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靜
摘 要:
張愛玲的《金鎖記》和日本德富蘆花的《不如歸》雖然并不存在著直接相互影響的關系,但在刻畫曹七巧和浪子這兩位兒媳婦的時候卻有著許多相似之處,對受壓迫兒媳婦這一形象都做了成功的描寫。通過對作品進行比較研究,有助于我們了解擁有共同文化背景的兩個國家的作家對女性悲劇原因的探尋。
關鍵詞:《不如歸》;浪子;《金鎖記》;曹七巧;悲劇命運
古今中外,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一直都是一個不可避免的問題,長期以來主流社會對女性地位的定位,導致女性遭遇了很多悲慘經歷。因此各個國家都就此問題進行不同的研究,并通過各種作品對這一問題進行深入的探討。在此,通過對日本作家德富蘆花的《不如歸》和中國作家張愛玲的《金鎖記》兩部作品中兒媳婦形象的分析,試探討女性婚后悲劇命運產生的原因。
一
日本有一句諺語是“別讓媳婦吃秋天的茄子”。意思是說,秋天的茄子是最好吃的,婆婆們不會給不討自己喜歡的媳婦吃好吃的茄子。這句諺語體現了日本女性在家庭婚姻中的地位。
但早期歷史上,日本女性在社會中地位并不低,從遠古母系社會到平安時期,女性一直受到人們尊崇。但鐮倉以后,隨著男權社會制度的建立,女性地位發生了巨大的逆轉。兩性關系中,女性由主導變成附庸,她們活在男尊女卑的封建道德下,沒有話語權,不能反抗。江戶時代,日本實行身份等級制度,家庭內部按照男尊女卑的原則劃分了等級,從此,女性陷入歷史上最屈辱的境遇。
《不》的故事發生在明治初期。這時日本開始明治維新,積極引進進行文化改革。這一系列改革對封建家長制進行了沉重的打擊,也加速了封建家庭的解體,男尊女卑的觀念開始改變。但這一次改革是結合封建勢力的自上而下的改革,經濟政治上的變革與意識的變革不同步,封建思想仍占據重要地位,并非充分近代化。因此,女性在家中的地位還很低。那些吃盡了苦熬成婆的女性在媳婦進門后,把她們的痛苦都回報在媳婦身上,她們嚴格訓練媳婦,甚至欺負媳婦,把她們當傭人看。在《不》中,川島的母親就是封建家長的代表,是封建倫理的化身。封建家長制賦予他們的權威和傳統道德下女子的屈從地位,成為悲劇的根源。\+①
而《不》中的浪子就是一位受壓迫女性的典型代表。浪子本是大家閨秀,不論從其自身形象還是在旁人的眼中,浪子都是一個端莊溫婉的女子。在丈夫武男寫給浪子的信中的“浪妹之玉照,始終深藏于仆之內衣懷中”等語句可以看出他對浪子的喜愛,若浪子不是一個溫柔的女子,武男也不會如此喜愛她。還有浪子的婆婆,雖然總是挑三揀四,但心里還是很滿意,她感覺到“浪子不管家風和教育的不同,盡量拋棄自己的趣向而遷就她”,常常在罵她時心里暗想“我做新媳婦的時候功夫遠不及她”。這樣一個好女人,在嫁入夫家后孝順賢惠,卻還是遭到了欺壓,更因傳染病遭到婆婆的厭惡,被迫與丈夫斷絕關系,導致心情不暢病絕而亡。
性格決定命運。浪子是出身高貴的千金小姐,父親是陸軍中將,母親出身于有名的仕宦人家,本該是個家教極好的女性。但由于母親去世,后母的冷落以及親妹妹的排斥,造成了她軟弱的性格。她與父親相互關心卻忌憚后母不能表露感情,只能收斂自己的感情,看別人的眼色行事。正如書中所言“不被愛是不幸的,不能愛更加不幸”,浪子不能愛自己的父親,她成了“一朵生在陰暗地方的花”。這導致了浪子內向、軟弱的性格,使她在受欺壓時,缺少反抗的勇氣,造成了她的悲劇。
雖然浪子嫁給了自己心儀的對象,但在既無公公、丈夫又外出的家中婆婆就成為了最大的獨裁者。\+②而浪子的婆婆,因自己做兒媳時受到欺壓,現在便將自己受的委屈發泄到新媳婦身上,尋求內心的平衡。再加上浪子的婆婆早年喪夫,獨自一人把武男拉扯大,母子間感情深厚。單親家庭中母子在心態上比正常家庭有更多憐惜,容易形成“心理變異”。浪子婆婆對自己的兒子有極強的占有欲,兒媳的到來將兒子對母親專一的愛分散,母親不能忍受與別人共享兒子的愛,故對兒媳百般挑剔。
盡管如此,浪子還是對婆婆畢恭畢敬。初嫁過來時,她發現夫家和娘家的行事作風等截然不同,她不適應但還是“打定主意,決心抑制自己,完事依照家風”。后來遭到折磨時,她也百般忍耐,拿出丈夫照片安慰自己。中國人說“愛屋及烏”,因為愛丈夫,所以不忍讓他為難,她從不提婆婆對她不好,反而總是把錯歸在自己身上,“為了丈夫,她覺得無論怎樣艱辛都是快樂的,她就犧牲了自己來服侍婆婆”。即使這樣,還是不能避免婆婆不滿。之后浪子得肺病直接導致她命運的悲劇。“不合家風離婚,不生小孩離婚,害上討厭的病離婚,這是社會上的規定”。浪子的病成為婆婆強迫她離開的借口,傳宗接代的觀念最終殺死了無辜的浪子。
德富蘆花作為和日本資本主義同時誕生的作家,他親身經歷了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矛盾,但他熱愛勞動人民,追求自由平等,渴望通過他的筆來抒發自己的情感,揭露社會的罪惡。《不》作為他最有影響的作品,他借助女主人公浪子的悲慘遭遇,抒發了日本無數受封建家庭壓迫的青年男女的心聲。他一方面批判了女性逆來順受的軟弱性格,另一方面也指出了日本資產階級荒謬腐朽的道德觀念,強烈的抗議了整個社會對婦女的歧視,譴責了整個社會的冷酷無情。
二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中說過:“在一切蒙昧人中,在一切處于野蠻時代低級階段、中級階段、部分地處于高級階段的野蠻人中,婦女不僅居于自由的地位,而且居于受到高度尊敬的地位。”中國也有過歷史漫長的母系社會,那時女性占據著主導地位,受人們的尊重。但隨著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轉變,女性逐步變為男性的附庸。
從夏開始,我國進入奴隸社會,王位的傳承規定傳男不傳女。皇室的傳承影響了百姓家中的人物地位,整個社會形成宗法制度,以男性為中心,婦女依附男子。于是在生產生活各個方面都是男尊女卑。《禮記·內則》云:“子婦無私貨,無私蓄,無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與。”明確規定女性不能擁有自己的財產,必須依附于男性。同樣,《禮記·效特性》云:“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規定女子三從四德。這一系列的女性觀迎合了統治者的需要,于是被流傳下來,女性的地位也因此固定流傳后世。\+③endprint
至此以后,女人在封建社會里就是被命運枷鎖困住的悲劇群體,她們來到世上的使命仿佛一出生就被注定了,遵循三從四德,順從地等待自己一生的結束。在這種父權社會的家長制下,男子有當家做主的一天,女子卻永無出頭之日。她們永遠處在從屬地位,被“三從四德”牢牢束縛,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
《金》的故事發生在中國社會轉型時期,封建勢力逐漸削弱,西方的新思想也開始傳播,女權主義流傳過來,女性意識開始覺醒。但封建舊習還扎根在人們心中,傳統大家庭中更是堅持著封建家長制。因此雖然她們要求的“形式”平等有所改變,但“事實”平等卻無從實現。且逢戰亂,人們只求自保,賣子求財的事情經常發生,七巧就這樣被賣到姜府。中國傳統婚姻中,有沒有愛情不重要,但門當戶對卻必不可缺。曹家和姜家門不當戶不對,因而造成了她愛情悲劇。
《金》中,一開篇姜家丫鬟們對曹七巧的評價,體現了她市井小民的氣質。接下來妯娌間的閑聊也都表達了對曹七巧的厭惡。且不說外人的態度,連曹七巧的哥哥嫂子,對妹妹也頗多抱怨“就沒一點兒得人心的地方”。其實曹七巧也知道自己的地位,但卻從來不自我反思,反而怨天尤人。出身不好,沒修養,作風不好,吸食鴉片,曹七巧并不具備傳統家庭中對兒媳婦的一切要求。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說過“女人不是生下來就是女人,而是后來才變成女人”,曹七巧也非一出生就是這樣。從心理學的角度看,一個人童年的生活、情感體驗會影響他的終生,甚至會決定他的氣質、性格、命運。如果七巧出身貧寒人家,內向懦弱,安于普通的生活,她也可以平凡寧靜。但她生于市井小販之家,既沒有受到嚴格的禮法教育,更缺乏少女應有的規范和約束,這樣的經歷導致了她性格倔強暴躁,行事自私任性,說話尖酸刻薄。\+④
雖然高門貴族中不乏這樣的人,比如姜季澤。他自私、不學無術,但都因他有錢而變得理所應當。而七巧,作為一個出身寒微,嫁入豪門的女人,她就必須有豪門兒媳該有的矜持端莊,她的潑辣豪爽是被厭棄的。她不但要承受著肉體、精神和情欲上的痛苦;更要承受姜家由于她出身的低微,有個殘缺丈夫而產生的在精神上的歧視。
姜家是名門望族,有權有勢,因兒子殘疾才找了曹七巧,與曹家門不當戶不對。而對于曹家而言,能夠攀上這樣的名門貴族,卻是求之不得。雖然姜家二少爺是殘疾,七巧是個健康的姑娘。可即使這樣,在姜家人心中曹七巧也配不上,她雖是姜家的二奶奶,表面上和大奶奶她們平起平坐,實際上卻被這個家族所拒絕,被貴族階層排斥在外。因此在姜家,七巧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地位可言。
“出于發泄的目的,破壞性本能習慣上是為愛欲服務的”\+⑤。作為一個潑辣果敢的女性,在發現自己不受歡迎時,她不會一味忍讓,而是一一回報以發泄自己的不滿。因為心存自卑,再加上丈夫對她的傷害,她恨這個深宅大院。所以她仗著自己少奶奶的身份狐假虎威,報復對她不好的人,用尖酸刻薄的語言和令人厭煩的行為方式來發泄她的欲望,顯示她在這個家庭的地位身份。她一出場就引起了姜家的主人們的厭惡,更不用說平日里對丫頭們的頤指氣使有多讓人怨恨。可這樣只能更讓人鄙視她,更顯得她沒修養。
中國有句老話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曹七巧既已嫁入姜家,那就是姜家的人,她不但要與姜家榮辱與共,更要忍受姜家的一切,包括對她的欺壓。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曾提出只有當女性對自身的意識發生根本的改變,才有可能真正實現男女平等。七巧雖潑辣,但從小過苦日子的她,如今這種錦衣玉的日子早已使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出于對金錢的追求,她不會主動跳離這個火坑。況且傳統思想還扎根在她腦海里,她不會從自身去思考改變,更不會主動反抗。就因為她一時沉溺,導致了她一輩子追逐權力富貴,卻一輩子都沒得到。
張愛玲是個具有西方現代精神特征的小說家,具有文學反思性、批判性,深刻地挖掘人的本性、生存困境以及人類命運,采用了對情欲、心理、潛意識的描寫來闡釋人性的本質。同時因為張愛玲的家庭情感經歷,她對人性命運有獨到的見解。《金鎖記》以獨特的視角、出奇的冷靜,通過曹七巧非人的扭曲向我們展示了女性生活悲慘的一面,揭示造成女性悲劇的根源,即社會對女性地位的消極態度以及女性自身對男權社會的依賴性,對自身價值的不確定。\+⑥同時她也通過曹七巧來揭示整個社會對于女性的不公平對待,以及中國傳統的封建道德枷鎖對女性心理上造成的不可彌補的傷害,呼吁人們更加注重女性的生活。
三
無論中國還是日本,封建家長制根深蒂固,對女性的輕視也根深蒂固。在相似的社會背景下,才會有浪子和曹七巧這樣的女性。雖然她們有相似的命運,但由于她們所處的社會環境不同, 所以她們具有彼此不同的特點。總的來說,張愛玲作為一位女性作家,比德富蘆花更了解女性的心理,因此張愛玲筆下的七巧相對于浪子要神采飛揚得多。主要表現為以下兩方面:
第一,張愛玲本身作為一個女性作家,加之其自身經歷,她對女性在家庭生活中以及感情生活中所遭遇到的境況深有體會。她從自身出發描繪女性在感情世界中的劣勢地位,把姜家不同女性對七巧的偏見心理描寫得生動形象。相對于浪子,七巧無論從形象還是心理上都塑造得更為飽滿。
第二,七巧與傳統文學中的理想女性——即逆來順受、聽天由命的形象不同,她不像浪子那樣壓抑自己的感情,做“三從四德”的道德楷模。相對于浪子的逆來順受,七巧更理解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她有強烈的女權主義反抗壓迫的意識, 她努力在情與理的矛盾漩渦中苦苦掙扎,盡管她反抗的呼聲微不足道,反抗的方式畸形可笑,甚至最終沒逃出社會環境施加在她身上的悲慘命運,但仍掩不住她反抗不公正命運的光芒。\+⑦
當然,無論《金鎖記》還是《不如歸》,它們描繪的那個年代已離我們遠去,可兩個女性的故事卻留給我們無盡的思索,她們影射了傳統倫理道德下女性在男權社會中的生存實態。魯迅在《關于女人》中說“社會制度把她擠成了各種格式的奴隸, 還要把種種罪名加在她頭上”。 他替所有女性說出了她們的心聲,因為天生力量上的弱勢,使女性在生存上受到了極大的阻礙,被壓迫被欺辱,帶著沉重的枷鎖生活,還有無數女性因此送命。“來生再也…再也不做…女人了!”浪子臨終前的話無疑是對封建社會殘酷現實的控訴,這不僅是她一個人對命運不公的控訴,更是所有女性對于自身命運的悲鳴。
[注釋]
① 楚永娟:生命的挽歌——《孔雀東南飛》和《不如歸》的婚姻悲劇比較,載《名作欣賞》,2010年第6期。
② 郭曉夢:日本小說《不如歸》的婚姻悲劇,載《劍南文學》,2013年5月。
③ 唐婭輝:傳統性別文化的建構與女性地位的嬗變——中國女性從女神到女奴的歷史追問,載《湖南行政學院學報》,2011年第3期(總第69期)。
④ 李仕華:折翅的親情,缺席的母愛——《金鎖記》中曹七巧母愛裂變的悲劇心理分析,載《西昌學院學報》,2008年12月。
⑤ 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文集》(第6卷),長春:長春出版社, 2004 年版第138 頁。
⑥ 楊敏:論《金鎖記》中曹七巧的悲劇形象,載《時代教育》,2007年7月。
⑦ 朱一紅:對張愛玲《金鎖記》中曹七巧的女性主義解讀,載《浙江樹人大學學報》,2006年5月。
[參考文獻]
[1]德富蘆花:《不如歸》,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4月。
[2]張愛玲:《傾城之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6月。
[3]肖霞等:《全球化語境中的日本女性文學》,山東大學出版社,2009年。
(作者單位: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