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情感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幼小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都不能和水分離。我受業的學校,可以說永遠設在水邊。我學會思索,認識美,理解人生,水對于我有極大關系。
——沈從文
一
我初知沅江,是因為從小就知道家門前的酉水河流進了沅江。后來,十幾歲時讀《邊城》,二老儺送行船在青浪灘過端午節,翠翠愛著這個在夢中把她的靈魂用美妙歌聲浮起來的竹雀,就無緣無故地突然問:
“爺爺,你的船是不是正在下青浪灘呢?”
“鳳灘、茨灘不為兇,下面還有繞雞籠;繞雞籠也容易下,青浪灘浪如屋大。爺爺,你渡船也能下風灘、茨灘、青浪灘嗎?那些地方的水,你不說過像瘋子嗎?”
河邊長大的讀書女孩心里就牢牢記住了一個青浪灘。
在湖南四大水系中,沅江的灣最多、灘最險、水流落差大。寫青浪灘的沈從文,被喻為沅江之子。這位穿一身灰色長衫、戴近視眼鏡的男子,無數次乘船從沅江順水而下,經過繁華的常德港,走出閉塞的大山,又幾經轉折,從沅水下游逆流而上,探望故里。在《湘西》一書題記里,沈從文寫道:“我生長于鳳凰,十四歲后在沅水流域上下千里各個地方大約住過六七年,我的‘青年人生教育恰如在這條水上畢的業。”確實是這樣,《桃源與沅州》、《箱子巖》、《常德的船》、《船上》、《丈夫》、《沅陵的人》和《沅水上游的幾個縣份》等作品描寫的都是沅江一帶風土人情。最動人心魂的要算是《湘行書簡》了,被后人稱贊為世界上最美的情書,也早已成為現代文學的一筆財富,成為一篇篇美文,成為現代人追溯一條古老河流的最好讀物。
1934年1月12日至2月2日,因母親病危,沈從文匆匆從北平趕回湘西,行前,他與夫人張兆和約定,每天給她寫一封信,報告沿途所見所聞,短短八天沈從文寫了38封信踐履著這一約定。那銀妝素裹的一匣水云私語,沒有黃葉飄落、江風勁吹、寒氣逼人,他把沅江的冬天當春天來寫了。
1934年,沈從文是世界上最癡情的男人。
1934年,張兆和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關于沅江,沈從文對張兆和說:“四丫頭若見一次,一生也忘不了。你若見到一次,你飯也不想吃了。”
在江上,他看到一個個木筏上面,圈著泥土栽有小菜,喂養著雞鴨;看到小小的漁船載著黑色鸕鶿,向下流緩緩劃去;看到一只只大船小船,頂著急浪,由纖夫拉著,向上游艱難地行駛;看到一個個山灣處,停泊著很多的船只;看到一個個婦女走到臨江而立的巖石上,捶洗著花花綠綠的衣裳;看到江岸綠樹青山,修竹茂盛,夕陽的余暉明朗朗地襯托著一路上許多白塔的高大雄姿和古城墻的古老莊嚴;看到幾只鷹,伸開了強勁的長長的雙翼,把晚霞精心剪裁……
在江上,他聽到竹篙點水的聲音,長槳擊水的聲音;聽到船行時船底零距離與江水親昵的聲音,岸上纖夫俯著身子,手腳并用拉纖的號子聲;聽到江岸上母雞生蛋的聲音,兩岸的羊兒隔江對著呼喚的聲音;聽到從遠處傳來的鞭炮聲和鑼鼓聲,狗叫的聲音;聽到船停泊在一個山灣處時,黃昏里人皆只剩下一個影子,船也只剩下一個影子,堤岸上只見一堆一堆人影子移動,炒菜落鍋的聲音與小孩的哭聲……
張兆和在北平的寒夜里,也聽到了沅江上的櫓歌,看到了沅江兩岸的風景,還有那些成千上萬一輩子在江上求生的船夫,還有那只慢慢逆流而上的小船,船艙里那個冷風中日夜為她寫信的人。
沅江的灘真多真險——
船現在正在上灘,有白浪在船旁奔馳。
船義在上一個大灘了,名為九溪。
你放心,這灘又拉上了。
沅江尤其靠近沅陵一段,青浪、橫石、九溪、白溶,灘連灘接,白浪滔天。單是青浪灘就是40里水路,船只順流而下只需20分鐘,逆水上行便需整整一天。上灘時因河槽狹窄,又是逆流行駛,船只像蝸牛似的在水面上爬行,每天不出事擔擱,也只能走30里。為減輕船只重量,每逢上灘時,船上客人就得上岸,頂風冒雪跟著纖夫腳跡走,有時還得爬山繞道而行。而正是這些險灘為沈從文上了一課——人生的大課,宇宙的大課,他心中由此忽然徹悟了一些,同時又從這條河里得到了許多智慧。
萬里寫入襟懷間,這個剛剛而立之年的男人情不自禁深深喟嘆:“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之后不久,即1934年4月,他就完成了代表作《邊城》,在這個被稱贊為現代文學史上最純凈的小說里再次描寫出牧歌傳說般的純美愛情。
二
順著青浪灘漂流下來的還有一段愛情故事。
時間還得再后退十年。1923年,沈從文與表哥黃玉書乘船沿沅江而下,來到洞庭湖畔的常德。沈愛好文學,黃愛好美術,住在碼頭一個小客棧里,表兄弟雖然窮困潦倒仍舊懷揣著文藝的夢想,等待幸運降臨,改變命運。
在沈從文眼里,這位表兄天性樂觀,即便到了身無分文拖欠房租,被客棧老板不斷催著他們搬走的境地,他依然于自嘲中表現出詼諧與玩世不恭。按照沈從文的回憶,客棧老板有一位白白胖胖的16歲的養女,她似乎喜歡了表兄,常常背地里送表兄南瓜子和芙蓉酥,幫了他們不少的忙。但表兄并沒有看中她,而是與沈從文一起取笑她皮膚自得像發糕,甚至以“發糕”作為她的綽號。
與此同時,表兄結識了一位同樣來自鳳凰的姑娘——楊光蕙,鳳凰苗鄉得勝營人氏,任常德女子學校美術教員,后來擔任教務長。表兄與楊姑娘戀愛了。表兄的這一感情進展,沈從文說得頗為生動形象:“表兄既和她是學美術的同道,平時性情灑脫到能一事不作整天唱歌,這一來,當然不久就成了一團火,找到了他熱情的寄托處?!彼€有這樣的描述:“自從認識了這位楊小姐后,一去那里兩人必然坐在大風琴旁,一面彈琴一面談情,我照例站在后門前去欣賞市景,并觀觀風。到蔣老太太來學校時,經我一作暗號,里面琴聲必忽然彈奏起來,老太太卻照樣笑笑說:‘你們彈琴彈得真熱心!表示對于客人的禮貌,客人卻不免紅臉。因為‘彈琴和‘談情字音相同,老太太語意指什么即不大分明?!?
其問,更有趣的事情是沈從文成了為表兄代寫情書的人。
每天回到客棧,表兄就朝沈從文不停作揖,懇請他為自己向楊姑娘代筆寫信。沈從文回憶說,表哥對他所代寫的情書頗為贊賞:“兩人回到客棧時,表哥便一連丟了十來個揖,要我代筆寫信,他卻從從容容躺在床上哼曲子。信寫好念給他聽后,必把兩個大拇指翹起大搖著,表示感謝和贊佩:‘老弟,真好,可以上報!前后寫了三十多次來回信。就這樣,兩個相愛的鳳凰人,在另一個鳳凰人的幫助下,進行著浪漫的愛情?!?/p>
1923年,沈從文離開常德,隨同一個頭戴水獺皮帽子的同鄉,坐在一只裝運軍服的“水上漂”,向沅水上游保靖漂去了。而表兄黃玉書依然留在常德,繼續他的愛情。就在這一年,黃與楊在常德結婚。翌年,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在常德出生,起名黃永裕,后由沈從文改名為黃永玉。
在黃永玉出生幾個月后,父母把他帶回了鳳凰。沒有想到,襁褓中的黃永玉在第一次返回故鄉的途中,便經歷了一生的最初傳奇。據有關記載,船出常德,溯沅江而上,進入桃源境內,在狹窄河道上行駛。行至一處山間,父母忽然聽岸邊有風聲說,馬上就有土匪來搶孩子綁票。船趕緊靠岸,父親將黃永玉塞進一個大樹洞,母親則用鍋煙灰抹臉,假扮船婦。不一會兒,土匪追來,上船打量一番,問是否看到一對帶小孩的夫婦。母親害怕得不敢做聲,只是用手指指下游。土匪們叫喊著往下游追去:“快走,那個孩子能值三百大洋?!备改竾樀镁o揪著心,既怕孩子被蟲咬,又怕孩子叫出聲。土匪走了,母親趕緊跑到樹洞前,只見嬰兒安然無恙,沒事一般自顧自地在那里笑著啃手指頭,懸著的心這下子才放下來。
后來戰事發生,兩個湘西小教員的雖清苦還平靜的生活被打破了。黃玉書被迫放棄本業,換上套松松垮垮舊軍裝“投筆從戎”,部隊又一再整編,最后轉到青浪灘前的絞船站里作了站長,一生長處既無從發揮,始終郁郁不歡,不多久,在一場小病中就過世了。埋葬丈夫后,楊光慧則在青浪灘上游一個叫烏宿的村小學里做了一個時期的小學教員,在一個普通人不易設想的鄉村小學教師職務上,過著平凡而簡單的日子。
三十多年后,沈從文的九妹在那個現代人不易設想的特殊年代徹底瘋癲,這個曾被漂亮嫂子張兆和也深贊其美麗的女孩,最后與沅陵城里一個泥水匠結了婚,后來一直生活在烏宿。瘋瘋癲癲的九妹整日整日地在烏宿河灘上轉悠,因為沒有飯吃,盡吃野菜、觀音土,先是浮腫,繼而是瘦弱,最后是可憐地一病不起,葬在河灘邊上。1994年,因為下游要建水電站,兒子莫自來將九妹遺骸安葬在其丈夫墓邊。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青浪灘流傳下來的,不僅有詩意的愛情,厚重的故事,還有苦難的生活,沉重的歲月。據說鳳凰的黃氏故居陳列有黃玉書的兩幅畫,我還沒有機緣目睹,不知道這個熱愛美術有著良好繪畫技藝的黃老先生曾經畫過青浪灘嗎。
三
當年在灘頭差點被搶的孩子,今年已經九十歲了。這位比很多老頭還老的老頭,圓了父親不曾圓的美術夢,成為當今著名畫家,前不久又剛出版了一本自傳——《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這條無愁河,是黃永玉漫游一生的人生之河,亦是黃永玉眷戀一生的一條河嗎?
在一次訪談節目中,黃永玉說:“我小時候在沱江游泳,有時全身浸入水中,有時看河水流向遠處。有一天我這樣想,我長大后要隨河流到外面去,看看這個世界。小時候做夢也夢著,自己也夢著,坐一條大船,出去,轟轟地出去,去到上海,那時不只我一個人,很多年輕人也跑到外面去?!秉S永玉在常德出生,在鳳凰生活了十二年,之后便真的坐著一條船沿著沅江去了外面大世界,并由此浪蕩了一生。
在湘西,還有同黃永玉一樣拿起筆畫一輩子的人。
70年代,黃永玉因“批黑畫”回到鳳凰,湘西畫家張雁碧陪同他一個多月,到鄉下寫生,到野林打獵,到河溪游泳,用自己的樸實和善良慰藉著一顆落寂的心靈。后來,黃永玉每次回湘西都會詢問張雁碧的生活與繪畫情況,每次出了作品集都會簽名贈送給張雁碧,在黃永玉畫過極少的肖像畫中就有一張是給張雁碧畫的。
現也七十多歲的張雁碧畫過沅水,畫過青浪灘。
張雁碧是地地道道的沅水人,父親的三艘大貨船常年從酉水沿岸的石里耶、拔茅等碼頭販買桐油、五貝子等,行經沅水到常德,運至武漢。張雁碧的童年記憶幾乎全是船上生活。一說到沅水,心中便把一切已看見的經過的記憶皆溫習起來了。四進沅水的厚厚寫生稿,泛黃的紙頁是記錄,亦是尋找,恍若隔世的感覺你常常會有,一不經心就會掉進老人的歲月中去,那一支畫筆無須別人稱贊,落筆得神,筆盡而意不盡,意盡而情不盡,繪畫出一個凄清婉美、輕靈杳渺的藝術境界,成為湘西山水的千古絕唱。
張雁碧還畫了兩幅沅水長卷?!毒畔獧M石青浪灘》在幾年前被一位臺胞收藏了,當時是在廣州畫展,那位臺胞接連兩三天就徘徊在紙上沅水風光前,畫展結束那天早上找到張雁碧說要買這幅長卷,還說老父親過幾天就從臺灣飛過來,請求與張雁碧合影。只是張雁碧當時已定兩天后回湘西,覺得專從臺灣飛來與自己合影沒有必要吧,就主動把四十萬的售價減至三十七萬。那臺灣人的父親也許就是沅水人吧。
《青浪灘天險》存放在湘西老家,我得以再三欣賞。初次看到這幅畫時,畫卷徐徐打開,從客廳鋪陳到餐廳長得令我嘖嘖贊嘆。老人手指一處灘頭問我知道是哪兒嗎,我搖了搖頭,說自己一直生活在酉水邊,對沅水各處灘頭不熟悉。“青浪灘!青浪灘,是個名,橫石九磯嚇死人。橫石九磯有十兇,船行舵應莫放松?!彼f著,又還用手比劃青浪灘七十多米的落差。
這一卷紙上沅水風光早因一座水電站的修建回不來了,處處皆是令人失魂落魄的地方。連綿起伏的山,逶迤蜿蜒的岸,浩浩湯湯的水,悠悠蕩蕩的船,還有清綺的樹、古秀的屋、撐船拉纖的人,還有河床上一堆堆的碣石。右邊這座蜂子窩的山是被船工長年累月用篙子撐成的,左邊山上的大洞當年有很多漁民住在里面,青浪灘邊上的房屋就是當年被一把火燒了的廟廓,那個絞船站就在畫的最前面。只有在水邊生活過的人才知道絞船站是什么樣子的。四十年代修建的絞船站,是河坎上一正一廂的灰磚瓦屋,特別結實,我家鄉的那個絞船站至今還在,財產到戶后被賣給私人已住兩代了。臨河修建的石墩漲無數次大水仍舊固若金湯,頂上鑲嵌的被攬繩拉得錚亮的鐵環正在被歲月之河一點點腐蝕。
這幅青浪灘是創作于2002年。那時,他還在《團結報》工作,時任省委書記楊正午來考察五強溪水電站,他作為隨行記者又去了沅江。站在船頭寫生,張雁碧是筆隨眼動,一個灘又一個灘,一座山又一座山。一個村寨又一個村寨,只因了紙上寫生,一江水能夠以另外一個意義獨立存在。曾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一切,是否會讓他記憶中故鄉的詩意漸漸淡去呢?而在粗粗細細的線條里,險灘,桅子船,掩映在桃李間的一棟棟木屋,鋪展遠山的一汪汪梯田,這些山水人性永遠像記憶中的故鄉那么單純、那么美好。
十多年了,紙頁泛黃的寫生稿上還記載著船工大聲叫嚷:“快畫水!快畫水!”在船工的眼中,一江水美得撩人心魄。在畫家的心里,一江水唱嘆無端。
古舟老去,波影蒼茫,畫里畫外,已是永隔一江水。
責任編輯 哈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