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長期生活和工作在這道“原”的北坡根下,卻對此熟視無睹,只是關注著“原”上“原”下人在公社體制解體前和解體后的生活變化,希望在這里能夠發現一個“上城的陳奐生”或是“造屋的李順大”。我真正把探視的眼光集中到這道“原”的昨天的歷史,是1985年。在中篇小說《蘭袍先生》的寫作時,我撞開了舊中國鄉村記憶的木門,對記憶深處積淀著的生活的發現觸發了我對1949年以前鄉村生活演變的極大興趣,陡然漲起探詢的強烈欲念,有一種想寫一部長篇小說的欲望,繼而寫作了《白鹿原》。可以說我發現了現實生活里的白鹿原這個非同尋常的世界,盡力去理解和感受,才寫成了小說《白鹿原》。這自然是我構建的一道“原”了,且不敢說是創造。
當初構思和寫作《白鹿原》,目的很明確,就是想寫出封建帝制解體后,以根深蒂固的封建文化、封建理念結構著心理形態的白鹿原上的男人和女人,面對迎面而來的新的思想、新的文化、新的理念的沖擊,原有的文化心理結構被攪亂被打碎,以新的文化、新的思想重新完成心理結構的新生的艱難痛苦。這個過程被稱作心理剝離。人的文化心理結構打碎和重建的心理過程,很難一次完成,每個人物在這個過程中都會經歷起碼不止“一個故事”。白鹿原這一方社會,整個都在發生著打碎和重構,更不會是一次性完成的。這樣,這道“原”在近50年間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事件,這道“原”上的人也必然經受一次又一次的精神和心理的剝離過程,故事就一樁接一樁地發生了……
當我第一次面對白鹿原上世紀前50年的歷史時,有一個人便躍到眼前,就是朱先生的生活原型牛兆濂先生。
牛兆濂是清朝廢科舉制之前最后一科的舉人。他是白鹿原下灞河北岸人,距我南岸的家不過七八里路。他在藍田縣開辦書院,不僅有南方北方的學子,而且有朝鮮半島的學生。他鉆研并教授的是張載關中學派的理學。我在藍田查閱縣志和相關歷史資料時,發現了《鄉約》。這份曾經傳播中國南北鄉村作為宗族守則的《鄉約》,是北宋哲學家呂大臨的杰作。我在讀到《鄉約》條文時,不僅驚喜,還有一種震撼發生。直接感受是,獲得了透視白鹿原地區人的心理結構的途徑。儒家思想的傳播過程中有一個致命的障礙,便是社會底層的廣大鄉村以及城市的貧民階層多為文盲,很難領受“之乎者也”的學說。呂大臨的《鄉約》大約就是為著打破這道障礙而制作的。其文字直白通俗,易懂易記,規范人的行為十分具體,不僅可以作為所有鄉村家族教化族人的守則,而且可以成為家庭規范子弟兒孫的做人準則。我曾自我調侃說,過去看中國人和歐美人的差別,是誰的皮膚白了黃了,誰的眼睛深了淺了,誰的頭發黑了卷了直了,誰的胸毛稠了稀了……其實最大的差異在文化心理結構上,我認為,中國人的心理結構是以《鄉約》這類作品構架的,歐美各國人的文化心理結構的構件無論怎樣大同又有小異,卻絕無《鄉約》里的一木一瓦。
我不惜篇幅,把《鄉約》的前幾條照抄到《白鹿原》書里,寓意即在于此。
關于傳統道德,是在面對傳統文化的大命題時,不可回避地也有了自己的審視和選擇。無需表態,我把對包括傳統道德在內的傳統文化的理解都澆鑄到朱先生和白嘉軒這兩個人物身上了。
作為理學關中學派的最后傳人牛兆濂,是一個身體力行著的白鹿原人。現今所看到的生活現象,已經今非昔比了。浸淫著儒家文化色彩的生活習俗,已經從當代人的生活中悄無聲息地消亡了。譬如婚禮儀式,城市里流行一種既不完全仿效西方也非中國傳統程序,服飾打扮走過紅地毯以及當眾擁抱等行為,有點洋氣。而婚禮主持人從頭到尾傾瀉而出的半是正經半是挑逗還有夾帶的酸辭浪語,卻承繼著中國老式婚禮主持人的滿嘴順口溜的習俗……真可謂土洋結合的“成功范例”。鄉村青年的婚禮也效仿城市婚禮的程序操辦。《白鹿原》書里寫到的鄉村生活習俗,現在已經基本消隱了,《鄉約》規范的做人行為準則早已作為“四舊”破除了。孩子從小接受學校教育,先生們以革命接班人的規范教育學生,家長以自己的做人準則培養孩子,似乎更多關注的是學習成績,我很難估計傳統文化對當今生活發生著怎樣的影響,我更難判斷這種傳統文化將會以怎樣的軌跡演進。
陳忠實,當代著名作家,有《白鹿原》等作品入選語文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