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里的莊子

莊子是屬于田園的，你無法想象一個都市里的莊子。

都市是一個用機械構造出來的世界。都市最本質的特征是其機械性。不僅外在的物質世界充滿機械性，而且其內在的組織構造也是機械的。人在田園中走路，完全可以隨心所欲，但在都市卻不行，如果你闖紅燈，那就是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從看得見的角度，機械包圍著你的生活，電視、手機、汽車、電飯煲、抽油煙機、空調機……你離開這些機械試試？莊子可是對機械絕對排斥的。他連灌溉田園的桔槔都不肯使用，他說：“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這樣一個拒絕使用機械的怪人，在都市，一分鐘也不可能生活下去。至于看不見的方面，那些維護一個都市內在秩序的東西，莊子更是一樣也看不上眼，他說：“故絕圣棄智，大盜乃止……殫殘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智慧也不要，法律也不要，對于都市這種高度組織化、集約化的共同體，那還不亂套才怪呢！

所以說，對于今天的都市人來說，莊子的思想，有些近乎癡人說夢。莊子的思想，與都市幾乎不沾邊，那么現如今中國城鎮化、都市化步伐日益加快的現實，是否意味著莊子的思想——那只適應于小國寡民的鄉村生活的思想，幾乎沒有了存在的可能性呢？其實不然。

都市的機械性與莊子格格不入，而都市的另一個重要特征，——殘酷的競爭，也是與莊子格格不入的。莊子可不談什么競爭，莊子甚至對矛盾都采用消極躲避的方法。在《養生主》一文中，我們看到，莊子對矛盾采取的是“游刃有余”的處理方式，也就是繞著矛盾走、鉆矛盾的空子。而在人群高度密集的都市，人與人之間免不了唇槍舌劍、明爭暗斗，躲是躲不開的。莊子這一招，在都市很多時候是失靈的。而且莊子談什么“無用之大用”，一棵樹，因為什么用處都沒有，反而能不被斧頭砍伐，得以頤養天年。但是在都市，在競爭白熱化的都市，一個人若標榜自己無用，馬上就會被炒魷魚，吃飽肚子都成問題，還談什么大用？照莊子的思想在都市生活，肚子非餓癟不可，更談不上買房娶老婆了。

難道真的，莊子就與都市水火不容嗎？非也。我個人覺得，莊子對現代都市人最大的價值在于，莊子告訴我們，可以用另一種眼光來看待我們身外與身內的兩個世界。莊子對我們思維慣性的顛覆，才是莊子對都市人最大的貢獻。都市人活著活著，不僅外在的生活越來越相似，就是內在的思想也越來越相似：讀書，考上好大學，找到好工作，買大房子，開名車，做白領、當大官。這樣一來，一百萬都市人，其實過的是一個都市人的生活；看一個都市人的生活，就知道一百萬都市人在怎么生活。好在這時候來了莊子。莊子要把這一百萬都市人從一個人還原為一百萬個人。如果莊子是一個魔術師，我覺得莊子就是一個這樣的魔術師。我非常欣賞莊子看世界的眼光，那眼光完全是兒童式的，也完全是哲人式的。他說：“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讀這段話，你覺得莊子在拿大頂玩倒立，他完全是倒著在看這個世界。這個調皮的小孩子，說的話真像個小瘋子，但細細琢磨，眼前多少霧障被一掃而空。什么是大，什么是小？什么是高貴，什么是低賤？完全翻了個個兒。而現代都市人執著于自己心中的那個“高貴”，那個自以為是的“高貴”，那個坐井觀天的“高貴”，可笑不可笑？格局小不小？莊子為什么說十日并出？十日并出呀，那是多么輝煌的境界！但可惜的是，現代都市人連一個太陽都看不到，不僅是因為物理界的霧霾，還有心理界的霧霾呢，哪里還能感受十日并出的那種輝煌？現代都市人，多么貧血。

莊子與現代都市生活格格不入，但這并不妨礙莊子能成為一個偉大的都市人。莊子應該在現代都市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莊子應該在像北京、上海這樣的超級都市里擁有自己的戶籍。莊子應該進入現代都市人的靈魂和血脈，莊子不僅屬于田園，莊子也應該屬于都市。

所以我說，都市里的莊子。

（編輯 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