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睿 崔小彬
2014年8月4日,太陽漸漸偏西。
地處三縣交界的彭水縣普子鎮中堡村小學,一群人圍著乒乓球桌,激戰正酣。
球桌這頭,48歲的秦小蓮揮著球拍;那頭,是19歲的兒子劉海林。
桌邊,49歲的劉運良目光追隨著躍動的乒乓球,不時為妻子喝彩鼓勁。
82歲的爺爺劉世魚坐在教室門口的階梯上,吧嗒著葉子煙,等待著上場。
夕陽余暉中,一所山村小學和一個教師之家齊披金紗。
老人的夢想
除了背微駝、耳朵有些背之外,劉世魚的身體很硬朗。
他說,抽煙和教學生是他的兩大開心事,也是他的長壽秘訣。
65年間,劉世魚一直在尋“開心”。
1946年,劉世魚14歲。
一天,保長到村里貼《告示》,全村竟無人識得《告示》里說了些什么。
這讓年幼的劉世魚耿耿于懷。
當時,劉家祖上三代都是文盲;中堡村只有地主家有三人識字。
“怎么沒有老師教窮人識字?”劉世魚心間,漸漸升起了一個夢想。
隨后,劉世魚念了三年私塾,又上了一年零六個月新式學堂。因家貧輟學后,他就堅持借書自學。
解放了,人民政府開辦掃盲班要讓所有的“睜眼瞎”都識字,劉世魚立即報了名,客串了一回掃盲教員。
一次,普子鎮文教助理慕名而來。
“你念過書?”
“四書五經和算術、自然,都懂點。”
“你這水平,可以考老師!”
劉世魚渾身一震。
當年,他就考取了教師資格,兩年后,他如愿回到中堡村小任教。
老人清楚地記得,來到村小那天,他家專門吃了一頓肉。
其后32年間,他讓約3000名山村孩子免于淪為文盲。
1982年,劉世魚得了肺結核。為避免傳染學生,他提前退休。
一道難題隨即出現。“村里窮,外地老師不愿來——我退休了,誰來教書?”
琢磨良久,劉世魚打起了自己孩子的主意。
“我有7個孩子,兩女五男。當時,老大、老二、老三、老四都達到了任教年齡。”劉世魚說。
他要從這些孩子里選接班人,把自己的夢想繼續下去。
劉老師的“量力而為”
1982年7月的一天,劉世魚叫來老四劉運良,讓他頂班。父親的話,讓剛初中畢業的17歲兒子無力推脫:“一,你初中畢業,學歷高;二,你做事較真,對不滿意的事情就是‘看不慣;三,我們是教師之家,要講究忠孝傳家——讓你去,沒錯!”
孝順的劉運良只得應允。
劉世魚沒有看錯人——接班后,劉運良很快就有了兩件“看不慣”的事。
第一件是他的工作能力。
開學那天,劉運良站上講臺,腦子突然一片空白。
“板書時忘了講課;講課時忘了觀察學生;盯著學生時手忙腳亂——第一次上課完全失敗。”劉運良兩手攤開。
撐到下課,劉運良抹掉冷汗,飛奔回家向父親求援。
“數學課,要提煉出運算重難點,通過例題分步驟講解。”
“語文課,要找出課文生字分布,結合文章含義講解。”
“作文課,要讓學生提煉主題,圍繞中心來寫。”
…………
“特訓”一個月,“菜鳥”摸到了竅門。
隨后20年,劉運良苦學不綴——他報名參加了兩年脫產學習,還攻讀了函授大專學歷。
專業功底日漸深厚,教學水平日益精進。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劉運良教過的學生里出現了村里第一個大學生,然后是第二個、第三個……到今天,中堡村小已經有14名大學生參加工作。
讓劉運良“看不慣”的,還有一件事。
2002年,縣委一位科長到村里任駐村干部。
劉運良在家備下好酒好菜,非要給科長“接風”。
科長推脫不過,只得應允。
隔了兩三天,劉運良又來請。
科長又吃了一頓。
很快,劉運良再次登門。
科長感覺不對了。
“有事直說。”科長說。
“學校的操場是泥巴地,學生老摔跤——能不能協調些水泥來?”劉運良有些扭捏。
很快,縣里運來了十噸水泥。
水泥干透那天,劉運良和孩子們一起在操場上瘋跑。
劉運良參加工作時,學校只有三間破屋,窗不避風,墻不擋雨,更沒有操場和食堂。“我們村窮,但是不能窮了孩子——我力量有限,但是可以量力做一些事。”他說。
一次風雨大作,教室的屋頂被吹壞。學校沒錢請工人,劉運良就買來建材,自己爬上房頂修理。
村里新建了公路,卻沒鋪到學校門口。劉運良就動員家族成員出資出力,把公路加長到了學校門前。
…………
這些年,在教育部門努力下,學校慢慢建起了新教室、新操場,也有了衛生間、食堂和圍墻……學校終于“看得慣”了。
學校條件漸漸好了,劉運良卻突遭厄運。
“秦孃孃”的堅持
2014年7月2日,中堡村后山。
秦小蓮背著背篼,蹣跚著下山。背篼里,放著一捆約十斤重的柴火。這些柴,都是給學校食堂用的。
學校的伙食,一直由秦小蓮張羅;家里的菜園子、煙田和豬也由她一手操辦。
“上午,上山背柴,然后到學校燒菜。”
“下午,等娃娃們吃了伙食,我就回家洗衣做飯。”
為學校干活,她的“月薪”是300元。
錢少、活累,秦小蓮為什么愿意干?
“我們跟娃娃們有感情!”秦小蓮回答。
2010年,丈夫突然說不出話了,一連吃了20副中藥也不見好。
秦小蓮開始擔心起來。
在她和家人催促下,劉運良到重慶大醫院檢查。
檢查結果如晴天霹靂:食道癌!
但劉運良卻不愿治病:“我走了,哪個管學生?”
“我來代課!”父親及時相助。
于是,劉運良借來6萬元錢,到重慶做了手術。
手術很成功。半年后,劉運良回到了學校。
“他回去上課那天,全班娃娃起立迎接,一起喊‘老師辛苦了!”秦小蓮說著,抬手抹了抹臉,“你說,我能不讓娃娃們吃好嗎?”
山腳,立著一座破舊的老房子。那是劉運良和秦小蓮的家。
老房子的堂屋房頂漏雨,偏房昏暗潮濕,二樓的木地板用腳一踩就“嘎吱”響。黑黢黢的灶房里,突兀地立著一臺冰箱、一臺冷柜。
那是她家花了近5000元買來的。
“學校的菜沒地方放,夏天要臭。”她說著,從冰箱里拿出一些肉和蔬菜,用袋子裝好,放進背篼。
背起背篼,秦小蓮直徑往學校走去。
“秦孃孃做的菜好吃!”學生們說。
由于學校飯菜好,一些家里困難的孩子干脆省了早飯,吞著唾沫等著中午吃伙食。
出家門十米開外,就是學校。學校背后,煙田層層疊疊——那都是她家的承包地。
平時,秦小蓮獨自打理田土。遇到播種、收割,她才請工人幫忙。
去年,他們家賣煙進賬兩萬元,大部分被用來還債。
“收成好,我們就能再攢下一些錢,也能幫助一些窮娃娃。”秦小蓮踩著水泥路往前走,三五步就邁進了校門。
秦小蓮沒有提到,自己正在讀高中的小兒子,在學校里也是“窮娃娃”。
少年的夢想
2014年5月,重慶主城某重點中學。
為買一本參考書,高三學生劉海林正在節約開支。
對于每個月800元的生活費,劉海林認為“很夠用”——不管是買參考書、衣服還是生活用品,他都從牙縫里擠。
此時,在劉海林家里,一群別人家的孩子正享受著他父母的呵護。
2014年7月4日,中堡村小放假的日子。
劉運良拿著成績單,正在分發——
“莫明丹。”
“劉福鴻。”
“劉建自。”
…………
17個學生,一個接一個跑上講臺。
那些小臉上,有喜悅、郁悶、激動、失落……
莫明丹屬于喜悅那一類。這次考試,她的數學和語文都上了70分。“劉老師要給我發獎!”
雙科90分以上,獎一百元;80分以上,獎五十元;70分以上,獎二十元——這是劉運良自創的“優生獎金標準”。
“班上不少學生家境貧困,為了培養他們的競爭精神,同時吸引家長支持孩子上學,我才琢磨出了這招。”劉運良笑道。
獎勵的費用,全由他自掏腰包。
這樣的事,劉海林已經習以為常。“我媽說,以前,我爸一個月工資40元,從不拿錢回家;現在,他一個月工資2000元,還是不拿錢回家。”他說。
除了還債,父親確實還有不少支出。
女孩李少林家庭貧困,其父母準備讓她輟學。劉運良獲悉,立即找到李家父母做工作。“學雜費是小事情。”他說,“你們家出一點,我幫你們再爭取一下助學基金,我自己再給你們出一點。”結果,李少林回到了學校。
由于父母長期外出務工,朱俊杰接連轉學,對上學心生反感。今年春天,朱俊杰來到中堡村小就讀,連續一個星期不愿進教室。為了照顧他的學習,劉運良夫婦把他接到家里。放暑假時,朱俊杰要回老家,卻遲遲不愿整理行李。“你怎么不拿衣服被子回去?”劉運良問。“我就拿兩件衣服回家,我的床鋪不要拆——下學期開學,我還來劉老師家住。”男孩說。
…………
“父母對學生,勝過對我和哥哥。”劉海林說。他的哥哥劉海波今年24歲,職中畢業后就外出打工,如今已經娶妻生子。
2014年8月4日,夕陽下的村小操場上,高考落榜準備復讀的劉海林站到了乒乓桌前。
對手是早就手癢的爺爺。
比賽開始。
劉海林發出一記下弦球。
劉世魚一改老態,飛身上前,將球搓過。
劉海林回敬了一記大力扣殺。
“年輕人不能對我扣殺!”劉世魚沒接住,揮舞球拍大喊。
結果,老人家仍然敗北。
“明年復讀考上了大學,你想念哪一個專業?”中場休息,老人問孫子。
年輕人摸著頭想了良久,才靦腆地吐出兩個字:“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