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睿
2014年7月25日,江津區油溪鎮大坡村。
山水之間,一條水泥大道如巨龍盤旋。
大道那頭,平整好的工地上,水泥、河沙堆積如山。
大道這頭,嶄新的村級服務中心已拔地而起。
服務中心三樓,村黨委書記張勛蘭掰著手指,正在算賬。
“村集體經濟注冊資本金7870.6萬元。”
“村級服務中心已支付127萬元。”
…………
加減乘除良久,張勛蘭吐出一個數字:“今年,預計集體經濟每股分紅10元。”
這個數字背后,一項新型農村集體資產確權試驗,在大坡村風生水起。
“虛擬化”困境
張勛蘭今年57歲,當村干部已33年。
為讓村民發家致富,張勛蘭領頭養過肉兔,建過沼氣,種過特色水果。
村民漸漸富裕起來,張勛蘭仍不滿足。
“農民增收主要靠出賣勞動力,收入渠道單一。”她說。
這個問題,如何解決?
前些年,張勛蘭翻閱報紙,瞅見一條新聞——“如何增加農民財產性收入?壯大農村集體資產是其實現路徑之一。”
放下報紙,張勛蘭有些納悶:“集體經濟,不就是‘名義上人人有,實際上人人無——它如何助農增收?”
一首農村順口溜,印證了張勛蘭的困惑——
“70年代,個人吃住,集體全管。”
“90年代,集體企業是‘金飯碗。”
“現在,集體好壞,與我無關。”
字里行間,當前農村集體經濟的無奈赫然凸顯。
“無奈”為何而生?
“集體經濟產權不明。”“三農”學者蔣金泉給出了答案,“當前,農村產權制度很不完善,產權主體很不明確,農民對集體資產的產權很不完整,制約了農村集體資產作為增收動力源的作用。”
油溪鎮黨委書記王磊也有同感:“由于沒有劃定清晰合理的產權,名義上為全體村民共有的集體資產,遲遲不能躍升為助農增收的資本性資源,導致集體經濟虛擬化;同時,由于集體資產長期由村支‘兩委管理支用,客觀上增加了村干部以權謀私的風險。”
能否解決確權問題,成為農村集體資產能否助農增收的關鍵之戰。
張勛蘭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將投身這場“關鍵之戰”。
貨幣化探路
2011年,劉義真大學畢業,到油溪鎮華龍村當了大學生“村官”。
一到任,他就接到任務:到大坡村協助開展集體資產量化確權工作。
“集體資產量化——啷個搞?”劉義真開始琢磨。
劉義真哪里知道,自己這個問題,在當時尚難尋答案。
為了尋找答案,江津決定開展農村集體經濟產權改革試點。
大坡村,就是試點村之一。
到大坡村報到第二天,劉義真就跟著張勛蘭“查賬”去了。
何謂“查賬”?
“就是清查村級集體資產底數——這是確權試點第一步。”劉義真說。
來到大坡村二組,劉義真立即感到了“查賬”的難度。
“一條堡坎,反復問了三次,竟然沒人知道它歸村集體還是組集體——長期以來,集體經濟權屬模糊,造成集體資產核算難。”劉義真說。
針對這個問題,村支“兩委”摸索出了“3+1”測算模式。“即通過實地測算+集體所有權憑據+歷史賬目核對,確保集體資產‘顆粒歸倉。”劉義真說。
兩個月后,集體資產清查完畢。
“村級集體資產主要包括兩大類:一是由村級集體投資建設的基礎設施,如道路、保管室、曬壩等;二是農村建設用地里屬于集體收益的部分,以及集體機動地等土地資源。”劉義真說。
資產項目明晰后,第二道難題隨之出現。
“把資產量化為貨幣資本,這是確權試點第二步。”劉義真說。
可量化標準如何確定?
劉義真和同事們環顧全市,沒有任何經驗可資借鑒。
于是,張勛蘭率領同事找來市、區兩級相關文件,對照市級土地復墾相關管理辦法和江津區征地拆遷管理條例,建起了村級集體資產的“價值參照系”。
“每一類集體資產,我們都力求有章可循、有例可依。”劉義真說。
又一個月后,大坡村集體資產清單出爐。
“全村各類集體資產合計7870.6萬元。”劉義真說。
接著,大坡村開始邁出第三步——如何把集體資產權益“分”給村民?
股份化確權
2012年初的一天,大坡村村主任蹇錫湘又開始頭痛。
這天,他和張勛蘭入組召開“壩壩會”,宣傳量化確權的價值。
來到大坡村一組,他們立即被鄉親們圍住。
“女兒嫁到了外地,能分產權么?”
“如果以后‘農轉城了,能分產權么?”
…………
蹇錫湘站上一條長凳,沙啞著嗓門解釋:“請大家放心,我們一定會合理分配產權!”
一個小時后,“壩壩會”結束——蹇錫湘和同事們又奔向下一個村民小組。
“集體產權如何分配?這是村民最關心的問題,也是確權試驗的核心環節!”蹇錫湘說。
為確保合理配置產權,村支“兩委”一連召開了近30次“壩壩會”,收集全體村民意見;同時,在鎮黨委、政府和區發改委、規劃局、農委、城鄉建委、國土局等部門幫助下,律師事務所、會計師事務所等專業團隊也參與其間。
2012年5月3日,油溪鎮政府會議室。
蹇錫湘的頭不痛了,取而代之的是緊張。
他瞧了瞧一旁的張勛蘭——后者也一臉忐忑。
他們對面,鎮黨委、政府以及相關區級部門的領導一字排開。
今天,大坡村集體經濟股份制確權改革方案,將在這里接受評審。
首先,村支“兩委”逐項匯報確權分配方案——
第一項是經濟量化確權總體實施方案。
第二項是村級股份制合作社方案。
第三項是村民小組股份合作社方案。
…………
在各位評審官面前,出現了一個以村級集體股份制合作社為龍頭、五家村民小組股份制合作社為分支的村級集體資產配置模式。
隨后,村支“兩委”匯報了集體經濟成員(即“股民”)認定細節——
“公務員不享受產權。”
“外出務工人員可享受產權。”
“‘農轉城人員經村民大會認定,在一定時期內可享受產權。”
…………
在各位評審官面前,出現了一個新型持股人認定體系。
很快,評審結果公示——大坡村確權改革方案全盤通過。
同年底,六家股份制合作社在大坡村建立。
“7870.6萬元集體資產,被劃分為8200股——全村4013名鄉親成了‘股民,占全村人口98%以上。”蹇錫湘說。
產權分配妥當,蹇錫湘又開始撓頭。
“現在,該琢磨怎么讓鄉親們‘坐地分錢了。”他說。
專業化經營
程縱挺曾任江津區統籌辦主任。
大坡村股份制合作社建立后,他和張勛蘭進行過如下對話。
“想讓集體資產保值增值,就必須引進業主投資。”
“如果業主來了,你讓他直接面對群眾,就會大大增加其交易成本,留不住投資。”
“我建議,建立一個接受村民和上級部門監督的集體資產管理經營公司,專項負責協調投資者、村民和相關部門等各方關系,對村級集體資產實行專業化經營。”
張勛蘭聽著,心里一亮。
2013年3月27日,大坡村集體資產經營管理有限公司正式掛牌,張勛蘭任董事長。
“經營公司核心業務,就是全程對接招商引資和公共服務建設項目,確保集體資產保值增值。”張勛蘭說。
其后一年間,經營公司掀起招商引資熱潮。
地產老板聶坤伍是油溪人。2013年,他表達了回鄉投資的意向。
經營公司立即與其對接,雙方一拍即合。
洽談結束后,聶坤伍決定:“入駐大坡村,建設集農業生產和旅游休閑于一體的生態農業園項目。”
很快,項目征地啟動了。
對這件好事,部分鄉親一開始卻并不支持。
74歲的吳明炳就是其一。
由于不明白生態園的價值,他聯合一批農戶,準備公開反對項目建設。
張勛蘭聞訊,立即率經營公司管理團隊來到老吳家。
“老吳,你為什么反對征地?”
“地沒了,我啷個吃飯?”
“地流轉了,你能吃得更好!”
“我憑啷個信你?”
“我給你算一算賬——你種一年谷子,畝產1200斤就不錯了。扣除種子、人工、肥料成本,你大概能剩600斤谷子。按市價,也就能賣800元錢,對吧?”
“沒錯。”
“如果你流轉了土地,每年能拿到租金不說,你還能到生態園里打工——不比賣谷子強?”
…………
賬算完,吳明炳點了頭。
“通過專業化經營,原本反對引進項目的村民成了建設者,原本分散沉睡的村級集體資產也逐漸被激活。”張勛蘭說。
截至2014年7月,經營公司已引進大型業主4戶,流轉土地達2000畝,新建鄉村公路1條,生態農業園已全面啟動,600畝龍眼苗圃生產基地已投入運轉。
至此,一個農村集體資產的新型量化確權和經營體系,在大坡村已見雛形。
對于這個體系的未來,曾經的“反對派”吳明炳充滿了信心。
“現在,我到園區打工,一天就能進賬50元錢;等村里經營公司找了錢,我還能分紅!”吳明炳笑著,眼睛瞇成了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