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生民立命

我們中國文化研究所學(xué)術(shù)廳，一面墻壁上鑲嵌著大幅的“橫渠四句教”：“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已故大書家顧廷龍先生的篆體書法，高古蒼勁，不可一世。凡蒞臨本所的承學(xué)之士，無不抬頭默念此教。我平時當所內(nèi)學(xué)人例聚之時，也每以此教相勖勉。

張載和《西銘》

張載，字子厚，號橫渠，就是宋儒濂、洛、關(guān)、閩四大家的“關(guān)”，因生于陜西而以地望名。另外三家，周敦頤是湖南道州濂溪人，以地望稱濂溪。程灝、程頤為河南洛陽人，故稱“洛學(xué)”。朱熹原籍徽州婺源，他本人生于福建龍溪縣，學(xué)者因此以“閩學(xué)”括概。年輩周敦頤最長，張載次之，周比張大三歲。張比二程的明道大12歲，比伊川大13歲，張是二程子父尊程珦的表弟，兩家有親緣關(guān)系。但張載對二程子的學(xué)問非常欽服，嘉祐初年他在京師講《易經(jīng)》，以虎皮為座墊，可是聽了明道和伊川的見解之后，他撤掉虎皮，停止講論，對聽講的人說：“比見二程深明易道，吾所弗及，汝輩可師之。”二程子對張載的學(xué)問也深具了解之同情。明道說：“只是須得佗子厚有如此筆力，佗人無緣做得。孟子以后，未有人及此。”伊川說：“橫渠道盡高，言盡醇，自孟子后，儒者都無他見識。”

張載最被二程子等同時諸大儒稱許的是他的《西銘》。其實是他的著作《正蒙》最后第十七篇“乾稱”中的一段文字，他自己視為可以張之墻牖的座右銘，曾以《訂頑》為題錄之于書室，程頤改稱《西銘》，學(xué)者悉宗之。《正蒙》中的另一段文字，張載以《砭愚》為題也曾書于墻牖，伊川改為《東銘》。但《西銘》影響最著，全文只有二百五十二個字，茲全錄以共饗。

“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長其長。慈孤弱，所以幼吾幼。圣其合德，賢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殘疾、煢獨鰥寡，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者也。于時保之，子之翼之。樂且不憂，純乎孝者也。違曰悖德，害仁曰賊，濟惡者不才，其踐形唯肖者也。知化則善述其事，窮神則善繼其志。不愧屋漏為無忝，存心養(yǎng)性為匪懈。惡旨酒，崇伯子之顧養(yǎng)；育英才，穎封人之錫類。不弛勞而底豫，舜其功也；無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體其受而歸全者，參乎？勇于從而順令者，伯奇也。富貴福澤，將厚吾之生也；貧賤憂戚，庸玉女于成也。存，吾順事；歿，吾寧也。”

《西銘》為人類描畫出一幅仁慈博愛的世界圖景，其基本假設(shè)是天地、家國、圣賢、老幼、病殘、孤寡共為一家，仁孝為準繩，彼此相互友愛，交信和睦，體用不二。而且推而擴之，由人及物，“民吾同胞，物吾與也”。民胞物與，這一放著光輝的哲學(xué)思想由此誕生。

《西銘》的語言詞氣也別具文簡、意永、氣醇、理深的特色。所用都是成典，從《周易》《詩經(jīng)》《左傳》《禮記》，到《論語》《孟子》《中庸》和《顏氏家訓(xùn)》，均有所取義，的確如朱熹所言“大抵皆古人說話集來”。但往圣昔賢之故實，已化作新思巧構(gòu)之美文，似述猶創(chuàng)，雖舊彌新。《孟子》里多處記載關(guān)于舜的發(fā)跡和他的一家的故事，包括他的弟弟象試圖加害于他，卻仍然善待其弟，以及他的父親鼓瞍如果殺了人，他應(yīng)該如何處置，等等。但舜又是以至孝著稱的，孟子以此發(fā)為議論：“舜盡事親之道而鼓瞍底豫，鼓瞍底豫而天下化，鼓瞍底豫而天下之為父子者定，此之謂大孝。”《西銘》對此只用“不弛勞而底豫，舜其功也”一句概括之。“底豫”就是想盡辦法讓他的父親高興，凸顯舜是以孝聞于天下的典范。“惡旨酒，崇伯子之顧養(yǎng)；育英才，潁封人之錫類”兩句，尤清通雋永。崇伯子是夏禹，禹的父親鯀因封于崇而稱崇伯。《孟子·離婁下》對禹有“惡旨酒而好善言”的稱譽。

“育英才”來自《孟子》的君子有“三樂”：一是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二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三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育英才”至今還是一個活著的充滿生命力的詞匯。穎封人則指《左傳》隱公元年記載的潁考叔的故事，所謂“潁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并引《詩》贊其“孝子不匱，永錫爾類”。故《西銘》的引成典，述舊句，并不是述而不作，而是以古為新，增加義理的原典力量。而結(jié)尾“存，吾順事；沒，吾寧也”，更堪稱文簡意永的修辭范例。

宋儒的集體文化綱領(lǐng)

現(xiàn)在我們回到“橫渠四句教”。須是了解了《西銘》，方能理解“四句教”。此“四句教”一般依據(jù)的是黃宗羲、黃百家父子編纂的《宋元學(xué)案》，百家在卷十七“橫渠學(xué)案”所加的按語中寫道：“先生少喜談兵，本跅馳豪縱士也。初受裁于范文正，遂翻然知性命之求，又出入于佛老者累年。繼切磋于二程子，得歸吾道之正。其精思力踐，毅然以圣人之詣為必可至，三代之治為必可復(fù)。嘗語云：‘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自任自重如此。”這四句話既是張載一生為學(xué)的歸宿，也可以看作是宋儒的集體文化綱領(lǐng)。

何謂“為天地立心”？天地豈有心乎？《周易》“復(fù)“卦的“彖傳”曰：“復(fù)，其見天地之心乎？”這應(yīng)該是“天地之心”一語的最早出處。蓋天地本無心，有心在人耳。張載在《詩書》一篇里就是這樣寫的：“天無心，心都在人之心。”他還說：“大抵言天地之心者，天地之大德曰生，則以生物為本者，乃天地之心也。”程灝、程頤二先生也說：“一人之心即天地之心。”明道則說：“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順萬事而無情。”伊川解《易》時寫道：“天地無心而成化，圣人有心而無為。”伊川還曾說過：“合而聽之則圣，公則自同。若有私心便不同，同既是天心。”伊川又說：“天心所以至仁者，惟公爾。人能至公，便是仁。”陸九淵也說：“在天者為性，在人者為心。”這也即是張載《西銘》里說的“乾稱天，坤稱母”，亦即天地乃萬事萬物的父母，而天地之心，就是“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仁民愛物之心。換言之，為天地所立之心，就是使生之為人能夠秉具博愛濟眾的仁者之心，和廓然大公的圣人之心。

所以孟子說：“仁，人心也。”所以，馬一浮解釋“為天地立心”的義涵，特別標舉孟子的“四端”說，即“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提出：“天地以生物為心，人心以惻隱為本。孟子言四端，首舉惻隱，若無惻隱，便是麻木不仁，漫無感覺，以下羞惡、辭讓、是非，俱無從發(fā)出來。”實則，惻隱之心，就是不忍人之心，也就是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就是仁所由出的起點。以此馬一浮先生總結(jié)道：“學(xué)者之事，莫要于識仁求仁，好仁惡不仁，能如此，乃是為天地立心。”

“為生民立命”句，直接來源于孟子的“立命”的思想。《孟子·盡心上》有云：“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這段話中所涉及的心、性、天、命，在孟子的思想中居于核心位置。中國哲學(xué)的“心性論”思想，孟子所闡發(fā)最見完備精微。人心即“仁心”，這是孟子的“性善論”假設(shè)。因此“盡心”，就是讓心體之“仁”得到充分發(fā)揮。“知性”就是明白心性的義理。而能夠明心性的義理，也就知道天命了。所以《中庸》說“天命之謂性”。二程子也說：“只心便是天，盡之便知性，知性便知天。”而只有“知天”，才能“事天”，亦即知道怎樣做才能履行對天的承順不違的使命。但“性”不是凝固不變的，它可得可聚，也可失可散。只有進之于“道”的境界，才不致散失。故二程子說：“順其性而不失，是所謂道也。”而“道”需要修為，需要學(xué)習(xí)，需要教育。這就是《中庸》講的“修道之謂教”。通過修身致教，最后如果能而達到這樣一種境界，即不管一個人的壽命是長是短，都能保持自己的性體全德，那么這個生命個體就可以說已經(jīng)安身立命了。

（編輯 遐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