事情,他都下意識地朝宋芙蓉看一眼。有一個資料說,初戀的人幾十年后能舊情復燃的概率僅有百分之零點幾,而且其他因素居多,比如有沒有錢,身體好不好以及社會關系高不高級等。通過他們,我發現愛情其實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把距離最近的人變成距離最遠的人。但是劉臘梅還在那里作,把向東方給硬拉上了。
宋芙蓉這幾天非常的高興,何止是高興,簡直是有點瘋狂和著迷了。她大概很久沒有這么高興了,呈現出了一種病態的反應,看什么都一愣一愣的,驚訝時,眼睛像玻璃珠子一樣發亮,放聲大笑時,臉上有一種抽搐的表情。
李米娜悄悄告訴我,宋芙蓉這幾天其實身體一直不好。好幾次她看見她躲在角落里擦鼻血。
“她是不是得了什么大病,怎么老是鼻子出血?”李米娜很擔憂地問我。
“不知道,莫不是真的出了問題?”我看了看宋芙蓉說。
“你看她臉色那么蒼白,簡直像紙一樣。”李米娜說。
“這次回去我一定拉她到市醫院做檢查。”我說。
“這個世界怎么專門欺負苦命的人。”李米娜搖搖頭說。
“所以股市上有句話,叫強者恒強。”我說。
“是的哦,人生就是賭場,像劉臘梅強了一輩子,身體棒得打得死老虎,看來精神勝利的人命也長。”李米娜說。
“可不,病也怕強人。”我說。
兩百多里路程,說說笑笑就到了。掩埋在歲月塵埃里的漠陽終于呈現了。然而,盡管世界多么柔軟,時間都是堅硬的。四個字:今非昔比。
大家翻檢記憶,小丁咯咯笑,指著山坡說,“我那時候好蠢,以為有個人天天在那里吹軍號。有一天,我真的跑上去看了,原來不是人,是一個大喇叭。”
小黃說,“你們記不記得,我那時候跟男兵搶包子,從男兵的胳肢窩下鉆進去,兩手抓了七八個包子,一口氣吃了五個,陳琳琳問我好不好吃,我眨巴眼睛說不知道,哈哈。”
李米娜說,“我那時候胖,為了把腰勒細,把皮帶勒到最大限度了,要上廁所了,皮帶不能往回縮了,嗷嗷叫的時候,你們像殺豬似的把我按著,把我按得尿褲子了。我爬起來要你們賠,你們賠了,給我洗了一大盆衣服。哈哈。”
開始照相了。如果還是從前的景物,便走不進。如果照了,也是我們在演別人。大家用得最多的就是那個最二的動作——食指和中指的V。
向東方的表情慢慢豐富了。因為他也是從新兵連走過來的——從那些蠢頭蠢腦的棉球開始。然后,背著探礦的伽馬儀從山上走來,臉紅撲撲的,背上的汗漬白花花的一片。接下來,就是穿著沒有領章帽徽的軍裝為生計忙碌了,再就是炒二手房的樣子,跟劉臘梅借錢,然后喜滋滋地點賺來的鈔票。
孫書記把我們拉回到現實中來了。她沒有過去和現在,一生都在這個叫漠陽的地方。她告訴我們這個單位以前不怎么樣,只有這幾年才越來越好。一方面是開發的項目多了,還有為民服務的項目也越來越多了。比如房子裝修后,常會被請去測量有毒物質。還有,如今重金屬頻繁地顯現在食品市場,他們有很多的事情要做。然而,部隊剛轉工的時候很難,留下來的這批人度過了一段非常艱苦的日子。
“難到什么程度呢?你們想象不到。”孫書記看著我們說。
“我只說一點,那時候,魏劍帶著人每天晚上都要到火車站去蹬三輪,賺幾個小錢以后為大家買米。還有,我們住在你們新兵連住的平房里,幾戶人家擠在一起。我和魏劍的新房是隔出來的,兒子也是在那里出生的。”
哦,原來還是方向感起作用。至于后來,我不了解的時候不該妄加評判。魏劍,就讓他隨風去了吧。
在漠陽住了一晚,第二天前往大別山。進人大別山以后大家的情緒更加亢奮了,到處尋找往昔的痕跡。“認出的瞬間足以使我們感到甜蜜”,這是一個詩人朋友的詩句。的確。
這當兒,我們沒有發現宋芙蓉越來越沒精打采了。有一次,向東方提醒我說,你問問宋芙蓉,看她哪里不舒服。
“你們別光顧著自己快活。”他說。
“你怎么不問?”我斜了他一眼。
“我問了,她不肯講。”
向東方這么說以后,我留心了,細心照看著她。看得出,宋芙蓉的確是不舒服,一張臉蒼白得灰了。我告訴劉臘梅,劉臘梅走過去問宋芙蓉,宋芙蓉挖了向東方一眼,意思是他多嘴。
到了我們水冶連的舊址。如今,這里是一所小學校。宋芙蓉說了個愿望,說很想去曾經鉆機搬家的山上看看。
去看看好呀,不知怎的,我的眼淚一下涌了出來。
山很高,宋美蓉在大家的攙扶下到了那里,巖石像一座碑,上面的劃痕還在,是風還是雨?還是被鋼絲繩的火花灼過?它的旁邊是一座沒有名的山峰,樣子像一個睡著的仙女。
我們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云海,很久很久……
11
從大別山回來的路上,宋芙蓉陷入了間歇性的疼痛。她神智一會兒清醒,一會兒不清醒。清醒的時候她笑,說這次旅行太有意義了,希望今生還有類似的機會,要我們千萬不要忘記她了。不清醒的時候她就躺在座位上睡覺,喉嚨里發出急促的呼吸聲。向東方本來已經買好回去的車票了,但見宋芙蓉這樣,便退了票直接跟到了湖南。這幾天,他的情緒很古怪,宋芙蓉清醒的時候他尷尬,宋芙蓉不清醒的時候他忙亂。
我想了一下:好像是從一張照片開始的。那是前天,宋芙蓉上廁所找紙巾的時候,從錢包里掉出了一張照片。正好走在后面的向東方撿到了。他拾起來交給宋芙蓉,順便瞟了一眼。那一刻,他的臉白了。
那張照片是十年前宋芙蓉和女兒在張家界照的合影。娘兒倆親熱地搭著肩膀朝鏡頭笑,一個笑得開心,一個笑得矜持。
我不知道向東方為什么看了照片后會怪異。當然,現在不是關心這個的時候,送宋芙蓉去醫院要緊。
到了市第一人民醫院。先做檢查,醫生問的很多,其中問了病人以前有沒有從事過放射性的工作。聽到這個問話,我心里咯噔一下,朝劉臘梅看,劉臘梅堅定地回答說,沒有。
醫生點點頭說,那就等檢查結果出來以后再說。
三天后,檢查結果出來了,醫生把我叫了過去,很嚴肅地問我,她是你的什么人,怎么這么嚴重了才來。
“什么病?”
“白血病晚期。”
咚一下,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
還是劉臘梅捅醒了我。我們商量了一下,決定不瞞宋芙蓉。
我盡量平靜地告訴宋芙蓉,宋芙蓉笑著說,我猜到了。
我也笑著說,這機會來得太遲了,只有到敬愛的毛主席那里去受表彰了。但是背過臉,我和劉臘梅,還宋芙蓉,我們都哭了。
盡管知道了后果,我們還是要救她。宋芙蓉沒有錢,我們大家便湊。小丁和小黃沒有錢就出力。劉臘梅分了一下工,小丁和小黃照顧病人,我負責聯系醫生制定治療方案。向東方和劉臘梅負責錢方面的事。
我說,我必須要出錢,你們莫讓我后悔。
向東方什么話都沒說,默默地去把第一筆醫療費交了,順便他也把欠劉臘梅的錢還了。他話很少,大部分時候都坐在走廊的凳子上發呆,只有手指活著——大拇指彈著。
我想通知宋芙蓉的女兒來,宋芙蓉不干,她說,“沒那么快就死的,等些日子再說。”
某一個清早,宋芙蓉醒來了,要我們給她洗了頭洗了澡。末了,從枕頭底下把那張與女兒的合影交給我說,“這張照片你替我保管,如果哪天我走了,你把它轉交給向東方。”
我點點頭。
宋芙蓉又看看劉臘梅說,“老班長,如果我走了,你能為我唱首耶穌歌嗎?”
劉臘梅甕聲甕氣地說,“這個你也交給陳書記吧。”
宋芙蓉咯咯笑了起來,說,“老班長,你當英雄當得太固執了。”
我告訴宋芙蓉,說,“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話,耶穌歌我保證替你唱。不過,你莫亂想,死還遠得很。”
宋芙蓉說,“你就唱《尋找主的美麗》這首好嗎?”
“好的。”
當天中午,宋芙蓉瞅準了一個我們都不在的機會,靜靜地走了。她是怕麻煩我們啊。移動她的遺體之前,按照先前的約定,我下載了宋芙蓉要求的那首歌,用手機播放著:
微風輕飄逸,藍天間欣喜,同在天父的花園里……你是谷中的百合,你是沙倫的玫瑰……
劉臘梅嘀咕了一聲上廁所,走了出去。歌唱完了,她走進來了。
第一件事做完了,再做第二件事,把照片轉交給向東方。早在宋芙蓉交給我照片后不久我就明白了那天向東方撿到照片后為什么突然間臉色變得煞白,原來這照片上有一個重大的秘密:宋芙蓉女兒的手背上也有一塊跟向東方一模一樣的紅色胎記。
向東方默默接過照片,別過頭去,就在那一瞬間,我看見有淚光從他眼眶滾落……
宋芙蓉走后留下了一片寧靜。一個月后,劉臘梅打電話征求我的意見,說如今電子商務對零售業沖擊很大,要轉變觀念才行,所以準備到鄉里買一塊風景地,搞一個公司,集吃住玩一體化,玩的項目有沖浪爬山等等。
“由小丁負責那個公司,取名老兵之家。”劉臘梅說。
“要得,需要我跑腿的時候說一聲。”我說。
“我要全部種上烏桕樹,那會兒大張讓我們種的就是這種樹。”劉臘梅說。
她提醒了我,哦,當初我們種的是烏桕樹啊,原來是一種很普通的樹。
劉臘梅籌辦老兵之家去了,忙得屁顛顛。
李米娜回珠海不久向我提了一個要求:很想成為我小說里的人物。
我說離現實太近了的東西寫不好。
那你虛構嘛。
虛構又不見得有你唦。
李米娜不高興了,嘀咕了一句討厭,砰地放了電話。
陳姍姍終于脫案回來了,日子翻到了嶄新的一頁。晚上,我們兩家一起吃飯,飯桌上,陳姍姍宣布:她即將要遠行。
“先到省委黨校學習一個月,然后交流到廣東番禺去鍛煉,職務是某開發區副區長,時間一年零八個月。表姐,歡迎你到番禺來玩。”
“肯定的啦,廣東番禺我真還沒去過。”我說。
飯后,陳姍姍送我們出門,她問,“聽說最近你參加老兵會了?”
“是的。”
“穎縣的戰友們都還好吧?”她問。經過這次折騰,陳姍姍有了某種變化,她居然關心起我那些底層的戰友來了。
“都蠻好的。”我說。
“你們……應該好……唉,我常想這個社會到底還有多少人值得尊敬……你會相信我嗎,表姐?”陳姍姍問,她今天的口氣和面色都非常奇怪。我看著她的眼睛,發現一種很久很久沒見到的東西又回來了。亮光,在她眼眶里閃爍著,當然,是幽深的。
責任編輯 哈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