構建超現實夢境

[加拿大]邁克爾·布洛克

邁克爾·布洛克（Michael Bullock， 1918-2008），加拿大超現實主義詩人，出生于英國倫敦，1936年參加倫敦超現實主義展覽，1938年出版其處女詩集《變形錄》，1969年移居加拿大。出版了近30卷詩集，主要有《野性的黑暗》《黑林中的線條》《雨之囚徒》《暗水》《帶墻的花園》等。另有小說十余卷，寓言、戲劇多卷。另外翻譯過法、德、意等國的文學、哲學名著150余種。他還曾經與人合譯過我國唐代山水詩人王維等人的詩集。

傍 晚

傍晚長長的影子如陣亡者平躺。太陽緊緊平衡在地平線上，一個機槍掩體突射出紅色的死亡射線。街上做游戲的兒童的叫聲，聽起來就像從死者中找出自己的愛人的女人的慟哭。那不慎壓過倒下的影子的汽車，是對這場屠殺和哀悼場面的殘忍入侵。

一只狗吠，預示著一群狼的來臨。只有禿鷹下落不明，而且，如果我必須臨窗，它們就會棲息在那里，棲息在蘋果和梨子中間，等待著。

一只遲來的蜜蜂撞擊窗戶，是一粒漫游的子彈，在尋找心靈。港口中的船只是一支入侵的艦隊。

這是該離開的時候了，然而傍晚卻把它的網撒罩在我的門上。

河流的節日

今天是河流的節日。一條河以圓圈狀流繞我的房子。第二條河在我的大腦中，以相反的方向環繞著流呀流的。外面深綠色的河面上，漂浮著一大堆物體：隔絕于不同顏色的花瓣的紅花，一只賽璐珞鴨子，一雙花邊系著的木鞋。里面的河流是黑的，如同黑曜巖或氣流閃耀。它反映出一輪月亮和樹枝，在一種奇異而無法預言的節奏中起伏，因而那月亮和樹在它的表面上下跳動。我知道，這兩條河相遇時，一個時刻就會到來。我不能斷定哪一方將贏得這個節日，但我確信，這種結合將會升起一股水流，那水流強勁地帶走它面前的萬物。我將站在何處與這股洪流發生聯系，只有時間才知道。

堰

僅僅在昨天，那漫過這道堰的綠水，在我看來似乎是地球表面最美麗的物質，今天又多么不同。它玻璃似的清澈，布滿那賦予它并非陽光照亮的玻璃瓶子外表，而是不透光且又堅硬的血紋寶石紅色紋理外表。白泡沫的斑點，水泡無色的半透明有一種淺褐色的泡沫般的色調。在其兩邊接界的大浪潮，不再直立和驕傲，卻彎曲，躬身又碎裂，似乎在悲哀或羞恥中低垂著頭。

日落時，一群黑鳥飛掠堰的上空，它們掠過這堰之際，一切都變了，一切都被它們的翅影弄得傷殘。

對樹的認識

演化了無數個千年的時光，大樹包含著有關宇宙的秘密，用象形文字寫在年輪中，迄今為止對于人類依然晦澀難懂。如果我們能像展開地毯那樣展開一棵樹，將它鋪平，深入細致地研究好幾個世紀，直到我們了解它的消息與語言，那么我們才會在這我們徹底改革的地球上的生命之光中發現事實。甚至連這消息也正在被記錄下來。有一天，如果我們依然讓夠多的最大的樹存在，那么那些有足夠的智慧去了解該到何處去找到真正知識的人們，將會展開樹，從其卷軸中獲得我們輕視的知識。其間，伐倒樹，將其變為紙張，并在這種紙張上面印刷我們現在認為是明智的文字，是何等的愚蠢。

灰白的天空

天空是一頁正待被寫作的淺灰色紙張。我在那上面找不到語言。只有那我在樹葉中能看見卻聽不見的風聲，可能會從外面給我帶來語言。一架在遠處嗡嗡作響的飛機，肯定裝載著語言的貨物，但在我能抓住語言之前，它就消失了。接踵而來的沉默中，天空靜止不動，在蒼白的雨中懸掛出要求回答的信號。樹葉振翅，手在表達不可掌握的思想。即使我有語言，無形的窗玻璃也會讓在天上寫作成為不可能。我把筆擱置一邊，在天上搜尋那為鳥兒或掠過的云朵所題寫的符號。天空顯出灰白的堅硬的空白。

秋 晨

晨光在我的園中之樹的周圍倦怠地爬動，把自己系在枝條上，給樹葉涂上薄薄的一層。它用手指四處觸碰我的窗玻璃，穿射進來，觸及窗簾，用強光照射褶層。它明燦而寒冷，做出它那不去履行的諾言。冬天潛伏在一叢灌木后，等待把秋天和枯葉以及凋謝的花朵一起猛然推向垃圾堆。一想到它冰冷的觸摸，我就感覺到我的肉體在收縮，并找出地圖計劃逃遁。為什么要等到它拉緊了纏繞我的房舍的索套呢？

同時，秋天寒冷的明燦逗留在萬物上面，不動，也不眨眼，在可疑而靜止的微笑中露齒。

圣布里亞維爾斯①之晨

太陽慢慢爬上山坡，從樹移到樹，從灌木叢移到灌木叢，接踵而行。在俯臥于村落中的河流上，它那明亮的尾巴閃忽不定。上面的山脊上，一座小屋靜立在其石頭的古老寂靜中，等待著被前行的太陽張口的胃吞噬。穿過樹林的小徑上，一陣血紅的樹葉啟發性地講起死亡。

—

①英國地名。

午后的圣母院

（給里基）

這個下午夢著，被一條光芒之蛇纏繞。從它枯竭之莖上，植物把體液噴射在等待的泥土上。在體液濺落之處，大地誕生出在墻垛的黃石上抒寫綠色詩篇的蜻蜓。當交媾的蝴蝶生產出具有火焰和珍珠羽毛的怪鳥，疾沖的蜥蜴就加上點，突奔。這個下午帶著欲望，沉沉地躺在天空的金屬胸甲下面那被烘烤的泥床上，鳥兒將歌聲的發亮的圓石扔出，去撞擊那金屬胸甲，這些歌聲的圓石發出一陣嗒嗒聲，落回緩慢地閃忽的樹葉間。這個下午低語自己的名字，卻沒有傳遞這名字的微風，它沉入水井涼涼的暗水之中，永遠失落了，讓這個下午赤裸而孤獨地繼續做夢。

樹 葉

從我思想下面深深的井底，一棵樹向上長呀長呀，長進光芒之中，讓攜帶著模糊消息的樹葉飄落，給鳥兒們傳向東、南、西、北。當它們其中之一抵達你時，仔細閱讀它，記住它，然后吞下那片樹葉。你所得知的消息會在你的思想中生根，并長成一棵樹。源于葉片的樹液將進入你的脈管，進入樹根，被汲上枝條，如葉片發芽。這些樹葉將攜帶消息，它們飄落之際，鳥兒們就會將其銜起來傳遞給我。這些消息將在我的思想中長成樹林，從那些我將吞食的樹葉得到養分。這些樹的葉片將再次在永無休止的往復流動被帶給你種植。因而我們的思想將成為無止境的愛與心愿的森林，低語的樹葉將在其中永恒地訴說我們的名字；天空將暗淡于那無數不停地在我們之間傳遞消息的鳥群；我們的思想和軀體將連理而生，長進那唯一的風景之中，我們可以在其中隨意漫步，采摘開放在我們血液中的花朵，將它們的花瓣鋪展在我們的皮膚上面。

這一切都因為：當鳥兒讓第一片樹葉飄落在你的腳畔，你抓住了它。

黑 床

黑床上，火焰徹夜燃燒。愛情的風景被鋪展開來——山丘和山谷，河流與森林——一切都在急速跳動，以應對地下火山，那火山熔巖無休止流動于昏暗的床單之間。

黑床上，是分別前的昨夜和用其冰劍恫嚇的白日。

在如同黑色玄武巖的祭壇上的黑色床單之間，兩個犧牲者將早晨保持在海灣，當夜晚無情地移向終點，金子的河流如流動的光環圍繞他們。

當火焰沉淪下來，被日光淋熄，黑床就變成了灰燼的底座。冷冷的，冷冷的灰燼，那黑床被吹走。

回 聲

我越過遙遠的距離把我的語言擲向你，并等待回聲彈回來。我的語言無聲地溶解在雨和霧里。或許它們將以碎片的形式漂流，又黏附在你頭發的黑色羽毛上，一絲微弱芳馨——它將困惑你，而我會在歸程上辨別出來。或許它們會像輕如羽毛的指頭或舌尖的觸動一樣，徘徊在你的肌膚上。無論你是否聽見我的語言，它們都會隱秘地爬進你的大腦，讓你記起我，讓這記憶活著，直到我在那里將它平衡于我的指尖上，把它旋進太空之中，一顆在圍繞你頭部的軌道中運轉的蒼白之星，黯然失色于肉體的現實。

秋天的時刻

樹木流著血淚。大地的悲哀在一派翻涌的霧云中上漲，那里面有正在溺死的太陽絕望地掙扎著要浮起來。我看見你的面龐如太陽漸漸消失，消失在遠方的煙霾中。這禿枝的下午的寒意和憂郁，黑鳥和在灰白的水中低語的蘆葦緊緊夾住我，阻止我伸手把你拉回來。我的嗓音被起伏的霧靄所窒息，那霧靄熄滅了太陽的最后一縷微光。

透過霧靄

透過霧靄，我凝視黑花和枝頭懸掛著襤褸的白色花邊的樹之風景。你的聲音從極遠處傳向我。鳥兒帶著無形的消息飛進來。我困惑不解，想知道是誰將它們遣來和它們又說些什么。遠處狼嚎，我脖子上的汗毛豎起。水流出湖泊，留下一個鑲嵌著白色貝殼的黑泥之碗。黑花的花瓣中，有一點紅光的暗示。然而，一股嘆息的風讓萬物消隱。

午夜場景

在林邊長滿荊棘的深深黑暗中，躺著一個在枯葉及草叢之床上呼吸的白色軀體。鳥兒飛撲啄食，螞蟻爬滿叮咬，荊棘輕輕移動干渴的刺藜。血液的細流在干成棕黃的白色上寫作紅色象形文字。正在淹死的月亮投下的影子來回移動，扭曲那拉長、擴寬、生長又蜷縮的臥態形體。一聲嘆息溢出那犧牲品，在樹枝間漂起來。受驚的樹木閉上耳朵，等待寒冷的早晨把警惕的眼睛投射在這幕午夜場景上面。

兩只鳥

在上面的云朵中間，一只鳥兒等待它那仍然棲息在下面枝頭上的伙伴。濃密的葉片遮住它的視野，因此這云中的鳥兒看不見它的伙伴胸前的傷口在流血，并且將再也飛不起來。如果這云中的鳥兒希望與伙伴重聚，那么它就得降落到樹上。但云朵變厚，發黑，直到這鳥兒再也不能辨出伙伴棲息的那棵樹。然后起風了，風刮走天上的云朵和鳥兒。同時，那受傷的鳥兒墜地，真正最后一次閉上眼睛。

避難處

在這綠色黑暗中，那不幸的手被一種需要所煽動——去抓攫、抓緊又掌握那阻擋它的道路，同時提供安全幻覺的任何不可移動的物體。周圍樹林間的狼嚎，僅僅為某種維持著的存在而加劇這種需要。那些帶著藍、黃、紅、紫的光彩散亂于林地上的花兒，類似顛倒過來的天空，在這昏暗的無人之境里，靜靜地，將行者迷惑得更遠。

蝴蝶——或者是蛾子——在黑黝黝的樹干間漫無目的而輕盈地振翅。行者的眼睛與他的手一起無望地尋求某種拯救。前面有一個靜默的池塘：其幽暗的深處將提供那彷徨者所尋找的避難處。

蔓延的嗓音

從虛無之處的外面，傳來蔓延的嗓音之聲。它們細細地流過門檻，蔓入房間的每個角落。我把耳朵貼在地板上，試圖捕捉它們的語言，但我所能聽見的一切只是一種混亂而威脅的嗡嗡聲。這些嗓音越漲越高，即將漫過我的頭頂，我將會淹死在一片不可理解的聲音的海洋中。直到一片漂浮的花瓣招惹我的目光，并將其帶出門去，那里，我看見一個語言的湖泊，里面沸騰著禁錮的思想。

蝸 牛

（給伊安·羅賓遜）

在細語的樹葉間，蝸牛讓自己謙卑的夢流產在石板上。一個黑大的形體，從上面伸出長長的銀色手指的雨云中落下來，把蝸牛壓扁成一團外殼和肉凍。在雨的柔和襲擊下，樹葉繼續細語。死蝸牛是步行者喉嚨里的梗塊，如同它在泥草間被壓碎的夢幻。一種似水的音樂可聞不可觸，讓他的脖子上和腳上的毛發枯葉般豎起。鳥兒欣喜于神祇饋贈的禮物。

車

亮著燈的車在水下犁開道路。司機已死去多年，但他那骨瘦如柴的手卻依然握著方向盤。一只腳已變成石頭，另一只腳則長著觸手的腳趾，抓攫路過的海藻。

穿過開啟的窗戶游進來的魚，震驚于那空洞的眼窩中含有惡意的表情，迅速逃竄。

那司機戴著一頂血色的紅帽。他想不起他的起點，也不清楚他的終點。車，沿著自己設計的路線加速前進。

那些在另一端等待的人們，以鐵棒、大錘和其他毀滅性器具為武器，但這旅程如此漫長，因此他們將徒勞地等待其犧牲品的到來。

圓 圈

這圓圈被一個空白的間隔打破。花朵在里面生長，但不是給我采摘的。地面搖動——這房間存在于水上，這搖籃不會從枝頭上墜落。

我把我的思想朝四面八方投射，蒼白的箭頭什么也沒刺到。

那空白的間隔開始帶著有毒的常春藤開花。有人在錘擊我的牙齒，似乎在敲碎石頭。我的胃中，一頭驢子無休止地拉轉一只水磨。

空寂更為暗淡，鋪展在整個圓圈上面。我開始在我環繞世界的旅行中蹣跚。一個沉沉的重物落下，我的脖子發出碎裂聲，屋梁被重負著積雪的瓦片壓彎。

外面，溫暖的黑暗召喚示意，水波低語那掠過我耳際的話語。

我走過顫動的橋，走上鋪著寒石的堅固地面。街燈溫和地微笑，然而它的光芒是碎冰。

一張兒童的面龐從云朵間俯視，因為品嘗未成熟的果實而扭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