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在中國小說史上是一個劃時代的高峰,“百讀不厭,常讀常新”,是中國幾千年的“國學文化”的“巔峰之作”。魯迅先生就說過:“《紅樓夢》是中國許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這名目的”;不管“紅學家”的研究成果有多大,不管“紅學”的爭論有多么激烈,大家其實都有一個一致的觀點,那就是真正能夠解讀《紅樓夢》之謎的金鑰匙,最終還是在《紅樓夢》文本當中。也就是說,作者用“曲筆”,用“春秋筆法”,作者“把真事隱去”,用“假語村言”,“披閱十載”,“增刪五次”而寫就的這部“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其中真味”,還是深藏在小說文本中的。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部自己的《紅樓夢》,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賈寶玉”和“林妹妹”,這也確是實在的。
《紅樓夢》對后來的文學創作有著不可替代的影響力和沖擊力。林語堂就是深受《紅樓夢》影響的作家之一,林語堂曾寫過一幅融合了自矜與自勉的對聯:“兩腳踏中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質之以他畢生的寫作經歷和文學成就,應當承認,這幅對聯并沒有太多的夸飾成分,而是大體上符合實際情況。作為美國哈佛大學的比較文學碩士和德國萊比錫大學的語言學博士,作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極為少見的雙語作家,林語堂對西方文化的洞悉和稔熟自不待言。相比之下,雖然早年一直就讀于教會學校,但經過后來在文化和文學實踐中的一番“惡補”與長期浸淫,竟也能擷英咀華。在這方面,我們且不說他圍繞孔、孟、老、莊,以及武則天、蘇東坡所作的持續譯介或生動描述,即使單就其隨意品評古典小說的文字來看,亦每每不乏高妙精彩之論。當然,在中國古典小說的界域里,最讓林語堂傾心折服、進而上升為一種濃烈的生命情結和重要的文學資源的,還是一部《紅樓夢》。
關于這點,我們讀林語堂的傳記資料及作家本人的一些作品,不難看到一條清晰的脈絡。1916年,林語堂來到清華園任英文教員。有感于以往教會學校對中文的忽略,他開始認真在中文上下功夫,而這時候,《紅樓夢》就成了理想的教材。用作家在《八十自敘》里的話說就是:“我看《紅樓夢》,藉此學北平話,因為《紅樓夢》上的北平話還是無可比擬的杰作。襲人和晴雯說的語言之美,使多少想寫白話的中國人感到臉上無光。”從那以后,《紅樓夢》便成了林語堂常讀常新的一部著作。而正是這種持續的讀“紅”,使林語堂不僅獲得了語言和文化的營養,而且豐富了寫作的材料和靈感。他一生沉醉于《紅樓夢》,在創作《京華煙云》之前,他本打算將《紅樓夢》譯成英文,然而考慮其背景與當時中國相距太遠,才有了《京華煙云》的創作初衷。《京華煙云》的創作明顯地受到《紅樓夢》的影響,無論是人物形象的塑造,還是人生宿命的安排,我們都可以清晰地看到《紅樓夢》的藝術投影。
我們首先來看《京華煙云》中的姚木蘭的形象,她是林語堂塑造的一個理想人物,她出身富貴之家,生活優裕,在父親那里,她接受了“知識”的教育,嚴厲的母親又給了她“世俗智慧”。加上迷人的雙眼、婉轉嬌弱的聲調、神仙般的體態,既有薛寶釵的賢德端莊,又有林黛玉的多情聰敏,還有湘云的豁達樂觀,形體美、心靈美、人性美高度統一升華到理想美的境界。如此完美的姚木蘭能左右自己的人生命運嗎?不能!她也如同金陵十二釵一樣,只能被動接受冥冥之中宿命的安排。在《京華煙云》的第二章中,姚太太頭天晚上夢見木蘭不在身邊,第二天木蘭就因為兵亂與親人失散。搜尋幾天而不得的情況下,姚太太找來一個瞎子為木蘭算命,瞎子認為木蘭的八字兒有福氣,有雙星照命,所以十歲時該有磨難,但因命好,有貴人相助,自會逢兇化吉。不久,姚太太又在夢中找到木蘭。現實也正如種種好兆頭所示,木蘭果然有貴人相救,重返父母膝下,同時,她也因這次變故,按照宿命的安排,不由自主地放棄真正的愛人,一步步走進命定的婚姻。因此,我們不難得出一個結論:木蘭的命運正如她自己所說——“萬事由天命,我的一生都是這樣兒。”
說到這里,我們再來重讀一遍《紅樓夢》中有關寶釵、黛玉、湘云的判詞與紅樓夢曲:
正冊判詞之一
畫: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
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
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
正冊判詞之四
畫:幾縷飛云,一灣逝水。
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
轉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云飛。
終身誤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樂中悲
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可以說,寶釵、黛玉、湘云,甚至《紅樓夢》中的“千紅”“萬艷”的人生軌跡,都難逃宿命的安排。
我們再來看看《京華煙云》中另外一位封建淑女——曼娘的命運:曼娘為平亞沖喜守寡。對此,曼娘的夢也作出了解釋:她是果園里的仙女,起凡心愛上青年園丁(即塵世的平亞),因此,雙雙被貶入凡塵,品嘗愛情的甜蜜,承擔愛的痛苦,也正因為仙女要承擔更多的責任,所以曼娘要承受更多更大的痛苦。顯然,這個神話故事與絳珠仙草和神瑛侍者的前世今生頗為相似。
不難發現,《京華煙云》中宿命的安排與《紅樓夢》如出一轍:姚太太的夢、算命瞎子的預言、曼娘的夢等與金陵十二釵判詞、紅樓夢曲、菊花詩、螃蟹詠等對人物命運的提示作用是一樣的。
無論是《紅樓夢》,還是《京華煙云》,故事中的個體都無法左右命運,都只能無能為力地面對宿命。林語堂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曹雪芹的宿命觀,但與曹雪芹不同的是,林語堂沒有消極地對待宿命,而是超脫一切,尋找人活著的相對意義。林語堂把他的這種人生觀復制到木蘭身上,所以,木蘭盡管有很多不如意,但總是積極尋找一種平衡,讓人生繼續前行。
同樣的宿命論,《紅樓夢》帶給讀者徹頭徹尾的悲涼感,《京華煙云》給讀者指明一條出路:在順應中減少痛苦。追索其原因,是由作家的整體生存狀態與創作觀之差別造成的。曹雪芹由人生的繁華猛然跌至人生的頹敗,借宿命論表達一種無可奈何的心境。林語堂生活優裕,這使他更多地具有達觀的一面,而較少執著的一面。因此,他提倡對待宿命以順應為主,也正由于以順應為主,他對宿命就會以一種超然的態度從而達到一種不介意不深究的境界,從而使人生的痛苦程度大大減弱。
(編輯 遐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