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莞事件演變為全國性的“掃黃”風暴,遼寧、江蘇等地紛紛跟進。事件中有關新聞倫理、罪與非罪、女權等話題已討論頗多,我們無意再卷入。我們感興趣的是,“掃黃”之“黃”字在中國是如何與“色情”之義聯系到一起的?是土生土長還是他方舶來?“黃”與“色”之結合又有著怎樣的時代背景與社會意義?
古代中國之“黃”
“黃”無論在哪個文化體系中,本意都指顏色,因與太陽色近,給人溫暖之感。在中國傳統文化里,“黃”之地位極其崇高。
《白虎通義》講:“黃者,中和之色,自然之性,萬世不易?!薄对姟ぞG衣》載:“黃,中央之色也?!薄吨芏Y》中對天子之服飾亦稱“黃裳”。皮膚為黃,加之炎黃開族,人心皈依;天地玄黃,五行之中央亦為土黃,神靈皈依;黃袍,黃馬褂,權力皈依;坊間選好日子得是“黃道吉日”,千年傳承的杯中物也有名“黃湯”……以此窺之,“黃”幾乎占盡了中國古代的文化高地,很難與色情淫穢之意扯上關系。
哪怕到了皇權沒落的近代,“黃”之文化地位仍未撼動。聞一多1923年的詩作《色彩》中也描繪:“綠給了我發展,紅給了我情熱,黃教我以忠義,藍教我以高潔。”
到1934年,時任廣州市長的劉紀文還鄭重提議定黃色為市色,明確從象征色彩與民族國家關系的角度闡述理由。
事實上,時至今日“黃”在中國也有著莊嚴神圣之感,國旗、國徽、黨旗等均有“黃”一席之地。西班牙駐中國香港領事館商務參贊何塞·路易斯前些年寫了本書為西班牙人介紹中國,名字就叫《黃色情結》,此中當然也與色情無關。
由此,我們不難發現,“黃”在中國的文化地位自古崇高,且傳承至今,但又是怎樣與色情扯上關系的呢?樊民勝在《性學詞典》中就指出:“黃色在中國歷史上并沒有用來指色情事物,相反卻用來表示令人敬畏的食物,是皇帝的專用色,如‘黃袍加身’。
后來受到國外的影響,尤其是受美國影響就變了。美國報業大王赫斯特辦《新聞報》與另一家《世界報》競爭時,用刊將穿黃色衣服的兒童的連環畫‘黃色幼童’作為廣告,于是該報聳人聽聞的報道就有了‘黃色新聞’的稱呼,但黃色新聞并不一定是色情新聞,而由于中國人在翻譯時的誤傳,黃色漸漸成為色情的指代名詞。”
西方的“黃”與“色”
學界主流觀點都認為,中國與色情掛鉤的“黃色”屬舶來品,但國外的“黃”也并非天生就與“色”聯系到一起。
與古代中國至尊無上的地位不同,“黃”在西方一開始就不受待見?;浇淌澜绮幌矚g黃色,因為猶大穿的是黃色衣服。而在伊斯蘭教中,黃色代表死亡,也是不吉利的象征。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也以“黃色”貫穿悲劇始終,“黃色”似乎是一切腐敗、沒落、死亡、離散、失敗和苦難的種種兇兆和不祥的象征。
而西方之“黃”與“色”真正勾搭在一起,還得說到印刷品興盛后的19世紀末期。如樊民勝在《性學詞典》提到的那段由來,當時紐約的《世界報》和《日報》,為了發行量瘋狂競爭。
先是普利策買下了《世界報》,用繪聲繪色、聳人聽聞的報道和對政治腐敗的攻擊,贏得了全美報紙的最大發行量。1895年礦業巨頭之子W.R.赫斯特買下了《世界報》的對手《日報》,他所采用的手段更是變本加厲,甚至把專為《星期日世界報》畫極受讀者歡迎的連環漫畫《黃色小子》的畫家也挖了過來。當時兩報廣泛采用通欄大字標題、彩色連環畫、大量圖片等等手法,竭力迎合讀者。這段時期被稱為“黃色新聞”時期。
與之同時,英國創刊了一家雜志,名叫《黃雜志》,一批世紀末有文藝傾向的小說家、詩人等,圍繞該雜志形成一個被稱為“頹廢派”的文藝集團。他們的作品,有時就帶有一點色情意味。
不久后,當時極負盛名的英國劇作家王爾德,因同性戀罪名遭捕。當時報紙上說,王爾德在被捕時肋下還夾了一本《黃雜志》,于是人們想當然地認為這雜志和王爾德同樣不雅。這件事也使得“黃色”印刷品與性、色情、惡俗等概念開始發生聯系。
“黃色”在中國的畸變
中國當下的“黃色”意味與西方的“黃色新聞”舶來相關,但同樣經歷了較長時間的演化。
“黃色新聞”傳入之初,只泛指那些捏造事實、迎合讀者趣味的不良新聞,有輕薄、撩撥之特質。
1933年,《申報月刊》的“新辭源”專欄,對這一概念有特別介紹:“黃色新聞,是指將某種瑣屑的新聞,借記者的一特殊活動,而使成為一件‘特別紀事’之謂。此種新聞的特色,就在于 ‘新奇動人’。因之其是不惜無中生有或牽強附會,將一新聞,加之以特別的渲染,成為一夸張曲折的特別紀事?!?/p>
但此種釋義在此后的傳播中不但異化,低級趣味吸引眼球層面的東西不斷被強化。到1935年,已有人將專注描寫女明星一舉一動、一言一笑的新聞稱作 “桔色新聞”,并解釋說“桔色系粉紅色與黃色的混合色”。
黃色開始與色情發生曖昧。1939年就有讀者給《電影新聞》去信,痛斥上海人“黃”色特別濃,“喜歡讀戰事新聞中間的‘敵兵怎么怎么樣奸淫女同胞’之類的‘豆腐’,‘尋開心’之類文字,此類黃色雜志在上海層出不窮”。到1941年,《中國藝壇日報》一則報道則明確將桃色事件納入了“黃色新聞”。
此后,“黃色”的語義不斷向色情淫穢變異,“黃色新聞”在中國也最終狹隘地成為了“桃色新聞”。1944年,《上海社會月報》在創刊號“黃色新聞” 專欄里明確指出:“‘黃色新聞’即‘桃色新聞’,內容是緋色的,在新聞學上有這個專門的名詞,擴大一點說,就是社會新聞,不過它的質素‘粉紅色’一點吧”。
據學界考究,1946年前后,“黃色”一詞已開始被廣泛運用到一般社會刊物、音樂、電影、文學等各主要文化領域,“黃色刊物”、 “黃色電影”等今人耳熟能詳的詞匯相繼出現。淫穢色情含義開始全面占領“黃色”一詞(顏色的本義除外)。
1947年,當時著名的《時與文》雜志發表了《廣州的黃色文化與倒退教育》疑問,其中的“黃色文化”已整體轉向色情淫穢之義,批判廣州當時報紙沒有一家不走“黃色”路線,多為肉麻讀物;誨淫書刊泛濫全市,多是下流淫書;流行電影也是美國的“大腿電影”,充滿打、情、舞、輕佻的內容。
但為什么這一時期“黃色”的語義畸變最大呢?有學者就指出:首先抗戰剛剛結束,人們從長期戰亂的緊張壓抑和動蕩的生活中舒緩過來,逐漸萌生了爭相享樂的念頭;其次,抗戰勝利后國共迅速對峙,國民黨的腐敗和遭受各方抨擊的輿論環境起了作用,黃色文化的麻醉劑和反動墮落的含義成為抨擊的有力武器。
這以后,“黃色”開始不斷表達色情含義?!包S色高潮”、“黃色氣氛”、“黃色污流”等提法紛紛出現。東莞事件再次引爆的“掃黃”一詞也同期問世。1946年,有人提出,對于社會上泛濫的色情、墮落、荒淫的黃色污流,“必須作盡情的‘掃蕩’”。1948年,李兆璉在《論黃色文化》一文中,兩次直接使用了“掃黃”一詞,并提出“掃黃”的兩個要點,希望“文化界掃黃的目標應當擴大”。
新中國成立后,“黃色”一詞繼續廣泛使用,且色情含義更加突出。1950年,雜文家聶紺弩在《論黃色文化》一文中將黃色文化界定為“色情文學,大腿影片,軟性音樂和跳舞,猥褻的照片和畫片,玩弄女性的新聞和言論等等”。
1952年出版的《新訂新名詞辭典》將“黃色音樂”解釋為:“黃色是色情的代表,黃色音樂就是一般專以迎合小市民的低級趣味的淫靡惡劣的音樂……”此后,“黃色”一詞在顏色之外就與色情完全融合到了一起。
當今之中國,一提“黃色”,總脫不開性、色情等事件,但更為諷刺的是,其自古而來的權力崇拜和高貴之義并未消失。兩者并行,有人直呼矛盾荒謬,有人則已習以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