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馮


晚上回到寢室,他躺在鋪位上做了計算,上學期全年級前十名的平均分91分,總分至少546分,新立功上學期考了班里三十幾名,平均分78,總分468,有了古小會的100分,新立功的另五門課只需446分就可進排行榜前排,意味著每門課提高10分左右。
10分,多答對一道題。
也就像另一種游戲,他似乎想明白了。
于是第二天,他在課間找到新立功,說有一個學習小組,問新立功愿不愿意參加?
那個平素沉默寡言、臉色蒼白的失敗者望望他,問都有誰?
我、古小會、你,他回答說。
就這么,到了他把私人珍藏拿出來的時候了。學習小組需要一個場所,需要有電,學生們唯一的業余時間是晚上十點半熄燈后,學校默許睡不著覺的學生到操場跑步、跳遠、練單雙杠,反正到處都沒有燈,黑乎乎一片,這段時間誰如果消失掉一兩小時,不會有人過問。
他偏偏知道這么一個地方,隱蔽、不可能被發現,把電閘合上會亮起一排燈泡。拿來給三人小組最合適不過。
那是一些漫長的夜晚,每天熄燈后,他陪新立功挾著書,到那個隱蔽處溫習,為什么非要這樣?上課時讓新立功認真一些,晚自修時提高效率豈不更好?但古小會卻要求強化突擊,或許這樣才能體現出她的決心。
古小會隔三岔五地來一塊學習,三個人坐著,低頭看書,那情形跟真正的學習小組無二致,然而他和古小會清楚,就算有了教輔,換作他倆,都不可能考到排行榜前列去,所以他倆只是陪讀,成功的希望寄托在新立功身上。
新立功倒是很虔誠,時而默念有詞,時而翻白眼往上看,拿筆在紙上寫寫畫畫。出于謹慎,古小會沒有向新立功提起教輔,而是先制訂了一份學習計劃,這周該背什么,下周該復習什么,新立功絲毫也不抗拒,像一只被圈養的寵物,照單執行。
更多的時候,秘道里只有他和新立功,他看著這位同班同學孤僻的側影,心想新立功難道什么也不琢磨嗎?一個女生把他倆拘禁在一起,賦予了他倆一些秘密活動。可他能感受到新立功迫切的決心。
因為古小會,再看著新立功時,他平添了一種保護小動物的情感,這也跟以前不一樣。
到那個學期末,新立功完爆全年級三百名學生,考到排行榜第二名。
不茍言笑的班主任鐵手也面露驚訝。
“我沒有看錯這小子啊。”據說鐵手在教師辦公室高興地說。
鐵手之所以得名,是因為鐵腕無情,喜歡在冬天的早晨把冰涼的手探入男生被窩,督促他們起床。此外在校長和教導主任那里,鐵手也經常享有說一不二的權威。
事實上新立功沒完全依賴那本教輔,原來預計考100分的物理試卷由于不經意的失誤,只拿到了92分,還不及其他五門課,但96.1的總平均分足夠炫目了。
古小會考了全班倒數第六,他考了年級第一百二十八,名字勉強上榜,在黑板角落恰好仰望左上方的新立功。
不管怎么說,他完成任務了。
他過了一個開心的假期,和父母、妹妹在一起,家里桌子抽屜里放有童年時的收藏,象棋子、玩具人偶、煙紙盒、破舊的畫冊,他偶爾拿出來把玩一番。開學后,他聽說古小會暑假就住在學校,為此她伯父來找過班主任鐵手,讓她回家去住。
然后,一年一度的校運動會快來了。
他去地底下找她,在開學后不久,她沒有開燈,坐在一個拐角無聲地哭泣。“你不怕黑啊?”他說,他帶了手電筒。她反問他:“你干嘛現在才來?”他愣住了,想起剛過去的暑假似乎忘記了一男一女兩個朋友,“新立功呢?”“他不要我了,你們都不管我。”她哭得那么厲害,他再一次發覺拒絕她是不可能的,她屬于特殊的一種人,那個詞叫rapunzel。
本來她還有一個計劃,讓新立功在校運動會上拿名次。
甚至項目都選好了,這所學校獨有的競賽科目:爬繩子。兩根粗大的麻繩從大樹杈垂下來,學生們兩人一組,看誰爬上去的速度快。
她希望訓練新立功拿第一。
對她、新立功和他來說,沒有什么做不到。
他又去地底下找她,從一級級臺階走下去,磚味、嗆人的霉味,好像走了幾百里路,心里還想她干嘛不愿去甘蔗林了?可他沒法抱怨,因為這里是他的珍藏,是他推薦給她的,有幾個洞口可以下來。他在深處找到她,她開著燈,臉上有淚痕,表情卻充滿怨毒,“他帶別的女人來過了。”“誰?”他問,看向她腳下,那里摞著三垛磚頭,他們三個上學期來補習功課的座位,多了兩個空汽水瓶,廉價的紅色標簽紙注明甘蔗口味。
他倆不清楚新立功怎么勾搭上那女人的?
不止有一片甘蔗林。
只有女人能激活新立功這樣的人,可惜不是古小會。
還記得古小會跑步的區域嗎?學校側門外的農田,種有一片茂密的甘蔗。在古小會到達之前,新立功就先在那里跑了,也被跑步這件事折磨著,跑啊跑,胸口像堵滿煤灰,關節像爬滿蟲子,然后新立功看到了一個背影,年輕、豐滿,大約二十二三歲,奇怪地站在甘蔗地邊。
帶有那種十幾歲男孩無法抗拒的線條。
雖然只看到一件普通的白襯衫,新立功的頭腦卻瞬間被點燃,渴望看到她的正臉與飽滿有彈性的胸部。
于是,新立功每天往那里跑去,希望再碰到那女人。學習小組成立前,新立功已經跟那女人說過一次話。
那女人來自縣城,原來有男朋友,被家人違背意愿嫁給了學校一位老師。她很難受,不知道男朋友是不是把她忘了?這些思緒對一個男孩太復雜了,新立功回答不了,卻用眼神表達出,愿意追隨她,永遠也不放棄!
年輕女人笑了:“你是個學生,快回去學習吧。”
如果我能考得很好呢?新立功執拗地說。
后來他就去邀請新立功一塊學習。
他幫助了古小會,也幫助過新立功。現在新立功信心倍增,跟過去不同了,像蔓延的野火一樣在追逐那女人,拒絕服從古小會練習爬繩子。古小會查出了那女人。endprint
他不相信。古小會讓他去食堂窗口打飯。
各年級有兩個固定的窗口,男生一個,女生一個,他到初三男生窗口,看到里面一個穿圍裙、頭發別起來的年輕女人,她見到他愣了一下,似乎認出他,接過飯菜票,盛給他飯菜。
碗里青菜底下,多盛了三個鹵蛋。
本來每份菜只有一個蛋。因為他是新立功的朋友。
他不知道該怎么替古小會收場?
古小會已經失控了,不聽勸阻,執意要破壞新立功和那女人約會。不知她憑什么認定,新立功會在晚上熄燈后行動,所以她每天也會到地底下去,希冀搜尋并抓住他們,那是一套復雜連綿的地下人防工事,俗稱防空洞,建立于以前恐懼戰爭爆發的年代,但戰爭從未發生,于是整個系統便逐漸荒廢被遺忘,只剩下一個個鐵門上掛著鐵鎖的洞口,那些洞口都是用磚砌的,呈帶弧度的斜形,坐落于長雜草的偏僻處,像一只只蹲立的狗。初一剛入校時,他無意中發現一處洞口的鎖壞了,便從旁邊舊工棚撕了一塊黑色油毛氈點燃下去,油毛氈發出噼啵的燃燒聲與火光,他被地下迷宮的規模震撼,洞壁用上好的紅磚砌成,由于極少有人光顧,磚面仍保持著剛燒制好時的赭紅與光亮。由于這套系統建造時想抵御核戰爭,所以砌得極深,每隔一段有一個休息區,可以容納上萬人在里面避難半個月,假如帶了水和食物。每學期沒事時,他都會下去逛一逛,在地底世界點著火漫游。這是他的私人領地,他一直沒機會拿它派太多用場,只是陪新立功復習時用過其中一小部分。
但是,一想到古小會夜里在那個黑暗的地方游蕩,他就輾轉難睡。事實上,他沒有太多的機會同她接觸,一旦有聯系,也就是為什么計劃,不需要太多言語,更多是默契。可現在新立功退出了計劃,古小會疑神疑鬼時,他好幾次找借口到隔壁寢室,發現新立功就睡在蚊帳里。他把這些訊息提供給古小會,卻不能阻止她到地下去。日復一日,早上在班里看到她時,她眼眶發黑,他懷疑她逛了通宵。他擔心她會在洞里迷路、受困、生病、餓死或者被學校發現開除。但如果不事先約好,就算他晚上下去,在那些蛛網般的隧道中也未必找得到她或帶她上來。
“你干嘛不放過新立功?”他白天找到機會問她。
“他必須為我參加完運動會。”她說。
他這才意識到運動會快到了。
那是全年級躁動不安的季節,高考在次年臨近,教師們開始將層出不窮的各種測驗和模擬考加給學生,教室樓側面的排行榜被宣布半學期更新一次,這段時間,并沒有新的小游戲供學生們消遣。
像流行過的收音機一樣。
《三國演義》連環畫也早出齊了。
他找到新立功,那怪胎起初在他面前一聲不吭,可他看出新立功體內燃燒著奇怪扭曲的火。“你們把我害慘了。”新立功說道。原來班主任鐵手找新立功談過話,由于新立功上學期成績出色,學校決定,把新立功和其他幾個班的第一名集中到尖子班一班去。“我不可能再考出一次那樣的分數!”新立功說,要和食堂的那個女人私奔。
私奔?少年誕妄之言。
不過是一個脆弱的家伙想逃離這段生活罷了。
可他卻相信了新立功的話,他在學校里一男一女兩個朋友,似乎都在走向毀滅,他對那兩人負有責任,如果一開始他不介入,這兩人都不會被激活。
他決定先幫助古小會。
沒什么好的辦法,那天晚上,他在寢室鋪位上裝作無意地說,發現了一個好玩的地方。同寢室的學生被煽動起來,拿著手電筒一起出門。
他們到地下,在防空洞里轉了一圈,大約半小時左右,沒有碰到古小會。但他清楚,空曠的通道里聲音傳得很遠,如果古小會在底下,會聽到他們的聲音回避。他打算帶同寢室的學生多去玩幾次,一旦古小會明白防空洞成了一個對大家公開的區域,她也就失去夜巡的興趣,作為一位游戲的發明者,他了解游戲者的心理。
沒想到,這竟成為學生中新的熱門游戲了,夜里一熄燈,教師簡單巡察過以后,一些學生立刻行動,成群結隊地,默契地,從防空洞口下去,踏下臺階再把手電打開。秘密傳得快,去的寢室很多,在地下穿行時,不時會遇到其他小隊男生,大家彼此吹口哨、哄笑。幾天后別的年級加入進來,在地底下逛得夠久,能碰到更多班級,大家只穿背心褲衩,有的男生還嘗試裸體。很快女生們也下來了,不知她們怎么得到的消息,看來除了古小會和他,學校里還另有一些男女生交往。
當午夜的涼爽降臨大地,校園里一片靜謐,教師們在辦公室盡職加班,研究給學生的測驗題,地底下卻開始了狂歡,幾乎整個學校的學生都下來了。大伙搖蒲扇,端著水杯,仿佛飯后逍遙散步,每個人都變為正式著裝,因為時不時,迎面就會走來一隊同樣打扮過的女生,吊帶裙、薄綢裙、緊身連衣裙,如果相遇的地方窄,雙方會不約而同地熄滅手電筒,屏住呼吸貼著臉彼此擦過,能觸到年輕有彈性的胳膊與小腹部,女生們沒有涂香水,但噴出的氣息如蕙蘭沁香,讓人忍不住想轉第二圈,再與她們相遇,可地下的通道曲折多岔,想再遇到沒那么容易。有些性急的男生索性大膽探索未知的路徑,他們花了幾個小時一直往外走,中途看到洞口便上去張望一下。據他們回來說,已經到了市中心賣電子配件的百貨商店外,原來學校的郊區防空洞體系與市區的相連。
那是狂熱的九月,半個月過去了,大規模的夜巡仍沒有消退的跡象,本來任何游戲的周期都很短暫,但這一次時間之長,連他都感到困惑,他每次都跟著大伙去,從沒有碰到古小會,她似乎已被他阻止住——從這個角度說他是成功的。很多學生早操開始缺勤,上課時也有人瞌睡,測驗時出現大面積的不及格,教師們絞盡腦汁找不出原因,居然沒有學生告密,大概大家都以為這游戲很快將壽終正寢,所以想多放肆幾天。瘋狂的行徑蔓延到地上,一些精力過剩的男生從地道出來,繼續在黑暗中破壞,摘走校園樹上未成熟的水果,成片鋸伐甘蔗,偷走教工宿舍窗外晾的衣服,闖進女廁所用粉筆寫上某班男生到此一游,教師們抓不到肇事者,終于,當運動會前夜操場邊青銅雕像的頭被人割掉時,校方震怒了,宣布運動會停辦,所有學生在寢室反省過錯。endprint
只有本校的學生才明白這道禁令的殘酷,每年的運動會停課一天,是大家的節日,多少運動狂人準備了一年,就等著在運動場上受人矚目!
寶貴的白天在各班老師的訓斥中流逝了,大家坐在鋪位上,看著窗外天黑,次日起床將回到教室,下一屆運動會等到明年,再見,節日。
也就在那天晚上,古小會又爬上了水塔。
她發瘋了,但是和大家不一樣,她為新立功而瘋,那天新立功并不在學校,給她留了條說要跟女人私奔。沒有新立功,她做不成rapunzel了。
那個詞其實很簡單,來自德語童話,一個女孩被囚禁在塔上,等待著王子,一個幸運兒將沿著她垂下的長發爬上去救她。
她希望新立功是那個人。
她確實父母雙亡,跟隨伯父生活,長年被伯父性騷擾,每一寸肌膚都被侵犯過。半年后事情敗露,伯父入獄。她再次轉學離開,就此下落不明。
那天夜里,他聽溜出去的學生回來說水塔上有人。他猜到是古小會,跑去看她。“你在上面干嘛?”他問。“等新立功。”她說。他說新立功不在。“那我就在這兒看著。”她告訴他會等到運動會召開。那時候,對她的隱秘他一無所知。
夜里十一點,他走進教師辦公室,那里黑壓壓聚著一片老師,仍在商議如何對付學生,包括班主任鐵手。他還能怎么辦呢?古小會的兩個要求都超出了他的極限。
作為告密者,他帶老師們去到防空洞口,告訴他們底下電閘的位置。
防空洞大放光明,上百名學生低著頭被魚貫押出。
那些消失的水果、甘蔗包括青銅雕像腦袋也被找到了,就在尖子一班的宿舍床下,那些男生以為雕像是純銅的,想敲一截賣錢,割下來才發現腦袋里全裝著泥灰。
他看著鐵手,他搗毀了全體學生的秘密,只為要一個承諾。
“好吧,我去跟校長說。”鐵手說,用權威的口吻。
于是午夜時分,操場旁看臺懸掛起汽燈,學校允許學生們放縱一下,彌補白天錯失的運動會,跑步、跳繩、踢球都可以,連食堂的窗口都打開了,免費提供夜宵,那個女人在其中一個窗口給大家舀粥。怎么,新立功不是和她私奔了嗎?很簡單,那女人反悔,新立功被放鴿子了,在校外白等了一夜。
這不重要。
涌到操場上的大多是男生,披著床單、敲著飯盆、吹著哨子,怪叫著跑跳,讓女生當裁判,他在人群里。到明天,他告密的事情將傳開,他會被同學們鄙視,甚至唾棄。但他顧不上這些,徑直跑到水塔底下喊:“運動會開始了!”
古小會搖頭,因為她沒發現新立功。
她也沒看到幻想中能接納她的任何人。
男生們注意到了她,“喂,她在上面干什么?”“全靠她抗議,學校才恢復了運動會。”他撒了個謊。“是嗎?”“不信你們去問鐵手。”在運動會、解禁與古小會之間有曲奧的聯系,但他沒法跟同學們解釋太多,他帶著大家在底下喊:“古小會!”
漸漸地更多學生加入:“古小會,下來!”
還有人喊:“古小會,我們喜歡你!”
都是些曾經排斥過她的男生,本班的,外班的,大約幾百名。喜悅的氣氛洋溢在操場上,大家喊著,叫著,整齊熱情地,把她變成了節日的中心。
古小會哭了。
她下來了。
他也哭了,雖然他沒能給她一個男生,可他給了她他們全部,僅僅是一夜,在他力所能及或不能及的范圍內。
那一夜,所有人都是真誠的。
半年后她離開學校。一年后他死于心臟病。
至今在南方的那所中學仍然有一個傳統,每年的運動會允許學生以任意方式入場,披床單、戴面具、翻筋斗都可以,一年的放縱僅此一天。
在學校陳列室,有歷屆學生褪色的合影。
其中有一張稚氣的臉,比指甲還小,很燦爛、在笑著。誰記下這段故事無關緊要了。
面孔的名字叫韋志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