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面,陳靜瑜說他的工作就像是一名傳教士;最后一次見面,陳靜瑜說他的工作就像是一個奴隸。
中國唯一一家開設獨立的肺移植??频尼t院,不在北京,不在上海,而在名頭并不十分響亮的無錫市人民醫院。陳靜瑜作為這家醫院的副院長,是肺移植團隊的帶頭人。從2002年首次主刀開展肺移植手術,到現在十多年來,他和他的團隊累計完成了超過300例肺移植。今年一年,無錫市人民醫院的肺移植手術完成數量預計將達到100例,在世界范圍內排名前五。
對于很多外科醫生來說,操持手術刀首先是一門手藝。這其中既含有“一技在手,吃喝不愁”的樸素生存觀,也多少混合著情感的寄托。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外科醫生對陳靜瑜而言就不僅是職業,而且是宗教。
陳靜瑜從小就有對“手藝”的迷戀,這首先源自他的做紡織女工的母親,和做鉗工的父親。憑著一套開模具的技術,陳靜瑜的父親在70年代就干起了“周末工程師”的活計。那時候,蘇南的鄉鎮企業已經開始蓬勃,很多工廠要造產品卻沒技術,陳靜瑜的父親和他在模具廠的同事組成一個團隊,到了周末就下鄉去“打野雞”——幫助這些工廠制造模具,設計產品,作為第二職業補貼家用。從小學的時候開始,陳靜瑜先是到父親的工廠去玩,看父親拿著各種工具干活,長大一些就跟著加入了“打野雞”的隊伍,有時幫著繪繪圖紙,或者算一算三角函數,直到上大學以后都是如此。無論是銼刀、鑿子、扳手,還是沖床、銑床、刨床,陳靜瑜至今說起來仍然毫不陌生。

但是,那時候陳靜瑜夢想著的卻是另一種手藝。他愛篆刻,愛畫畫,曾經一心想當藝術家。高考填報醫學院的志愿,也并非陳靜瑜自己的想法,而是僅憑舅媽的一句“當醫生挺好的”,因為舅媽自己是醫生,也是家里唯一的文化人。
命運的陰差陽錯并不一定是壞事,陳靜瑜很難想象,多年以后,外科醫生這門手藝會帶給他和繪畫、篆刻相同的滿足感。
在蘇州醫學院,陳靜瑜的成績并不是班里最好的,因為他不太愛讀書,只愛動手。所以大學畢業后他選擇直接工作,完全沒有考慮繼續讀研究生。
當年他被分配到無錫市肺結核病醫院,這在同行看來沒有什么前途。但陳靜瑜等到了醫院籌建胸外科,跟著外聘的專家一點一點學,專家主刀做手術,術前、術后管理則由他負責,做起了名副其實的24小時住院醫師,終于成為無錫本地小有名氣的胸外科醫生。
2002年,陳靜瑜39歲,從加拿大學習歸來的他,成功為一名“肺氣腫、毀損肺、嚴重呼吸衰竭”的患者實施了異體單肺移植手術。
陳靜瑜“傳教”,首先要傳的是他的學生。傳授技術之外,他更看重的是學生的闖勁。在他看來,跟著師傅學,即使學得再好,都只是外科醫生的第一重境界。通過看書或者聽別人講解,自己回去動手做好,是第二重境界。而外科醫生的最高境界,則是既沒有老師教,也沒有同行說,更沒有書本寫,自己完完全全把一臺“全新的”手術做成功。
學生之外,陳靜瑜“傳教”的重點對象是病人和家屬。他的工作方式是在做任何肺移植手術之前,都要把病人和家屬一起叫來談話,并且人來得越多越好。他還會強烈推薦病人自己去病房里,找肺移植術后的患者聊天,看看他們的實際情況。病人但凡有一絲一毫的猶豫,陳靜瑜就選擇不做。因為中國的患者,不到迫不得已不會選擇肺移植,很多甚至已經瀕臨死亡,陳靜瑜的手術總是關乎生死。
陳靜瑜和病人溝通的功夫,在業內是出了名的。但他之所以在這上面下如此大的力氣,很大一部分原因卻是“害怕”。 做一臺肺移植手術,至少需要30萬~50萬人民幣,并且目前大部分省市并沒有把肺移植列入醫保,相當多的病人是傾家蕩產、砸鍋賣鐵來救命的。手術成功,當然皆大歡喜;如果手術不成功,往往人財兩空,醫生瞬間就變成了“謀財害命的劊子手”。
但嚴格意義上講,任何一臺手術都是有風險的。更何況肺臟作為全身最大的免疫和開放器官之一,與其他器官移植相比,肺移植的術前準備和術后管理的難度都更大,因此術后的病死率也更高。
顯然,無論是什么樣的理由,家屬都很難接受親人手術失敗的結果。但現實的情況往往更糟,有的家屬會在手術失敗以后,不斷發信息斥責陳靜瑜,“冷血”“殘酷”,同時夾雜著威脅,“你當心一點,不會放過你”。
陳靜瑜覺得委屈,覺得憤怒,因為他自認為手術本身“很完美”,并且術前告知也做得很充分,只是病人本身的身體狀況實在太差。但委屈和憤怒之外,面對這樣的指責和威脅,陳靜瑜什么都做不了,他更覺得無助。
“真的是很害怕。因為在中國做一個醫生,不能像國外的醫生。外國的病人把醫生作為上帝,因為病人和醫生之間沒有經濟利益,病人花的錢是醫保出的,醫生就全心全意為病人服務,他的宗旨就是這樣。但是我現在做不到?!?/p>
每每遇到這樣的情況,陳靜瑜都感覺自己是一個奴隸,既是病人的奴隸,也是各種體制的奴隸。
奴隸的反面不是主人,而是自由人。陳靜瑜羨慕國外的醫生可以自由執業,甚至邊旅行邊工作,付出和回報相匹配。在他看來,把醫生全部禁錮在公立醫院,對醫生和病人都不是好事。
“假如現在民營醫院有一個好的平臺,我肯定第一個會走,會離開公立醫院。”同時擔任全國人大代表的他,今年的提案就是呼吁全面開放醫院對社會資金的準入?!白詈檬侨嗣襻t院邊上,有一家外資的醫院,相互之間競爭,這樣的話對病人真正有利,醫生也能得到尊重?!彼f,“我希望有更多的外資醫院進來,把國外對待病人的理念也帶進來?!?/p>
有時候,做完手術已經是凌晨一兩點鐘,雖然是筋疲力盡,但只要手術成功,陳靜瑜的滿足感就會大大壓過疲憊感。就像是剛剛結束一場戰役,甚至是好幾場——因為他可能一天要進行好幾臺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