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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脆弱的左膝關節

2014-05-06 20:37:54孫且
飛天 2014年4期

孫且,本名孫世群,1963年生于哈爾濱,任教于黑龍江廣播電視大學。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合同制作家。在《北方文學》、《作家》、《清明》、《廣州文藝》、《福建文學》等多家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五十余萬字,長篇小說《洋鐵皮蓋兒的房子》獲2010年中國作家協會重點作品扶持,并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

我爺在世時癡迷于八卦鎖。這當然是個相當古老的玩意兒,自打我祖爺將此物買給垂髫的我爺,之后,我爺這輩子的絕大多數時光都花費在玩耍這件東西上,甚至耽誤了生育這天大的事情,只留有我爹一根獨苗兒。

我爺跟上小學的我鄭重地說,大孫子,祖宗傳下來的八卦鎖絕頂地復雜。

我祖爺的目的達到了,我爺的多動癥徹底地治愈了,可我祖爺萬萬沒預見到,一直到我爺的雙眼緊緊地閉上的那一刻,我爺拆開的那九個木頭棍兒,再也沒有合上過。

我爺在彌留之際,不耐煩地攆走了在病榻旁聽我爺最后一句要說些什么的我爹。我爹在文革中被組織上定性為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迄今,我還沒找到比這更恰當的結論。他喜歡拿個小本子隨時隨地記錄,這令我爺大失所望。我爺早就公開斷言我爹這輩子沒出息,成不了大器。我爺積攢下剩余不多的力量,慈善地僅把我招呼到他跟前。

我爺顫巍巍地說,大孫子……

我爺軟綿綿的手要從薄被里面拿出來。這層覆蓋物太過于沉重了,我爺努力了好幾回都沒有成功。我只好幫我爺掀起被頭兒。我爺的腋窩下整齊堆放著那幾根有榫有卯的木頭。

我爺的臉上現出歷日不多的人少有的燦爛笑意。我立馬知曉我爺令人肅然起敬的想法。所有的問題在于我不是能肩負使命的人。我將嘴貼到我爺的耳朵上,輕輕地告訴他,對他這個鐘愛的耍物,實在是沒甚興趣。

這有如一個晴天霹靂在我爺的頭上轟然炸響,危篤的我爺居然直身坐了起來。我爺伸出萎縮的皮膚緊緊包裹著手骨的指頭兒,指甲尖兒像削細的鉛筆那般銳利,不停地點劃著我,氣息奄奄地咒罵我,同時捎帶上我爹。

你個王八羔子,早晚要吃大虧。

在萬惡的舊社會,我爺給一家買賣做過賬房,所以,我爺訓斥我的字數拿捏得極其精準。我爺完整地吐出句號的語氣停頓,身子向后一仰,咽下最后一口氣。

那浸透著我爺手上分泌的油脂、又被我爺摩挲得異常光亮的木頭棍兒,隨它們的主人一起進了煉人爐,燒成的灰燼混入我爺的骨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無法分辨。在當時的我看來,這無疑是個非常圓滿的結局。

我爺名登鬼錄已有些年頭兒了,我現在才提及我爺人生中這如此重要的一筆,我的遲誤有太多的不得已。我不想打擾我爺在天之靈的安靜,如果確實有的話,我只想告知我爺的是,他錯了,錯得一塌糊涂,這塵世上有太多的、遠比他的八卦鎖復雜又繁瑣的結構,比如人的膝關節等等,另外,我這半生的虧蝕,也遠超出他對我的期待。

倘若我爺不同意,這是十有八九的結果,我也不想跟我爺爭辯,我爺和他的同儕以及之前的人們對于他們使用的物件出乎尋常地固執。

我的這個故事,源于我脆弱的左膝關節……

對方小個子右邊鋒腳下的冰刀像綁上了哪吒的風火輪,以電閃雷鳴般的滑行速度沿著左板墻帶球疾走。我方的隊員沒有一個能夠追得上他,防守時只好采取兩人夾擊、堵截的招數。而這個小個子如童話里的精靈鼠,隨意地在人縫里鉆來鉆去。無奈的后衛經常漏掉同樣需要重點看守的對方中鋒,這個壯似牤牛的家伙反反復復地在我把守的球門前最關鍵的區域,穿插、包抄、爭搶,多次在最危險的位置上接到傳球,大力射門。

而這個晚上,那個摸不著蹤影、不知何時出現的叫奇跡的東西附在我的體內,我長出了八爪魚的肢體,將球門嚴嚴實實地罩住,連一滴水也漏不進去。

我每次從冰面上狼狽不堪地爬起來,我的隊友們過來,挨個用球桿輕輕敲打我腿上的護具。

這是N年前全國冰球甲級隊聯賽循環賽,在M隊主場,比賽過程中的場景概述。

在前一天來M市的火車上,守門員教練找我談話,讓我做好思想準備。

這場比賽,肯定夠你忙活的,放開了,輸贏無所謂。

上個賽季,M隊僅在客場小輸給我隊,屈居亞軍。他們在賽季間歇期,下大本錢補充了不少強手,憋著勁兒想重新奪回失去已久的冠軍頭銜。本賽季開賽以來,M隊果然實力不俗,一路連著大勝,前面的比賽還未真正遇到能夠抵擋上幾個回合的對手,士氣正高昂。而上屆冠軍的我們隊,情況有些不妙……

小個子右邊鋒又一次輕易地越過藍線進到攻區,我隊回防的前鋒伸出球桿不停地干擾他,遲滯他的速度。

小個子右邊鋒一改先前的執拗,沒有繼續強行突破到底板區,而是一個燕子折飛般漂亮的急停,將球回傳給了等在藍線附近的后衛,他們的隊長。

這個球衣左胸前印著大寫字母C、每屆均入選國家隊的后衛接到小個子前鋒的回傳球,做出要勁射的姿勢。他的斜長傳和遠射極為精準。

我做出了第一反應。

懸掛墻上的液晶電子鐘,倒數的時間所剩無幾,比分仍是零比零。這比分對于主隊來說是個尷尬的數字。

在這之前的幾分鐘里,他們的主教練經過二次調整,將全隊三個組的核心球員輪換到一起,組成了最強組,并改變了下底回傳門前、由中鋒包抄打門、其他隊員跟進補射的進攻套路,而是剛進入攻區,后衛便遠射或直接向門前送球,中鋒爭搶,兩個邊鋒趁亂墊射,打法極其簡單實用。他們要在最后的時刻,賭一下勝負手。

M隊的攻擊如波濤洶涌,一個波次接一個波次,觀眾也隨著起伏發出震耳欲聾的喊聲。

鋼梁支撐的穹頂,龍骨的焊點在開裂,天棚隨時有坍塌的危險。

對手那強悍的中鋒因浪費了太多的機會,焦慮而沖動,有機玻璃面罩后面的大眼睛凸出著,揮舞的球桿無數次高過肩膀,而場上三個裁判的眼睛同步患上了嚴重的白內障。主場和賽場之外的衍生物均是體育比賽的一部分。

我們這支連續五年蟬聯全國冠軍、徒有外表的豪華之師勉強地招架著,面對困境,我們的主教練沒有任何反應,根本不做應對。他也連續五年被評為全國最佳教練,在業界內被喚為智多星,是其他隊極力要撬去的、炙手可熱的大牌。

我們的主教練坐在板墻后面的長條凳子上,習慣地用手托著他的大下巴,眼光迷離。他最近出了些許的問題。

這些日子以來,他的精神就一直萎靡,其中的情由,他跟花樣滑冰隊那個頗有些姿色的女教練的好事兒,在我們體工隊大院里像開鍋的熱水般沸騰著。前一段的某天,他們在女方家一絲不掛,讓女教練的丈夫撞個正著,這男的是個魁梧的軍人,沒到探親的日子,只是出差順路回來一趟。高大的軍人找到體工隊,跟所有的領導揚言,找個地方,要單獨與我們的教練好好說道說道。

我們的主教練私下說,問題不大。

上場之前的動員會,我們的主教練沒有像慣常那樣在黑板上畫戰術的圖示,進行打法和套路的布置,也沒有說打氣鼓勵的話,只是拍了拍每個隊員的肩頭。隊員們點頭。作為他手下的隊員,我們朝夕相處,完全能理解他。

那壯漢中鋒用肩膀去頂我隊的一個防守隊員,這老兄趔趄著被撞開,為他隊后衛的遠射,制造出一條足夠寬的、空曠的長廊。

對方隊長大力擊出的球偏向球門的右斜后方,他是故意的,是在利用板墻的折射來傳球。球重重地撞到底板后,從球門的左側底線疾速地反彈回來。我方手忙腳亂的隊員沒有攔截到。

那莽撞的中鋒迎面得到球,又大尺度地引臂揮桿,他是個喜歡使用蠻力的家伙。

這一瞬間,在日常中太過短暫,但在轉眼即逝的賽場上足夠地充裕。我整個人側躺在冰面上,堵住球門的下方。黑色的橡膠有如子彈般勢大力沉地飛向球門。我的胸口有厚實的護具,仍感到一陣麻木。

我們隊的隊長搶到我擋出的球,卻在慌亂中沒有傳出守區。對方的隊長始終拖在藍線附近,他獲得球,虛晃一槍,輕輕撥給無人防守的小個子右邊鋒。小個子右邊鋒以眼花繚亂的加速,向底線飛快突去。

我隊這位多次入選最佳陣容的左后衛,我同寢室的大哥,年長我十來歲,像對親兄弟一般待我。他一邊倒滑一邊向小個子右邊鋒逼過去,我明白這位久經沙場的老隊員的用意,想使用身體的合理沖撞將進攻者擠到板墻上。我這個哥們兒的身軀在外形上,絕不輸給任何人,可這一段時間,他的作息時間一直紊亂,沉湎于醉酒的快意之中。他馬上要退役了,可之后的工作還沒著落,未成年的女友懷孕了,死活不想打胎。

小個子右邊鋒一個假動作,兔子般靈巧地躲過我哥們兒外形龐大、內里空虛的軀殼。他差一點兒被晃倒,脫口罵出國罵——那掛在嘴邊兒成了我們民族男性習慣的臟字,被甩在后面的他唯一還能夠做的就是惡劣的犯規,用球桿去鉤倒對手。

小個子右邊鋒夸張地后仰,那胳膊上戴紅袖標的主裁判右手迅速上舉,做出犯規延緩判罰的手勢。對方的守門員狗熊一樣左搖右擺地向中場換人的小門滑去,他還沒離開冰面,另一個進攻隊員已經躍入場內。

小個子右邊鋒在倒下前將球傳出,準確地送到那高大的中鋒的腳下,我和他一對一,面對面,他一邊調整,一邊沖我獰笑著,那暗紅色的塑料牙托像野狼的血盆大口。

我用冰刀的內刃死命地蹬住冰面,下意識地棄門向前魚躍了出去。我聽到身后有尖利的聲響,那是冰茬兒從冰面上生生斷裂下來的聲音。

我的球拍前端將將掃到了冰球,黑色的硬橡膠改變方向,往板墻滾去。他的球拍掄空了,失去了最好的絕殺機會。

這時,電子時鐘的四個數字全變成了零,終場的鑼聲砰然響起。

但這個愣頭青并沒有躲閃或斜切冰面急停,直奔失去了重心的我沖來。我們撞在一起,我摔到冰面上,他巨大的軀體順勢撲壓到我的身上,在與我接觸的一剎那,他的右腿膝蓋弓成三角形的銳角,堅硬的塑料護膝刺刀一般戳在我沒有護具保護的左腿的后方。

接著,他的上面又疊加了來不及躲閃的、沖上來要補射的小個子邊鋒和我隊那緊緊追趕的后衛。他們幾百公斤的體重和向前的慣性轉換成強大的加速度,裹挾著我向球門后的角落沖去。

“咚”地一聲,我的頭盔重重地撞在板墻上。躁動的觀眾像偷停的心臟,安靜了一小會兒,底板區板墻上的有機玻璃嘩啦啦地不住地顫抖了。

我們的隊長扔下球桿,脫下手套,氣勢洶洶地直奔壓在我身上的、對手的中鋒而來。

觀眾們立刻反應過來,場上發生了什么。

體育館內人聲嘈雜,高分貝的口哨、叫喊、咒罵,而我卻異常真切地聽見我左膝蓋內發出一聲脆響,有如一截干枯的樹枝被折斷發出的聲響,比剛才冰茬兒從冰面斷裂下來更有銳度。

我的左膝關節開了一個小洞,一只蜜蜂飛走了,一只蟲子蠕動著爬進來,它的身后跟隨著一股清涼的細風。

我們的隊長將對手的中鋒從我的身上拽起來。

我的左膝關節轉而劇烈地疼痛,然后麻木,再后來,沒有了知覺。

我仰在堅硬的冰面上,卻感覺整個人仿佛一片輕飄飄的紙屑,向空曠的、雞蛋內殼形狀的天棚慢悠悠地掉落。那些看似復雜的鋼架,其實是簡單的、有規律的豎和斜相互支撐的拱形結構,本市的檔案館一定存有設計圖紙。我爺的拆開八卦鎖若對著解法的圖示,現在商店賣的都附有圖文并茂的說明書,就可以順利地復原。

吊在桁架上的聚光燈有固定間距地平行線排列,發出的鋅鈦白的光線異常地刺眼。

V=GT,我腦海中浮現出中學物理課本里的自由落體運動的計算公式。換到現在,即使特意去想,也不一定能再記得起來。

物理學家以為自由落體是物體在重力作用下做勻加速直線運動。重力是既有大小又有方向的矢量。

我卻違背科學規律向無萬有引力的反方向做自由落體運動。然而事實在發生。

我向體育館的穹頂飄落,從鋼架之間穿過……

我居高臨下地瞅見,我爺坐在觀眾席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他根本沒觀看激烈的比賽,他討厭任何的運動,也不會想到他的后代中會出現一個冰球運動員,而是低頭專心致志地擺弄他的八卦鎖。

聚光燈在變暗,這是個重工業城市,據說電力很緊張。我緊繃繃的全身慢慢地松弛下來。我想睡覺。

我爺沒征兆地抬起臉,對我露出牙齒,會心地笑著……

我的隊醫使出全身的力量按壓我的人中。我睜開眼睛,焦距虛化,慢慢才矯正過來。

雙方隊員在捉對廝打,場外兩方運動員的休息席已空無一人,全部上場做了fighter[NHL球隊中專門負責打架的角色,冰球場上打架是冰球運動的一部分]的角色,專門打架的執行者,只有對方的門將一個人在閑著,他掀起臉部的金屬面罩,胳膊架在球門橫梁上,站在守門員區里傻呵呵地看熱鬧。冰面上,滿是亂扔的頭盔、手套、球桿。

裁判員根本無法控制局勢,聚攏在中線向比賽的技術監督們求救。

我們的隊醫伸出手指在我的眼前晃著,像個虔誠的牧師在畫十字祈禱。

我告訴隊醫,我沒有腦震蕩,只是左腿沒有一丁點兒的知覺。

隊醫站起身來向我們的主教練做手勢。主教練仍悶著頭,沒往任何方向看,這樣混亂的場面也沒把處在夢游狀態的他喚醒。而對方的主教練活躍著,在場外跳著高地叫好,他當運動員時與我們的教練是場上的對手,卻從來沒贏過一把。這次不管是打球還是打仗,真的很想贏下來。

警報器沒有間歇的鳴叫聲,M市救護中心動輒拋錨的救護車終于挪到了體育館。雙方球員曾在場下說笑話,對手說他們這里有病上醫院,雇農民的馬車比叫救護車快。

隊醫幫我解開護具,用毛巾為我擦去臉上的水,汗珠和冰茬兒融化的混合物。

隊醫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臉,寬慰我,孩子,你會沒事兒的。

我們的隊醫已年過半百,經歷了很多事情和場面。

我被擔架抬出了場。在這之前,有無數的人暗淡地被抬了下去。

我爺帶著終生的遺憾進入了墳墓,在陽世最后的數落,同時也是陰間咒罵的開端。我爺的鬼魂肯定不會放過我,我爺對我寄予了很大的希望,欽定我為他偉大事業的唯一的傳承人,而我卻萬分地辜負了他。

我爺拆開的八卦鎖,那九塊兒零散的木頭棒,九根兒古代占卜的獸骨,隨機的兇相。

我爺的詛咒應驗了。

我懷疑救護車的司機專門選擇偏僻而崎嶇的小路繞遠,車一直在顛簸,又遲遲不到。

M市醫院急救室的值班大夫只給我紅腫的左膝部敷上冰袋,又趕忙坐回椅子上,埋頭去讀一本厚書,封面用報紙簡單地包上,遮蓋住了名字,內容無從了解,他邊讀,邊時不時地輕輕地笑出聲來。

晚上,X光室無醫生,值班大夫也只好如此。

隊醫決定不來來回回折騰了,就地等到天亮。

我的左腿丟失了,我的左膝部根本感覺不到冰涼。

M市醫院空曠的走廊里,光線暗淡,除了我們這撥人,再沒有其他看病的患者。沒有了來來往往人群的攪動,廁所和消毒水混合的氣味更顯得刺鼻。

我在走廊的長條椅子上迷迷糊糊地躺了一夜,那冰袋里的冰塊兒融化為與我體溫一致的溫水。

假如,我爺知道解開八卦鎖的死規矩并記住的話,我爺就不會把這輩子的一切都耽誤了。但我絕對不敢保證我爺這號人,在破解八卦鎖之外,還會再著魔上什么其他的古怪玩意兒。倘若,今天晚上比賽的最后時刻,我不出擊,只是迎前封死那個莽漢射門的角度,他不一定有把握打入球門的死角,我就不會和他有身體接觸,他便沒有機會使壞,這一劫難就完全躲過去了……

臨近午夜,我們的主教練終于出現了,替換隊醫回招待所休息。他坐在椅子的把頭兒,我腳下余留的很窄的一點兒地方,手托著大下巴,一聲不吭地陪護了我一整夜。他是位有一副好心腸的男人,只是不太會把握自己,在關鍵的細節上太過輕率。不偷情的、不招惹腥味的男人,在那方面,貌似多少都有障礙。

第二天的早上,我被推進M市醫院的X光室,一個逼仄的小屋子。

隊醫把我扶上安置在地中間、包著黑皮革的床上。我的左膝部有如一個凍透的紅蘿卜。

一個戴墨鏡的男大夫手里拎著鋅板進來,他用橡皮膏在鋅板上粘記號,漢字“左”和一串的阿拉伯數字,然后將鋅板墊到我的左膝下面。

我的左膝關節的腋窩處感覺到一絲兒的冰涼。

我丟失的左腿,經過一夜的迷途,終于磕絆著找了回來。我的左膝關節的里面,在隱隱作痛。

男大夫囑咐我不要動,就出去了,關上門,熒光燈滅了,一盞紅燈亮起,有如夜店單間那曖昧的光線,唯一的區別,只是我一個人在場……

我一個人應付不了這樣的場面。我不由自主地發抖。

我剛從青年隊提拔到成年隊還不到一年的時間,正選守門員受傷了,那位崔姓的朝鮮族人,國家隊從C組第一次打進B組的功臣,嚴重的腦震蕩和輕微的顱內損傷,也許永遠也回不來了。替補守門員如猴子般的狀態,一會兒上去一會兒又下來的表現,讓教練們放心不下。助理教練相中了我,他認為我以后一定會有大的發展空間,甚至……他曾經是入選過國家隊的、優秀的守門員。

我和隊里的老隊員很早就熟悉,冰雪運動項目的隊員宿舍在同一個樓里,我只不過從六層樓搬到二層樓,老式的樓房沒有電梯,住在樓層低的房間是種優待。

周末,沒有比賽的話,會放半天假,我隨老隊員一起去娛樂場所。這個城市廉價的夜店集中在一條叫十字街的街區,離體工隊不遠,直線間隔僅上百米,適合沖刺的距離。這是一個很好的安排,運動員的荷爾蒙分泌比常人旺盛。我們喝酒唱歌,有年輕的性感女子陪伴。我們常常在熄燈后歸隊,大門已關,但后圍墻有個豁口,不好說是自然坍塌,所有的領導視而不見。宿舍樓的管理員,一位滿頭白發的老同志,睡眼惺忪的他每回只是嘟囔一句,以后早點兒回來,就又去睡覺了。

X光片沖洗出來了,一個年輕的男大夫捏著下角,對著窗戶透進來的陽光一晃,嘩啦一聲扔到桌子上。

左膝關節外側窠間脊斷裂性骨折。

我聽不明白他表述的專業術語,我的左膝關節某個骨頭骨折了,這是清晰的。

我們的隊醫拿起X光片,在上面撒目著。他在醫學院學習的專業是臨床醫學,畢業分配到體工隊,就沒再行過醫。他的醫術僅限于向我們的傷處噴液態的二氯乙烷化合物,包扎外傷和打封閉針。

炎癥消除后,再做手術。男大夫生硬地說。

隊醫囁嚅著,我們回去治療。

男大夫給我做了簡單的處理,打上固定的夾板。

隊長大哥把我背上返程的火車,他傷感地說,兄弟,我沒照顧好你!

我感謝他為我出頭。

他是這場嚴重沖突的始作俑者,對方的中鋒侵犯我,他第一個上去與對方廝打,釀成群毆。下場后,光著膀子去人家的休息室,仍不依不饒。

我們長達二十多年的友誼從此開始,遺憾的是,他前些日子斃命于車禍。他退役后去了一家外貿公司搞業務,鍛煉得頗有酒量,用他的話說,每次都喝得淋漓盡致。近幾年國家調整對外貿易政策,不再由國有的外貿公司把控進出口權,他們的公司資不抵債,除了幾個高管到其他國有公司任職外,其他的員工全部下崗,自謀生路。他酒后駕車,一輛無法搞清倒弄過幾手的豐田皇冠,跟戴著黑色鐵殼面具的死神迎面相撞。他一定以為誰都會避讓他,車很舊、很臟,引擎蓋前頭豎立的車標卻被他擦拭得很新很亮。

我隨隊回到省城H市,當天就住進了省立醫院的骨外科病房。領隊和隊醫送我到醫院,主教練沒來,那棘手的麻煩需要他盡快處理。

我的左膝部像放入酵母過多的面包,膨脹到了極限,無法彎曲。我被抬到推過無數死尸的手推車上,推進醫生的辦公室。

徐大夫,全省公認的最優秀的骨外科專家,咱們省體工大隊絕大部分運動員的骨創傷均由她治療痊愈的。隊醫小聲地跟我說。

我稍微仰了仰頭。一位上了年紀的女人,灰白的頭發攏在腦后,個頭兒不高,略顯瘦弱,兩手插在白大褂腰間的兜兒里,筆直的黑色褲子,白色的高跟鞋。她的白大褂不像其他醫生那樣松垮,而是很合身,腰部收緊,肯定是自己剪裁過。

隊醫把M市醫院拍的X光片遞給了徐大夫。

徐大夫沒有看,拿著片子走過來,瞅了一下我。她的眼角布滿了皺紋,目光銳利。

你們使喚童子軍了。

徐大夫跟我們的隊醫,以老相識的身份開玩笑。

徐大夫讓護士松開我的夾板,俯身看了看我的左膝蓋。

我腫脹的左膝部是條變色龍,今天早上還是暗紅色,大半天的時間就變成青紫色。

徐大夫轉過身去,將X光片夾到燈箱上。

太沒責任心了!

M市醫院拍的X光片竟然是虛的。

省立醫院是座日偽時期的舊樓。護士推著我乘電梯下樓,在曲折的走廊里拐來拐去。

我爺的八卦鎖關涉數學原理,做過賬房精于計算的我爺卻無法解開。護士的行走線路指定是最簡捷的,相當于破解普萊格爾河的七橋問題[普萊格爾河七橋:東普魯士哥尼斯堡(今俄羅斯加里寧格勒)的普萊格爾河上有7座橋,城中的居民經常過橋散步,于是提出,能否一次走遍7座橋,而每座橋只許通過一次,最后仍回到起始地點。數學家歐拉給出了解答,偶數才可以,成為拓撲學開端],與我爺的八卦鎖同屬數學領域。但我們的經驗里只有算術,沒有數學。這大不一樣。

省立醫院的X光室,屋子自然比M市的寬敞,人造革包裹著的床卻是一樣的質感。

X光機的方形機頭降落下來,懸在上方。

大夫用橡皮膏粘貼在鋅版上的記號,同樣的“左”,我脆弱的左膝關節。只是我的左膝蓋旁,多了一個金屬的卡尺,精確到毫米的刻度。

熒光燈滅了,紅燈亮起……

你怎么會做小姐?

你怎么去當運動員?

我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能耐。

我除此之外,也沒有其他的能耐。

它是我的飯碗。

它更是我的飯碗。

以上,節錄于我和N小姐的對話片斷,未加任何修飾和潤色。

我和小姐們的關系發展到彼此熟悉對方的身體,個別的甚至到細微之處,但僅局限于胸部以上。

徐大夫拿著一支老式的自來水筆,黑色塑料的粗筆桿兒,大大的筆帽。我離過去的那個年代不算遠,自來水筆插在左胸的上衣兜兒,兜蓋兒專門為它留出一個口子,筆帽的金屬別針露在外面,像一個標識。徐大夫用這笨重的黑自來水筆點著X光片上一個小白點兒,讓我的隊醫看。

左膝關節外側的髁間脊受強烈的外力作用,造成斷裂性骨折,直徑約5mm的碎骨掉在關節腔內。

徐大夫的結論和M市醫院那個玩世不恭的、醫術不賴的男大夫一致,只是更精確,更符合醫學規范。

利落的女人不等于醫術好的女外科大夫,醫術好的女外科大夫一定是利落的女人。醫術精湛的外科大夫有如精密的工具。我看著徐大夫的背影,胡思亂想著。

徐大夫接著在那個小白點兒周圍畫了一個圓圈兒。

關節腔有大量積液,皮下嚴重淤血,先需要膝關節腔穿刺術治療,緩解滑膜腔過大的張力,后續治療要看具體的情況再定。

徐大夫的面部表情始終是職業性的,與金屬的醫療器械一樣的肌理和質感。

我的隊醫不停地點頭,他完全同意徐大夫的治療方案。

我被推進了無菌治療室。

我的隊醫無法再跟進來,在外面沖我握緊了拳頭,在比賽場上,他總是這么鼓勵我。護士把門關上。

接下來,請允許我的講述中夾雜著無法繞開的醫學術語,而不是炫耀。

護士戴上彈性極大、避孕套質感的膠皮手套,不用說,是質量優異的橡膠制成,拿鑷子夾著碘酒浸泡的棉球在我的左膝關節表面大面積地擦拭,再用酒精棉擦拭脫碘,然后鋪上有圓洞的白巾。

為我做消毒次數最多的是一個叫露露的護士,無事可干時,她待在護士站,喜歡一個腿搭在另一個腿上,緊緊地夾住,腳尖兒繃得直直的,大腳指掛住她的高跟鞋,她有一雙豐滿、圓潤的大腿。

護士摘下口罩的一個耳朵,掛在一側的臉頰上,出去叫徐大夫。

只有護士露露給我消毒時不戴口罩,邊工作邊瞅著我,跟我東扯西拉地說話。

怎么沒看見你的女朋友來探望你?

我不是早戀的問題少年。

運動員能賺很多錢吧?

我還沒轉正。

有時,那濕漉漉的棉球大大出了區域,抵近我粗壯的、長滿了汗毛的大腿根部。

前面的工作護士做完,徐大夫進來。

徐大夫戴上相同質感的膠皮手套,給我注射麻醉劑,2%的利多卡因[利多卡因:藥品名稱,英文名Lidocaine,醫學臨床常用的局部麻藥]。

徐大夫注射完,同樣讓口罩掛在一側的臉頰上,出去了。

治療室里只剩下我自己。這有些像演出的冷場。我仰臥在手術臺上,不去看天棚上懸掛的無影燈,也不去看那些擺著醫療器械的臺子、刺眼的銀白色金屬,臉轉向另一面堅硬的空墻。墻壁,磚頭錯落壘起,一個簡單的構造。

我有一天注意到,徐大夫和護士都是用左手去摘下口罩右耳朵,口罩掛在左側的臉頰上。這是下意識的習慣。

幾分鐘后,徐大夫進來,用鑷子尖兒戳了戳我腫脹的左膝關節,問我有感覺否。

我機械般地搖了搖頭。

鑷子尖兒戳過的我左膝患處留下一個小坑,半天了仍無法復原。

徐大夫操起一支更粗的針管,前面是非特制的最大號的9號注射針頭,針梗足足有10cm長,沿著髕骨外上緣,由股四頭肌腱外側向內下,45度角,迅捷地刺入關節囊。一個兇手拿著匕首扎進他不共戴天仇人的身體里。而徐大夫嬌小的身材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手那么纖細。

徐大夫抽出50mm刻度左右的草黃色的濃稠液體,接著換一個新的針管,在穿刺部位的附近又扎上一針,推進去一支曲安奈德[曲安奈德:藥品名稱,英文名Triamcinolone Acetonide Injection,醫學臨床常用的藥物,有減輕充血,抑制炎癥,修復組織損傷等作用]注射液。

徐大夫給我做膝關節穿刺時,如果護士露露當班,她不出去,除了給徐大夫打打下手,其余的時間屁股靠在窗臺上,兩個胳膊交叉,將乳房擠得鼓鼓的,背對著光線,微笑地看著我。

護士露露有一雙厚厚的嘴唇。

徐大夫脫下手套扔進鐵絲兒編的垃圾簍里,護士給我的左膝關節纏上厚厚的紗布,用橡皮膏固定好。

除去治療的其他時間,我穿著寬大的病號服,白底兒、藍橫杠,保持一個姿勢,仰著躺在病床上。

隔一個禮拜左右,我就會被推到治療室,重復上面我敘述的程序。

五月的大部分和整個六月,我在病房和治療室之間兩點連線。

這是一段難熬的經歷。

我的眼里滿是白色,白色的天棚,白色的無影燈,白色的搪瓷罐,白色的搪瓷盤,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床單,白色的繃帶,白色的橡皮膏,白色的乳膠手套,白色的大褂,白色的口罩,白色口罩后面嚴肅的臉,比大夫和護士的臉還冰冷的是金屬白的醫療機械。醫院的白是獨有的白,有別于其他任何的白,鈦白、鋅白、鉛白、珠光白等。在醫院住久了、經歷無數次治療的人,都能夠區別出這種差異,這已經不是純粹的視覺問題。

在這一片無限延展的醫院白之中,唯一的缺口,透過我病房狹小的窗戶看出去,藍天和白云下,一個挨一個的灰色樓群,在對面街區水泥盒子堆積的夾縫中,有一窄條的樹林,被遮蔽的一片綠地。在我的記憶里,我生活的這座城市,是米黃色的,米黃色的大街,米黃色的房子,所有的建筑立面刷成米黃色,在嚴寒的冬天里,常達半年的結冰期,讓人的感覺溫暖些,而當下,水泥灰成為流行色。

我常常呆呆地盯著那一小塊綠地看上很久的時間。

同室的病友好心地勸慰我,這里不是腫瘤醫院,你也沒得癌癥,不就是輕微骨折嗎?我掉在關節腔里的碎骨頭確實無法跟他們的病情相比,有一人的大腿骨斷開,用鋼板夾上,穿上鉚釘連接,除了身份證可以確定他的正身,現在又加上鋼板的編號;還有一人的胯骨上安裝不繡鋼的零件替代原來的骨股頭;更有甚者,一個病友的骨頭用錘子打斷,重新擺正。這些手術均是瘦弱、斯文的徐大夫所為。

只有隊醫經常來探望我。

我們的主教練因健康的原因辭職了,報告上是這么寫的,他的心肺功能絕對不遜色于你們這幫年輕小伙子,沒有比這更好的理由了。

他確實需要好好休息上一段時間。

從你負傷那場比賽之后的所有場次,我隊連著大比分吃敗仗,比較與其他隊的成績,下個年度,降級無疑。

我們隊從來沒降到過乙級隊。

隊醫臨走時,告訴我他聽到的一條小道消息,上面的領導想對我們隊整體換血,還囑咐我,不許跟別人說。

我讓隊醫幫我問問徐大夫,我的傷預計需要多久能康復,我好有個盼頭。

我問過徐大夫幾次,她的回答總是含糊其詞。講究精確的、屬于自然科學的醫學在此卻無比模糊。

隊醫隔了幾日跟我說,他已經找了徐大夫。徐大夫已經到了退休的年齡,她答應我,你將是她最后一個病人,等你出院,她再退休。你很慶幸。

這仍然是個模棱兩可的回答。我開始無法預測這場比賽的結果和比分。

好不容易挨進七月,那塊口香糖形狀的綠色更加郁郁蔥蔥。我左膝關節的病情看上去也有好轉的跡象,水腫減少了,脹痛減輕了。

徐大夫肯定,病情在好轉,炎癥在逐步消除,關節腔的積液增加的速度明顯緩慢多了。

徐大夫對我左膝關節腔穿刺手術的次數減少到兩周一次,每天下午增加兩個小時的烤電治療。

徐大夫的手按在我仍然腫脹的左膝關節上,看著我的眼睛。

膝關節腔穿刺和注射治療的頻率不宜過于頻繁,否則會刺激滑膜下結締組織的粗纖維增生和滑膜組織老化,你還很年輕,以后的路還漫長,烤電卻沒有任何副作用,用高頻率電流使人內部受熱,從而起到擴張血管、促進局部血液循環、改善周圍組織營養,幫助細胞間質吸收積液的作用,最后達到動態平衡。

這是一對絕對讓人信任的細小的眼睛。徐大夫的年紀經歷了她這代人必須經歷、無法躲避和遺漏的事件。徐大夫有著過來人的感悟。不是所有的過來人都有感悟。

我恢復了些許的樂觀。

徐大夫同意我拄著雙拐離開病區,短距離地走動走動,到院子里去曬曬太陽,這對康復有好處。

徐大夫囑咐我,左腳千萬不可以著地,關節腔的積液稀釋了關節滑液,左膝關節過分用力極容易損傷到骨骼。

我指給徐大夫看,那片隱藏在水泥建筑后的樹林是否符合這個距離。

徐大夫微笑著點頭,這是對其他病人少有的微笑。

徐大夫給我的關節腔里注射了一支透明質酸鈉[透明質酸鈉:藥品名稱,英文名Sodium Hyaluro-

nate,醫院臨床常用輔助用藥,注入關節腔,減少關節面的摩擦,減輕關節疼痛]。

這種玻璃水狀的液體會保護你的關節。

這是個有些簡陋的街心花園,種著青楊樹,有幾張供游人休息用的有靠背的木條椅子,沒有醫院走廊里的長,淺綠色的油漆剝落得所剩無幾。這周邊唯一的一小塊綠地,還沒有賣給房地產商開發成高層的樓盤已屬僥幸。

這里少有人來,我一個人占用可以坐三四個人的椅子,將強直無法彎曲的左腿平放在椅子的木柵上,把肥大的病號服的褲子拉到大腿根兒,露出水腫的左膝關節,發著亮光的皮膚就像繃緊的鼓皮,一捅就會破開。

那遙不可及的美麗的核裂變,發射出無數的鋼針,刺在我的皮膚上,巨大的壓強,將浸潤在我身體內消毒水的氣味、骨科專有的藥酒和跌打損傷藥膏氣味、病房齷齪的氣味、護士換藥和注射時的冷漠,經過毛孔從里向外清除著。

老天在眷顧我這個可憐的家伙,在病房里待了近兩個月的病人,一個多禮拜,將厚厚的積云驅趕在天邊,讓我盡情享受著溫煦的陽光。

現在的我爺,他擁有最多的是時間,我也有大把的工夫兒無事兒可干,我們正好可以好好地聊聊。

我爺卻不搭理我,埋頭繼續做那活兒。

我爺力圖恢復八卦鎖的原狀。其實,他只需要記住一個固定的步驟,不過,熟稔這個程序,所有的意義也就隨之消失了。

成群的麻雀在樹枝上嘰嘰喳喳地跳躍,攪擾著這里極有限的幽靜,樹林間有一條碎石子鋪成的蜿蜒小道。道路的作用是連接,而這條小道卻不通向任何地方,在前面折返,繞了一個彎子,首尾重合,形成封閉的、不規則的圓圈兒。

那天,林陰遮掩的小道上,童話般橫空出現了一位長發披肩的女孩兒,桔色的T恤,藍格的長裙,披肩發用一塊小碎花的手絹扎在腦后,手里拿著一本厚厚的書,看幾眼,又放下,嘴里默念著,不一會兒又抬起來瞥上一眼。

她在背書。

我們的眼光終于對視到一起。但她的目光馬上移開了。

風搖動著樹枝,密實的樹葉相互摩擦,發出沙沙的響動,這像是一個具有篩子功能的裝置,我的那些玄想、心思、念頭、盤算,只有空洞的、大而無當的可以漏過去,實際的、具體的、有細節的均受到阻礙,卡在那里動彈不得,最后只得放棄。

無法形容的淡淡的香氣,在樹葉的舌頭伸平、卷起的瞬間,似有似無。

很疼,是嗎?

悅耳的女聲。

那背書的女孩兒就站在我的面前,手上的厚書是英文詞典。

還、還好……

我語無倫次。

她的長裙過膝,露出的小腿,有韻律的曲線,水果糖肌理的淺綠色高跟鞋。她的左腿無疑是健康的。

怎么會傷成這個樣子?

運動創傷,一個意外。

你是運動員?什么項目?

她的手掌輕輕地拍了一下,合到一起,鞋后跟微微地離開地面。

打冰球的。

她的神情變得有些失望。

電視上有冰球比賽的轉播,我爸就跟我和我媽搶臺。

冰球是真正的男人運動,力量、速度、技術三者結合,唯獨這項運動,在賽場的任何位置都可以沖撞。男人沒有不喜歡的。

看上去很野蠻。

你不喜歡?

有些。

慢慢會喜愛上的。

我最喜歡排球。

她大概中國男排的比賽看多了,那幾個留著長發、吊著膀子、故做派頭的隊員影響了許多少女的審美,三比二逆轉了南韓,他們又儼然成了民族英雄。

我把我的左腿橫移,雙拐放到我這側,讓出椅子的半邊,女孩兒欠著屁股坐下。

傷得很重吧?

大夫的診斷,左膝部股骨外側髁間脊骨折,從左膝關節大骨頭上裂下很小的一塊碎骨,有黃豆粒那么大小,掉在關節腔里。

我盡可能讓她聽得懂。

我脆弱的左膝關節的X光片夾在燈箱上,燈光透過磨砂玻璃,柔和背光映照下,X光省略了肌肉和韌帶,那小塊的碎骨就懸在關節腔里,像在汪洋大海中漂泊的小船,清晰可見。那是一片草黃色的海。

徐大夫用她那支金星自來水筆點畫著X光片。當下,一次性的筆和一次性的東西泛濫成災,她的這個小小的舊物件顯得很不合時宜。

人的膝關節像座橋梁,在下肢各關節中起承上啟下的作用,它在人體中是最大、構造最復雜的關節和結構,膝關節的骨骼要承載上身的重量,然而軟組織覆蓋稍顯薄弱,所以極容易損傷。膝關節運動常見的損傷有滑膜炎、交叉韌帶撕裂、半月板損傷、軟骨損傷等等,你的創傷,臨床上不多見……

我向女孩兒復述徐大夫的話,與醫生的口氣無異,像在說別人的膝關節。

樹梢之上的我爺才不會去聽我說這些話,我爺非常地固執,有如我們傳統房屋的式樣、格局乃至布局,幾千年一點兒變化也沒有,而西方每一次藝術運動都波及建筑。

你是說,你的傷不算重?

與其他骨折相比,確實是非常小面積的骨折。

需要多久能夠痊愈?

我的主治醫生徐大夫說,我會好起來的。

有什么辦法徹底治愈?

大概手術吧。

會在什么時間?

不好說,我患處的炎癥還很嚴重,你也看見了。

真的希望你快些好起來!

你在學習外語?

我在音樂學院讀書,學鍵盤演奏,今年大三,暑假里背外語,準備明年考研究生。我家就住在那片住宅區里。

她指給我看樹林后面的一片老舊的紅磚樓。

第二天,她戴了一頂草帽,散邊的,陪我坐在陽光下,手上不再有那本厚厚的外語詞典。

我們每天上午像約好了一樣在這里碰面,其實,我們上一天分手時沒有約定第二天是否要見面。她知道,我會在這里,在這片小樹林,在小樹林的長椅上。之后,她經常更換草帽,草帽女孩兒一定有無數的草帽。

八月來了,熾熱的陽光,楊樹葉子耷拉著柔軟的腰,幾十只麻雀,從枝頭落在地上,沒有了啁啾,機警地雙腳跳躍前行。

無數蜻蜓在空地的半空盤旋。

草帽女孩兒說,這是蜻蜓們生命里最后的演奏,它們最美的時刻卻是在暮年。

我常常提前好多時間去綠地。我坐在木椅上等待草帽女孩兒的到來。我總覺得口渴,像我的第一場正式的比賽。在休息室等待上場,我已經喝了很多的水,還是渴,接著喝,仍是渴。

草帽女孩兒遠遠地看見我,小跑著過來,如翩翩起舞的蝴蝶。

她第一句話總是問我,覺得好些了嗎?

我左膝關節的傷情確實在好轉,腫脹減輕了,顏色在回逆,深紫色消退成暗紅色。

徐大夫讓我嘗試活動一下左膝關節,她抬著我的腳,幫助我,輕輕地往后彎曲。我強直的左膝關節能夠彎到大概75度的鈍角。

你恢復的程度,出乎我的意料。

徐大夫的身子向后仰到椅子背上。

我回答草帽女孩兒,我的主治醫生徐大夫說比預想的要好。

那很快就會做手術吧?

大概還不行。

我的假期快結束了……

我自己能應付。

手術會有危險嗎?

只是取出碎骨,不算什么大手術,徐大夫主刀,她是著名的骨外科專家。

你私下里跟這位醫生有交往嗎?

徐大夫對我挺負責任的。

任何手術都是有風險的,這關系到你的一輩子,你應該多找幾家大醫院會會診,找最好的醫生來做手術。

徐大夫在省里屬于最權威的,我們體工大隊所有運動員受傷,基本上都經她治療痊愈的,你放心吧。

草帽女孩兒的手指輕輕地去觸碰我腫脹的左膝關節,可馬上又將手縮了回來,貌似我受傷而變形的左膝關節是個張著血盆大口的咬人的怪物。

還是會有些忐忑。

總是在說我的病情,太壓抑了,咱們還是換個話題吧。

好呀,你的業余生活做什么?

聽聽港臺的流行歌曲。

喜歡哪位歌手?

她的身子正過來對著我。

好聽就喜歡,還真沒注意是誰唱的。

你聽過臺灣歌手小蟲的歌嗎?

他唱過什么歌?

草帽女孩兒哼了幾個歌曲的片斷。我不熟悉。

我特別喜歡小蟲的歌,他的歌里有說不出來的滄桑感。

草帽女孩兒借給我一盤TDK的磁帶,上面翻錄了小蟲的歌曲。

這首歌真好聽。

我隨著隨身聽的放音輕輕哼出來。

“每個人都想快樂,有多少人可以擁有,人海中你遇過誰,那個人,你一定沒有忘記……”

《有你真好》。

有你真好。

那天,草帽女孩兒要求陪我回醫院。

我送送你。

草帽女孩兒的兩手使勁兒地抓住我的右胳膊,攙扶我過了馬路。

我們進了醫院的大門,來到骨科病房樓前的不大的廣場,草帽女孩兒松開我。

我不上去了……

我第一次對草帽女孩兒說出來,明天見。

我架著雙拐挪上了樓門前的臺階,在進門前,覺得后面有人拽我,我轉回身來,草帽女孩兒仍站在我們分手的地方,她一直在目送著我。

草帽女孩兒在八月明媚的陽光下向我擺手。

我覺得一股暖流通過我的全身,這一瞬間,我什么都可以接受,什么都可以寬容,什么都不去計較,什么都不去拼爭。

我爺要是有這番經歷,他就不會在另一個世界里還念念不忘地嫉恨著我。不過,即使是個假設,那個人也注定不會是我奶。無我奶,我爹從何而出?無我爹,我從何而出?我爺還是我爺,我奶還是我奶。我爹和我將會是另一個人,在另外的一個時空。貌似某個偉人在他一本頗有名氣的書中,講過極大的涌流的說法之后,又告誡我們,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具細,越具細,也就越荒唐。

第二天一早,白班和夜班醫生交接班,我去主任辦公室找徐大夫。徐大夫正在脫身上的白大褂,要下夜班。我弄錯了徐大夫當班的時間。

我沒像往常那樣先跟徐大夫禮節性地打聲招呼,而是張口就問,徐大夫,我的手術什么時候做?

我沒說給你做手術呀?

我愣在門口。徐大夫沒說要給我做手術。有那么一刻,體力嚴重地透支了,滑行的速度如此地緩慢,時間也有如放慢的鏡頭。

徐大夫將脫了一半的白大褂穿上。

徐大夫走過來扯著我的胳膊,將我拽到她的辦公桌旁,按著我的肩膀,讓我坐到患者坐的、堅硬的凳子上。

徐大夫打開柜子,架子上豎立著排列整齊的、長相一模一樣的牛皮紙檔案袋,她沒有翻找,一下拽出我的檔案袋,里面裝著我脆弱的左膝關節的X光片。

在省立醫院較寬敞的X光室里,我脆弱的左膝關節已經被這看不見的光線穿透過好幾次了,給徐大夫觀察關節腔里積液的消長提供憑證。

徐大夫隨便將一張片子抽出來,像以前無數次的那樣,夾到燈箱上。

我脆弱的左膝關節的側面透視清晰無比。

徐大夫仍習慣地舉起她那支粗笨的不合時宜的黑塑料的金星自來水筆,依次點在我脆弱的左膝關各具體的部位上。

人的膝關節由股骨內、外側髁,脛骨內、外側髁,髕骨,內側半月板,外側半月板,前交叉韌帶,后交叉韌帶,膝橫韌帶,腓側副韌帶,髕韌帶,髕內側支持帶,滑膜等等,構成一個復雜的結構。

徐大夫畫了一個圓,將以上的部位全部圈住。

我越來越覺得這些部位的名稱太過于別嘴,可用來訓練繞口令。

我們來假設你的手術方案,第一步切開皮膚,掀起髕骨,拿除外側的半月板,第二步切開前十字韌帶和外側副韌帶,使關節腔開放……

當時,我沒有意識到開放是個恐怖的醫學術語。關于此術語的恐怖等級,可觀看胸外科手術。

這樣,我們才能夠找到你那小小的髁間脊碎骨。

徐大夫顯得疲憊。

我爺的八卦鎖,每一根兒木頭一模一樣,只是繁瑣地將它們疊加起來而已,謊言重復無數次,會讓人堅信無疑,簡單的部件重復無數次,會使結構看起來復雜。

我原以為會是簡單的小手術,僅僅取出來那比芝麻大不了多少的碎骨……

從一開始,我就告訴過你,人的膝關節是人體最復雜的結構,你當時沒明白我的意思,憑骨外科現在的水平,還沒有其他的辦法,如此復雜的手術,對膝關節的損傷會非常地大,比如對增強關節穩固性的翼狀襞的損傷,再比如對減少肌腱與骨面之間摩擦的髕上囊和髕下深囊損傷,總之有太多的不確定性,作為醫生要特別地慎重,冒這么大的風險,不如保守治療來得更好,你可以相信我,我的經歷足夠的多……

徐大夫,依照你的意思,那一小片碎骨就永遠待在我的關節腔里?

今后,只要你不進行劇烈的運動,不負重過大,不長距離地行走,碎骨的游動與關節腔壁摩擦產生的輕微炎癥,不會影響到你日常的活動。

我無法再打冰球了?

你當然無法再當運動員了。股骨內外側的兩個髁間脊的作用,就是將脛骨固定在髁間窩里,也就是膝關節的凹槽里,限制脛骨只能向前或向后運動,你左膝關節外側髁間脊的缺失,如果進行激烈運動,或者左腿負重過大,脛骨沒有外側髁間脊的穩定作用,就有可能向外側脫出髁間窩,造成更大的創傷,后果不堪設想。

我的腦袋沒戴頭盔撞在板墻上。

我就這么殘廢了?

我沒有說你成為殘疾人,只是說你的運動生涯結束了,不可以再從事專業的體育運動和重體力勞動,但你可以像正常人那樣行走或活動,至于最終的損傷程度,要看幾個月后的具體的恢復情況,憑我的經驗,現在就可以下斷言,你走路時只會比正常人看上去有一點不太對勁兒而已,但輕微到不會影響你跟女朋友一起逛馬路。

我甘愿忍受痛苦,甘愿冒手術留下后遺癥的風險。

小伙子,問題不在于此,僅僅是為了取出碎骨,那手術就沒有價值,甚至毫無意義,讓你再多遭受一份痛苦,有必要嗎?

徐大夫撕下一張處方紙,她剛才隨手在上面寫了字,團了團扔到廢紙簍里。

真的找不到其他辦法嗎?

徐大夫的眼睛直視我。

髁間脊碎裂性骨折,現在,醫學上無能為力,以后的發展,終究會有辦法,科學無所不能。

我在某本爛雜志上讀到,患了絕癥的外國人在瀕臨死亡時被冷凍上,等醫學能夠治愈癌癥的那一天,再將他們解凍。

我耷拉下腦袋。

徐大夫抓住我的手。這是一雙異常冰涼的手,一個從事冰上運動的人感受到的冰冷。

你的女朋友很漂亮!

你見過她?

昨天的傍晚,我剛接班,她來找我,自稱是你的表姐,詢問你的情況。我能看得出來,她跟你的真實關系。小伙子,你很有眼力!

徐大夫終身未嫁。

在封閉的、不知道用發散性思維考慮問題的年代,女人終身不結婚,是個無法破解的謎。

我不知道怎么跟徐大夫說。我清楚的是,我徹底地出局了,不是輕微的小罰二分鐘,或是稍重的大罰五分鐘,對于守門員來說,小罰和大罰無區別,均有其他隊員代替坐到受罰席上。這次,可惡、偏袒的裁判直接將我罰出場,甚至終身禁賽。

我表現最出色的一場比賽,成了我的告別賽。這就是人生。

我回憶不起來我是怎么回到病房的。我全身無力地平躺在床上,無目的地瞅著天棚。

我鄰床的病友,一個胖胖的中年女人每天早上都會來看他,他告訴我們是他的老婆。我和其他的病友們知趣地提早去食堂。而他的女兒從來沒和這個胖女人一起來看他,總是單獨來。

有個人過來撥拉我。

大兄弟,行行好!

胖女人又來了。

我換上一身嶄新的運動服外套,這套衣服還沒上過身,本來準備手術后痊愈出院時穿的,我想隊友會來接我。

草帽女孩兒已經知曉了我的全部,她青睞的運動員,雖然不是她喜愛的項目,無法重新回到賽場了,她會有什么反應?我的腦袋里很混亂。

我遠遠地看見,那張椅子空著,有麻雀在周圍的地上啄食。時間還早。

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等待,那些一條一條間隔的橫木柵,原來特別地令人不舒服。

時間是個折磨人的勞什子。

過了中午,仍舊不見她的影子。

之后是兩天,三天……

也許,草帽女孩兒病了,也許,她陪她的母親去串親戚,也許,她過幾日要返學校,她的中學同學找她聚會……

天上堆積著厚厚的烏云,有一個巨人在這之上,手法熟練地洗著撲克牌。

陽光燦爛的八月,也是多暴雨的季節。

狂風讓樹枝變得神經質起來,那個魔術師將這里改造成為一個無數的砂輪在轉動的車間,噪音的分貝遠遠超過了人的忍受能力。

啁啾的麻雀和悠閑的蜻蜓早已了無影蹤。

勇氣從天而降,我扔下右手的拐杖,使移動的速度加快,拄著單拐出了小樹林,過到另一條街上,馬路對面有高高的磚墻圍起來的大院兒。

草帽女孩兒告訴過我,她家住在這里。

這個大院兒是省立大學的家屬區,建設于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四層筒子樓,蘇聯專家樓的簡化版本,式樣高度一致,營房般地排列整齊。我居住的H市隨處可見這種建筑。

我一步一挪地走在這些毫無二致的街區,為了躲避即將到來的大雨,而行色匆匆的人們用奇怪的眼光看我。我是個樣子古怪的闖入者。

我根本不知道草帽女孩兒家住在哪棟樓,幾門、幾層、幾號,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從來沒問過,她也沒告訴過我。她知道我的名字,她說體育報上報道了那場比賽。

如今,我還在問自己,我怎么會沒問她的名字?

我盲目地走在院內最主要的、直對著大門的柏油路上。

現在是學校的假期,窗戶后面,肯定有無數的人在看我,一個一瘸一拐的陌生人,他傷在左腿的膝關節,拄著拐走路的姿勢,滑稽而丑陋。

不少人家的涼臺上擺著花,有更多閑暇時間的人才會養花。一個從窗臺伸出來的晾曬架上,塑料夾子夾著一頂草帽,與一般的草帽迥異,散邊的草帽。

草帽女孩兒戴過這頂草帽。

草帽隨時有被狂風吹落的危險。

打開的窗戶里有人影一閃,探手迅速地拿回草帽,馬上離開了窗口。

我猛然醒悟,我不該來這里,我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我必須趕緊折返回去。

其實,我已經徑直走到了院子的盡頭兒,前方沒有路了,一堵磚墻擋在前面。長著青苔的圍墻沒有豁口兒,住在這里的人太按部就班,沒人想翻墻抄近路。抑或墻的那面,不是捷徑,而且恰恰相反。

我立馬轉過身向院外走去。這一段回去的路像是漫長的刑期,比來時多花費了幾倍的時間。

我再沒有回頭。

草帽女孩兒像個施虐者無動于衷地看著我狼狽的樣子,她冷酷到不想跟我打個招呼。

即將到來的大雨如難產的孕婦,翻來覆去地痛苦掙扎。

我回到楊樹林,那支被我暫時舍棄的拐杖沒有離我而去,在我慣常坐的椅子上,默默無語地等著我。

我心中那個模糊的貌似能夠抓住的唯一的虛幻,徹底地失去了。

這里只有我一個人,沒有觀眾,我沒有顧忌地頹坐在椅子上。

我的眼前,不再有任何物體。空白,才是真正的白,沒有界限。

偉大的殘疾人、經典的帕金森病患者史蒂芬·威廉·霍金,他的大爆炸和黑洞理論揭示,宇宙是有界限的,時間和空間均有始有終。

我們有太多的悖論。

黃昏,在密實的雨簾后面,又落下一道大幕,悉數遮住了支離破碎的光線。

我脆弱的左膝關節在冷雨中隱隱作痛。

我必須站起來。

我落湯雞般地回到住院部的大樓。白日里嘈雜的樓道現在異常地肅靜,走廊里的燈光暗淡。在我的身后,水磨石地上,有一條粗壯的水蛇,緊緊尾隨著我迂曲爬行。

護士露露兩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站在二樓的緩臺上,冷漠地看著我一步一步地在樓梯上挪動。護士露露沒有像以往那樣趕快上來幫我一把。這天,所有的一切變得反常。

我挪到一半,體力有些不濟,本來應該緩口氣,但護士露露的存在,像是要挾。

我必須應對,獨自上去。

血液里嚴重缺氧的我步履維艱地經過護士露露的身邊,她撅著厚厚的嘴唇,面無表情。我曾經以為她是個善于用表情透露和表達情感的女人。她沒結婚,但我不相信她還是個處女。

我無力跟護士露露打招呼,她平時對我不錯,給了我很多照顧。

我以勝利者的姿態拖著傷腿向病房走去。護士露露趕上一步,從后面扯住我的胳膊,向走廊深處拽去。我的那條好腿也不聽使喚了。

護士露露將我推進醫生和護士使用的洗澡間,奪去我的雙拐,伸手按下墻壁上的開關,從外邊將門重重地關上。

浴室天棚吊著一盞低瓦度的白熾燈,睜著睡意蒙朧的眼。

時間的輪盤轉動著,我不知道應該壓大,還是壓小。

洗澡間窄長的窗戶鑲著不透明的磨砂玻璃,簇擁的雨水無法窺探到這場賭局的究竟,著急地敲打玻璃,提醒我,輪到我了,趕快下注。而我雙手垂下,單腿獨立。

我脆弱的左膝關節已無力支撐整個身體的重量。無數的有無數條腿的蟲子從我的右腳掌心向上攀爬,就在我要倒下的一剎那,房門吱呀地慢慢地開了一道縫兒……

骨科病房少有病人覆蓋著醫院白的床單被推出去,推到后院那死寂的角落。

但房門以鬼魅的氣氛打開了……

護士露露出現在門后,她的嘴唇鮮艷,一定是剛剛補過了廉價的口紅。護士露露的胳膊上搭著一條白浴巾和一套干爽的病號服。

護士露露反鎖上門,走過來扶住我,將我上衣的拉鎖一拽到底。

我裸露的上身一覽無余地暴露在白熾燈下。

護士露露的眼睛呆直。

護士露露合上雙眼,抿著嘴唇,撫摸著有溫度的、肉質材料的雕塑,摩挲也是欣賞的一種方式。

護士露露完全按照她在衛校學習的解剖學教科書上肌肉的排列順序,滑動著陶瓷一般細潤的雙手,三角形止于肩胛骨喙突的胸小肌,肌束向后經肩止于肩胛骨內側緣的前鋸肌,構成胸廓的胸固有肌,肌纖維帶狀縱行的腹肌群,虎頭形狀的三角肌,老鼠形的肱二頭肌,梭形的肱三頭肌……

一個空曠的停車場,只有我站在中間,有一個鏡頭在俯拍……

護士露露突然抱住我,手伸到我的背后拖曳,斜方肌,菱形肌,岡上、下肌,大小圓肌,前、后鋸肌,背闊肌,腹內、外斜肌……

護士露露兩手的手指緊緊地扣在一起,絞住我的身子,下巴緊抵在我的前胸,呼吸像在陡峭山路上拖曳著重載車箱的火車頭。

我被她箍得快要窒息了。

我央求她,露露,行行好,放、放開我!

不,你知道,我不會的。

露露的呼吸,那列重載的火車終于爬上陡坡,行駛在平緩的地帶。

護士露露猛地拉下我的褲子,尼龍運動服頹廢地堆在腳踝骨處。

一只麻雀躲在角落里膽怯地探頭探腦。

“嘴角嫩黃,頭頂上有些茸毛……”

無法窺視到里面的雨水,在外面大聲地朗誦屠格涅夫的散文詩句。

護士露露歹徒一般兇狠狠地逼上來。

我手足無措地向后退去。

我的后背抵在墻角,再無處可逃。

護士露露翹起腳尖,我們的身高相差有20公分之多,那涂抹著濃艷口紅的嘴唇大張著,湊近我的臉。

那些緋聞不斷的女歌星,無一例外地都擁有一張大尺寸的嘴巴。

我瞅見了護士露露咽喉上的小舌。我的胃一陣痙攣。

“它從窩里跌下來,風在猛烈搖著路邊的白樺樹,一動不動地坐著,無望地張開兩只剛剛長出來的小翅膀……”

暴風驟雨就要將玻璃敲碎。

護士露露的手在下面迅捷地抓住我那振翅要飛的麻雀……

護士露露沒任何先兆地突然松開手。大概,護士露露的良心終于發現,感謝天感謝地,我得救了。

護士露露抓起來蘇爾消毒水氣味的肥皂,死命地搓手,將水龍頭擰開到最大,沖了無數遍。

我穿衣服的動作過于緩慢。

護士露露在白大褂上蹭干了手,從口袋里掏出醫用膠皮手套,手指叉開,伸了進去。

我在愣神時,護士露露又一把緊緊地攥住我的麻雀,薅亂草一般使出全身的力量。

我那不可遏制的洪水終于決堤,沒有了約束,開始肆意流淌,漫過無數的丘陵和凹地,以至無法收拾。

我翻江倒海的胃里那些又酸又苦的稀物也噴射出來。

暴雨終于停歇了。

我精疲力竭地沿著墻壁上的瓷磚向下滑去……

護士露露摘下優質的橡膠手套,扔在洗手的水池里,擰開水龍頭,重重地摔上門,揚長而去。

我蜷縮在浴室的墻角,我的麻雀耷拉著腦袋,窺視的鏡頭撤了回去,這與可變焦距的鏡頭向后拉去有異曲同工的作用。

這個長鏡頭恰到好處地定格,我戲仿、盜版的思想者的姿勢,被侮辱、被損害的形象,電影的蒙太奇與語言表達相比,略勝一籌,有著無法比擬的藝術魅力。

那穿著燕尾服的賭場操盤手對著我,不動聲色地微笑。

窗外的街道,又一個吃得過飽的中午,節食減肥越來越顯得呆笨愚蠢,甚至迂曲,這個近于狂歡的年代,飲食的群體縱情,攝入過多的氯化鈉、氫化油,身體無法降解的反式脂肪酸,食品工業技術和添加劑,既美艷又柔情的絞索。

人的消化是個極其復雜的化學過程,血液以春運般的磅礴氣勢一擁而上,流向胃腸,大腦處于缺血的狀態,難免昏昏欲睡,整個城市在食困,走街串巷的小生意人的叫賣聲也歇息了,可以聽見樹葉和樹葉的沙沙摩擦聲,像在放映老電影,膠片轉動產生的親切躁聲。

我仰臥在理發店的躺椅上刮臉,我從來不用電動剃須刀,那個像迷你鋤草機的玩意兒。人工剃須是種享受,與按摩和濯足同樣具有無法言說的妙處,這人世間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慢慢地去體會,而當下的人太過于匆忙。

女理發師用熱毛巾給我捂臉,上唇、下巴以及臉頰抹著來蘇水氣味的肥皂泡。折刀刮臉是門行將消失的手藝。

這條偏僻的街道,偶爾經過的汽車,幾近報廢的發動機發出沉悶的聲響,攪動著疲憊的午后油膩一般的空氣。

我一直在這家湖北人開的簡陋的理發店剃頭,鋤過土地的男主人為我剪頭,會按摩的女主人為我刮臉,我以為女主人刮臉的手藝比她男人好,男主人的胡須稀而少,根本不需要刮臉,既然憑感覺,在這個方面女人比男人更優秀。

單眼皮的女主人用手指輕輕拉住我的面部皮膚,繃緊的肌肉露出堅硬的胡須根部。單眼皮的女人,通常是做事干脆的女人。剃刀的刀刃緊貼皮膚切斷胡茬兒,悅耳的刺刺聲。

克洛諾斯[克洛諾斯:古希臘神話的神祇,天空之神烏拉諾斯和大地之神蓋婭的兒子,宙斯之父,在母親的慫恿下,用鐮刀閹割并推翻了父親]手持鐮刀,那可憐的老父親烏拉諾斯……

我躺在萬能的手術床上,被穿著漆皮裝的女王閹割,輝煌無比的她出身于窮鄉僻壤,這里走出了眾多的共和國的將軍,包括奇怪地摔死在異國他鄉的接班人。

女理發師的手指輕輕地撮起我的人中,小心地刮上嘴唇的胡須,最后難處理的部位。

一直開著的老式電視機在播放蘇聯二十年祭的專題節目。

戈爾巴喬夫在電視上發表講話的原始錄像的片斷清晰無比,戈氏正式宣布辭職,在克里姆林宮頂上空飄揚了六十九年的鐮刀和錘子圖案的紅色國旗徐徐下降,一面紅、藍、白三色旗幟緩緩上升……

CCCP,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的俄文縮寫,由15個加盟共和國和20個自治共和國、8個自治州、10個自治區和129個邊疆區或州組成,龐大而復雜的結構,早已不復存在。

那時,我的胡須還沒像如今這般堅硬和雜亂。

女主人的手在我的臉和下巴上摩挲,檢查是否有殘留的胡茬兒。

我從椅子上起身,我的左膝關節發出彈響,髁間脊骨折的后遺癥。我久坐之后重新站立,左膝關節都會發出這樣的彈響。我時常會忽略這個不大的響聲,但這天,這彈響卻異常地發脆,直入耳鼓。

我脆弱的左膝關節……

徐大夫如果還健在,已是耄耋之年。

徐大夫給我講述,膝關節是人體最龐大、最復雜、最煩瑣的結構。我的運動創傷就出在這鉸鏈般的構造上。膝關節的結構貌似精密,實質上無比脆弱。我脆弱的左膝關節的外側髁間脊受外力的撞擊,粉碎性骨折,髁間脊,膝關節中一塊小小的骨頭,卻傷及到膝關節整個的結構。

南斯拉夫電影《橋》里的那座橋,那散兵游勇的幾個游擊隊員只是炸了N個橋墩里的其中之一,而整座大橋轟然坍塌。我脆弱的左膝關節和南斯拉夫電影的橋之間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脆弱的左膝關節使我的運動生涯結束了,還牽連到我的初戀,甚至累及我的童真。我狼狽不堪地敗下陣來。

癥結大概就在于這個龐大而復雜的結構本身,而冰球,那個只有2.54厘米厚、7.62厘米直徑、170克重量的實心硬橡膠,沒有比它更簡單的結構,正確地擊打它,速度會超過每小時150公里以上,可以擊穿硬木的板墻和有機玻璃護板,而自己毫發無損。

我來到街上,高聳的樓群將陽光折斷,隨意地扔在柏油路面上,對面的灰樓傳來時斷時續的木吉他和歌聲。

“一個人在夜里偷偷流淚,花花世界,花開花謝,不用我開口,你都能感覺……”

缺少和弦的木吉他彈奏和沙啞的歌聲,如此熟悉的旋律,老舊、緩慢、傷感、憂郁,有別于現在的嘈雜、刺激、躁動、混亂。

一個乘涼的老者說,那個精神受過刺激的老男人,睡過午覺起來了。

有人問,他到底受過怎樣的刺激?

他二十來歲的時候,相中了一個姑娘,兩人好了很長一段日子,最后那女的嫁給了另一個條件比他好的男人,他從此就神經了。老者講述。

這精神分裂的男人不知疲倦地唱個不停,他正在為了他的心上人歌唱,那心儀的女人就坐在他的面前,托著粉腮在聆聽,這是另一個時空,而不是在現在,在這個混亂的下午。

這精神分裂的男人,腦袋里有一塊磚掉落下來,他的大廈也轟然坍塌,磚瓦亂七八糟地堆在那里。

人的精神這座摩天大廈,太過于龐大,遠比其他的萬事萬物更復雜、更繁瑣、更脆弱的結構。

當年,樓房還沒蓋得像現在這般直聳云天,我爺自然無法聯想到此,也就失去了一個重要的、開竅的機會。機會不會是一個接一個的節點。

某一句歌詞擊中我的某根神經,我想起來,我有一盤無法歸還的磁帶……

那盤磁帶,我本可以歸還給它的主人,大概需要耗費些周折,但我沒有那么去做。我至死也說不清楚的理由。歲月流轉,雜物繁多,堆積如山,這盤磁帶始終在一個角落里,落滿了灰塵,也許早已脫磁,但記憶里的聲音沒有改變。

我不知道名姓、曾經陪伴我整個糟糕夏天的女孩兒,你現在還好嗎?

當下醫學高度發達,我左膝關節腔里的髁間脊碎骨可以通過骨外科微創手術非常輕易地取出來。

在髕骨下緣、髕韌帶外側膝眼,硬脊膜外連續阻滯麻醉,然后切開5-10mm的創口,將膝關節內窺鏡插入,輕易地取出碎骨,手術安全,留下的瘢痕極小。

一位年輕的女大夫,翹著二郎腿,黑色的絲襪,腳指鉤著黑色的高跟鞋,細心地回答我的咨詢。

這黑絲襪的女大夫說的膝關節內窺鏡,我得以目睹,是個棒狀的東西。

女大夫在夸耀膝關節鏡介入手術的神奇后,坦率地告訴我,發達的介入醫學還沒辦法修復我已經遭到破壞的左膝關節。她不預測未來。

徐大夫早就告訴過我,僅僅取出那小片碎骨毫無意義。

科學技術的發展給各個領域帶來革命性的變革,在無法預知地改變著這個世界的未來。強大的技術進步仍然對我脆弱的左膝關節無能為力。我確信無疑,我的問題不是出在運動損傷上,而是出在膝關節本身的構造上。這個脆弱的結構要進化得更完善,需要漫長的時間和歷史瞬間那個巨大的偶然,缺一不可。

我決定讓那小片碎骨留在關節腔里,下雨陰天有些不舒適,但這更像個紀念……

這世界有太多的不確定,我可以做出法官宣判似的、不可置疑的斷言,八卦鎖的結構極其簡單,只是一個復雜的重復,貌似博大精深。

這個簡單的裝置耗費了我爺的整個生命。我爺是個受害者。我為我爺感到惋惜。

這個世上,過去和將來都不會只有我爺一個犧牲品。我準備給我這個選區的人大代表寫封信,由他或她向人大常委會提出建議,通過國家立法,禁止生產八卦鎖,那些歷史上遺留下來、散落在民間的全部收繳,一律銷毀。

有時,越是簡單的、明了的,越是比較好的。這越來越成為我不變的信條。

責任編輯 閻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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