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些年有很多朋友問我,你怎么這么不喜歡受制約?我想,那是因為他們沒有過我這樣的經歷。
1962—1968年我上小學,正好趕上“文革”。我親眼見到村里的那些大隊書記們憑借權力為所欲為,生活極其腐敗。從此便對來自官權的、指手畫腳的管制非常反感。
初中的時候,我離家去湖南茶陵縣的界首中學讀書。那時沒有錢,大家都自己帶菜、帶米到學校上六天學。你可以有很多東西,但這些產品不能到市場上賣,否則就成了“資本主義尾巴”,要被割掉的。
這段經歷對我的影響很大。從那時候起我就發現自己是個愛自由的人。沒有過這種生活經歷的人恐怕很難想象,一天吃一斤米,走一百天就要扛上一百斤的糧食,最多也就能從湖南走到湖北。我意識到,沒有足夠的貨幣化、或者在反貨幣化社會里面,人的自由會受到太多的限制。
長大后,我還差點為了自由做出一個可能會讓自己后悔一輩子的事。
那時我在國防科技大讀研究生,剛入學遇上反精神污染,規定學生不能留長發也不能穿奇裝異服。有一天,系里的政委、系主任和其他的老師把所有同學叫到大操場挨個審視。
我當時特別憤怒,覺得這是一種難以忍受的侮辱。憑什么他們把我們抓出來,命令我們站在這兒,讓他們這樣看著?政委從我身后走過的時候,我花了很大力氣才抑制住自己想要踢他的沖動。
后來,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們隊長,他很震驚:“陳志武你怎么能這樣想?”作為部隊出來的人,隊長習慣了隨時被各種眼光審視,對自己的私人空間沒有任何概念。但我不同,我把那些審視的目光視為一種侮辱。那一瞬間我發現,自己真的把尊嚴和權利看得很重。
總之,小時在老家的觀察再加上后來的種種經歷讓我意識到,我真的很熱愛自由。盡管我也會同意接受一些方方面面的約束,但愿意接受哪種約束是我自己的選擇,而不應是別人強加給我的。
國防科大兩年半的研究生生活也是我人生中重要的轉型期,我發現自己對工程并不那么感興趣。我當時認為總是跟機器、跟物理現象打交道的生活讓自己離社會太遠了。
那時也比較理想主義,覺得中國泱泱十幾億人,關于政治話題、自由和制度的話題卻沒太多人研究。我想,如果沒有可靠的制度安排保證良好的社會秩序,就算機器造得好、樓房建得好,工程方面都做得很出色,所有的物質財富也可能在一夜之間被破壞殆盡。
所以,金融危機后,我特別怕聽到領導、學者們說要回歸實體經濟,意思是金融可以發展但不要太過了——這完全是基于農業社會觀念的理解。
有沒有給社會做貢獻,不能以是否生產了有形的東西作為基本判斷體系。金融交易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沒有生產什么,但實際上,通過不同的金融品種和契約的交易,不同的人可以把自己不需要或不想要承受的風險交給別人,同時也會幫別人承擔一些他們不想承擔的風險。這樣一來,每個人可以不必像原來那樣通過自己的血緣、家族等就能達到安身立命的效果。
實際上,美國在過去40年中的金融創新和發展主要都集中在家庭和消費者金融領域。中國也需要補這一課,我們這些從事金融教學研究和金融從業的同仁們,任重而道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