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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歸處

2014-04-29 00:00:00單一甜
黃河 2014年4期

洛小米

第一次看見他們的時候,我只有9歲。當時為了完成老師的一篇作文,我讓爸爸帶我去參觀福利院。我抱著一個洋娃娃站在門口,目光躲閃地看了幾眼坐在屋子深處的、白得耀眼的孩子,好半天都沒想起來我的洋娃娃原本是帶給他們的。

我的作文一如既往地漂亮,毫無懸念地被老師拿著在班級上宣讀。那天同學們異常地安靜,老師的聲音非常寂寥地飄蕩在教室的上空。我一如既往地——在老師又鄭重又喜悅的聲音里,強烈地懷疑他念的并不是我寫的作文。然后,我在老師又遙遠又有激情的抑揚頓挫里,突然感到了深深的凄涼——我不知道一個9歲的孩子是不是應該懂得凄涼那種感受了,可是我在那個時候確實感到了凄涼。我去福利院,難道只是為了寫一篇漂亮的作文,被老師驚喜地夸贊一番嗎——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我會在老師一次次的贊嘆中逐漸把那些當成了理所當然,有一天我會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輕易地就可以迎來贊嘆,然后理所當然地被現實以及我的自以為是深深傷害。可是那個時候,我似乎想到了更重要的事——我從那個時候開始對我所生存的世界產生了深深的懷疑。這一切難道都是真的嗎?為什么我會覺得整個世界就像一場盛大的作秀。

白女

當那個小女孩出現在門口的時候,我的眼睛突然間睜不開來——我是說,她進來的時候,帶進來了太多的陽光。然后我從下往上慢慢地看,最先看到的是一雙穿著紅色涼鞋的腳丫子,腳趾似乎是緊張地往回扣著,然后,是一截細細的、米色的小腿——沒人知道我有多么狂熱地愛著那種顏色。噢,瞧我多粗心,不是有人知道沒人知道的問題,而是,根本就沒人會去想這個問題。我的目光下意識地上移,接著,我看見了淺綠色小碎格子布的裙擺,抱著洋娃娃的手,粉嘟嘟的小嘴巴……她的眼睛真大、真黑,兩條同樣漆黑的羊角辮上綁著粉色的綢緞花——我又低下了頭。我只是從來沒有在同一個人身上,一下子看到過那么多的顏色,所以覺得有些眩暈——我覺得,她真像一個從天而降的天使。

我真想學她的樣子打扮自己,我從來都不知道白色的發絲如何可以編織出細密婉約的發辮,我不敢告訴阿姨我也有過這樣的渴望。我不是一個天使,這我知道。從來都不是。永遠不會是。我突然就學會了嘆氣。

沫沫

當門響的時候,我勇敢地扭頭望了過去,然后,被一大片陽光晃得轉回了頭。我的視力不太好,所以在那個瞬間我感到像是從有一堆顏色的調色板上望過去一般——一個在福利院長到10歲的孩子不應該知道世界上有調色板這樣一種東西嗎?好的,我承認,當時,我只不過是感到一大堆糅合在一起的顏色突然從我眼前晃了一下——這令我感到惱火。我討厭那些入侵者,所有的。可是現在,當我坐在這色澤艷麗、香火旺盛的寺院里,我還是經常想起幼年時代最初從我眼前閃過的那一堆顏色——像是一塊彩色的調色板,每一塊小格子里都有一種不同顏色的色塊,它們同時迅速從你眼前劃過的時候,你會突然覺得它們都活了起來,在那一刻擁有了一種可以稱之為靈魂的東西。

阿姨們最常和我說的一句話就是:沫沫,你是個小男孩,你要勇敢。我恨死了那句話。因為那個時候的我不知道,我要勇敢什么,我要對誰勇敢。勇敢那個東西就像一只毫無道理不停地汪汪直叫的小狗,令人討厭。佛祖啊,現在我每天都陪在你的身邊,我依然難以去審視屬于你的蒼穹——白天的時候它太亮,夜晚的時候它又太暗。我依然不知道勇敢是個什么東西。告訴我,除了那個所謂的勇敢以外,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

洛小米

我很惶惑,為什么我在看到他們的時候,沒有那種看到雪公主或雪王子時候的驚嘆,甚至連看到雪孩子般的喜悅都沒有,只是覺得有些害怕。我低下了頭,來回互蹭著兩只腳的腳尖。細碎的淺綠色格子布裙子,這是我最喜歡的一條裙子了,是我爸爸去外地出差的時候給我帶回來的。那個時候我從來沒想過紅色和綠色是否搭配的問題——反正我覺得自己穿得挺美的。

他們很白,很白——我第一次覺得“白”原來也未必是什么好事情。雖然我又黃又黑,可是叔叔阿姨們都覺得我長得很秀氣。他們的皮膚很白,頭發也很白,但卻又是那種像是洗不干凈的、發著淡淡黃色的白,連眼睛——都似乎是泛著淡淡粉色的白。我在看到他們眼睛的時候再次低下了頭去看我的腳尖。“白化病”,從福利院院長的雙唇翕動中吐出這么一個蒼白冰冷的詞。

我抱著那個布娃娃,不敢抬頭看他們。“我是一個小學生,”我喃喃地自言自語,“是《星星報》的小記者,你們有什么樣的愿望和夢想,都可以講給我。我可以寫文章來呼吁別人,讓他們來幫助你們。”可是他們并不領情。也或者他們根本就不想被人關注。白女一直都在瞇著眼睛看我,而沫沫——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有這么可愛的名字,這在當時那些福利院的孩子中間,簡直算是一個精神財主了——緊緊地捏著他的小拳頭,眼神盯著別處,像極了那些叛逆的男生,在被老師訓話而又不服氣時候的表情。我那天采訪弄了一個僵局。后來我發現白女其實是在看我的布娃娃,那是一個有著金色鬈發和藍色眼睛,裙子和鞋子都可以靈活地脫下來的洋娃娃。“這個送給你了。”我把布娃娃塞到了她手里。白女顫抖地抱著那個布娃娃,放到眼前仔細端詳,用手輕輕摩挲。那一刻她突然不是那個看起來還有些呆滯的雪白的女孩了,她的表情又純潔又安詳……那一瞬間我從她臉上看到了屬于小女孩的柔情蜜意。

就算是這樣吧。就算當時他們給了我極大的震動,就算我不知道我的布娃娃對于慰藉他們其實并無多大意義,就算我為此寫過一篇漂亮的作文,就算他們在震撼我的同時也傷害過我。我仍是可以在每一天的陽光中幸福地醒來,我仍是可以身在福中不知福地怨恨這個世界,我仍是可以在自己不高興不滿足的時候撒嬌甚至哭鬧。我會很快就忘了他們的,曾經的我真的那么以為過。

白女

我叫“白女”。或者是我不叫“白女”,可是別人都這么喊我,姑且就把這當成我的名字吧。我到四歲的時候還是幾乎沒有出過門,我覺得陽光就像一把寒光閃閃的刀子一般令人恐懼。在陽光下我不僅睜不開眼睛,連皮膚都仿佛在微微作痛。可是別的房間的孩子可以。有一次一位阿姨帶了一個十分漂亮的女孩來,那個小姐姐看到我就嚇得哇哇大哭,她說我是妖怪。我真希望我不是一個妖怪啊,從那個時候起我明白了自己與別人的不同。阿姨說我之所以這么白,是因為我體內缺乏一種叫做酪氨酸酶的物質。我不知道酪氨酸酶是什么東西,為什么我就沒有。我想一定是我把那個寶貴的酪氨酸酶弄丟了,所以我的媽媽才不要我的。

一直和我住在一個房間里的,還有沫沫。我在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以后,漸漸地知道了只有我們兩個是一樣的。一樣的白得徹頭徹尾,一樣的如同懼怕陽光的病毒。所以我討厭沫沫,我討厭他那么白。我不想和他在一起玩,甚至不太愿意和他說話。我堅決地認為,有一天我會飛越禁錮我的這個囚籠,成為一個不一樣的人。不會太難的,只要我找到那個寶貴的酪氨酸酶就可以了。

我恨沫沫,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嫉妒。沫沫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名字,那是他的親生父母為他取的名字。沫沫的父母是愛他的,我非常絕望地想。至少他們為沫沫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是一個名字,而不是像我一樣,只有一個符號般的代號。為什么沫沫就比我要幸運。當福利院的叔叔阿姨把他從福利院門口抱回來的時候,包裹他的被褥下面有一張紙條清楚地寫著他的生辰,還有,“沫沫”這個名字。當然這些是后來阿姨講給我們的。可是阿姨為什么提都不提我,我比沫沫小一歲,可是誰都說不清我的生日到底是在5月份,還是6月份。這個問題,連上帝都不太知道吧。他那么忙,哪里會記得對我的這個小玩笑。

從來沒有人知道,我恨死了“白女”那個稱呼。我討厭沫沫,其實是因為我羨慕他吧。有時候我對生活的要求,卑微得就只剩下了這么一點點。

直到有一天,福利院門口出現了一個非常可愛的女孩,一個可以把那么多美麗的顏色調和在一起的女孩。她叫“洛小米”——那個名字清脆得就像一條小溪咕咚咚流過山澗的聲音。

我突然覺得我連羨慕的資格都沒有。我不再羨慕沫沫了。

沫沫

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的人是白女。從我有記憶的時候開始,她好像一直都在我身邊,所以我理所當然地以為,她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們一直生活在一起,雖然我們有時也和福利院里的其他孩子其他人玩一會兒,可是始終都是我們兩個一直在一起。王阿姨在教我們認字的時候,總是說,我的記憶力要好一些。可是她從來都不知道,白女是個多么神奇的女孩。白女經常呆呆地坐在那里,好長時間眼神都一動不動,可是她說她根本不覺得時間有什么難捱的,她最喜歡的就是一個人靜靜地,靜靜地遐想。雖然白女有時候嫌我太吵,可是我理解她,所以我總是乖乖地閉嘴。

我不知道白女想了些什么。可是我覺得白女想了那么多年,一定應該都可以做哲學家了吧。可是白女卻說她對哲學家沒有什么興趣,她說她在想她自己的人生。她說她覺得自己應該是個健康的漂亮的孩子,然后,她在想象中,把自己一生中應該經歷的事,已經經歷了一遍。看到白女說話時得意的神色,我開始相信,她說的是真的。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說自己喜歡白女,是因為我沒有別的人可以喜歡,只能喜歡她;還是因為她和我是一樣的,和她在一起不需要害怕被嘲笑;還是因為我把她當成了妹妹,所以理所當然地要照顧她。不管了,管他呢!反正其實我也挺喜歡王老師的。

我討厭那個叫什么大米、小米的女孩。她給了白女一個布娃娃,有什么了不起的!從此以后,白女對那個布娃娃的熱情,明顯比對我的要多得多。

洛小米

等我再去看他們的時候,五年的時光已經靜悄悄地流走了。那年我十四歲,剛剛參加完中考。在中考的考場上我經歷了一生中的初潮,像有一條柔軟、濕滑的小蛇在我的身體下面游弋,我以為我自己快要死了。如同每一個敏感、孤獨的青春期少女一樣,我疑心重重地度過了那段潮濕、腥氣的青春歲月。為了避免“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嫌疑,我還學會了一種在日記中欲拒還迎地和老師打太極的文體。我想,沒人能看得懂我那些繞來繞去、云里霧里的語言。一個初中生,都已經學會了妥協,可見屬于這個社會的規則是多么的強大。

雖然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可是我在看到他們的時候,還是低下了頭。然后我抬起頭來,沫沫和白女把手擋在前額,小心地看著我。我轉身關上了門。白女的眼神還是怯怯的,一只手抓著一只已經很臟很舊了的布娃娃——那個時候我的心突然疼了一下。沫沫依舊表現得淡然,他的神情看起來已經超脫到了另一個境界。因為屋里的光線暗了下來,白女放下了用來遮擋眼前陽光的那只手,然后那只手下意識地放到了布娃娃的頭上。她在看著那個布娃娃的時候表情變得生動起來,她的側影看起來又乖巧又安靜。我突然看到在她的周圍,似乎有一圈薄如蝶翼的光暈,那一團光暈簇擁著她,仿佛她隨時都會破碎,然后飛出我們的世界。

我把帶來的書放到了自己身邊。其實我也知道他們的視力不好。我想自己是不是總拿一些不合時宜的禮物。

白女

沒人知道我有多么喜愛布娃娃,所以我有多么感激那個為我帶來一個布娃娃的女孩。我每天睡覺的時候都抱著這個布娃娃,白天的時候也一直帶著她。我和她說話,談心,為她編織了許許多多的故事。那些故事因為不是我自己的,就異常美好。漸漸地,這個布娃娃就成為了一個有生命的存在,沒人知道她的善解人意是如何地慰藉了我孤獨的靈魂。王阿姨是一個好人,她為我的布娃娃縫過好幾套新衣服——每次想到這件事,我都感動得想哭。就因為這個,我想,我這一生隨時都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來報答王阿姨。

我又看到那個女孩了,那個給我帶來一個布娃娃的女孩。真好。當她降臨在我們那個除了王阿姨,很少有外人來的、斑駁陳舊的門前的時候,我一下子就認出了她——在最初的一秒,我是從她帶進來的陽光中感覺到她來了的。她帶進來的陽光,似乎和別人帶進來的陽光是不一樣的。然后,我就真的看見了她。她穿著白色的公主裙,個頭高了許多,黑瘦黑瘦的,不過那雙大眼睛依然是晶亮晶亮的。

她真好看。可是我驚慌失措。我常常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像她一樣的女孩,可是我想象中的女孩還是穿著各種顏色鮮嫩的衣服,當她像是被一堆最輕盈的雪花擁抱著出現的時候,我就有些慌亂了——原來她早已超出了我的想象。

沫沫

我討厭那個女孩。那個帶著令人討厭氣息的女孩。你看,她又來了。她完全可以再不來了,她又來這里做什么?她又來傷害和騷擾白女的生活了嗎?白女已經夠可憐的了,這些年來,她除了吃飯以及讀書的時候,經常是抱著那個黃頭發的布娃娃發呆。我覺得白女對那個布娃娃的愛,可以媲美一個母親對她的孩子的愛——據說,原諒我用“據說”這個詞,人世間的母親都很愛她們自己的孩子。

她說她叫洛小米。她叫就叫唄,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在炫耀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嗎?那我還叫沫沫呢!她帶來了好多書,這個,我不得不承認,我是十分喜歡的。可是白女一定不喜歡看書,她有她的幻想就夠了。

我是沫沫。多年以后的一天我突然明白了,我只是人生苦海無邊中的一縷泡沫——沫沫,泡沫,一觸即碎的人生幻象啊,我是倒映在人世浮華中的一面鏡子。佛祖,謝謝你讓我明白了這一切。

洛小米

在我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家里來了一個遠房親戚。他和我聊天的時候說他會算命,他說是算命得把衣服都脫掉,根據你的身體來算你的命運,他說他下回來的時候要給我算。結果一個星期以后他因為搶劫而入獄了。我上初中的時候,有一次一個老師讓我去他辦公室,我在就要走到辦公室的時候碰到了一個好友,她軟磨硬泡地非要陪我一起進去。第二天我聽說那個老師多次把女生騙到他的辦公室欲行不軌。沫沫,白女,我說這些,我只是想說,其實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場陷阱重重的歷險,對此,你們不必太過介意。

我告訴他們,在大西洋上,有一個叫做“林索伊斯”的小島——當我偶爾在一本科普雜志上看到一篇介紹后,就小心翼翼地記住了這個名字。那個島上的居民害怕陽光,他們都只在月光下活動。他們都有著雪白的皮膚,發白的頭發……大家稱他們是“月亮兒女”。我不知道“林索伊斯”是不是也可以翻譯成“月亮島”的意思,可是那些與世隔絕地、如同生存在大西洋深處一葉扁舟上的人們,終生都在進行著一場月光之旅。

我給他們帶了一些書,有我看過的《兒童文學》和幾本名著。我不喜歡《簡·愛》和《巴黎圣母院》,盡管我也曾為他們流過淚。因為我覺得《簡·愛》寫得太做作了,而《巴黎圣母院》又太虛偽了。我最愛的是《呼嘯山莊》。盡管我在看的時候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可是有一天我發現那些凄厲蒼涼的語言經常在我的腦海中盤旋,就像從我身體中刮過一陣龍卷風。

白女

洛小米說她初中畢業了。時間怎么這么快,我以為,我上次是在昨天剛剛見過她。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看來,這一生也沒什么難捱的了。是沒什么難捱的,對于一個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中的人來說,再多的時間,也只是讓他的幻想更加飽滿真實而已。我的想象,可以具體到某一天我出門的時候別了一個什么形狀的發卡,帆布鞋上系著什么顏色的鞋帶。

洛小米說有一個叫“林索伊斯”的地方。雖然我依然抱著我的布娃娃,可是在那個時刻,我覺得自己的內心似乎翻起了一股海浪,而且我已經能夠遠遠地感受到海浪深處的靜謐。在蒼茫而又浩瀚的大海上(雖然我沒有見過大海,可是我在想象中早已描摹過它的樣子了),安寧地矗立著一座小島,有魚兒游過,海鳥飛過,就像港口一般令人覺得安心。可是當夜幕降臨的時候,屬于海島的生命才真正鮮活起來。當你站在島邊,看著浪花摔打在礁石上,然后粉身碎骨地潰敗墜落,同時,又有數不清的浪花依然勇猛無比、爭先恐后地撲向了礁石的時候,你一定會感到,自己仿佛站在一艘大船上,船兒在海水中輕輕地搖晃著,駛向了不知名的、神奇的遠方。月亮的孩子們,此時在無所顧忌地狂奔。那場景真美,我突然有點高興我也是一個“月亮兒女”了。而我最終的夢想只有四個字——“林索伊斯”。

真的,我真喜歡洛小米那個女孩啊。因為她是你的媽媽,我對我的布娃娃說。

沫沫

白女說她喜歡洛小米。那天晚上,白女告訴我這件事情的時候,我突然有些恨那個晃得我睜不開眼睛的女孩了。白女說,她的名字真像一條小溪流過的聲音啊。

我知道白女說的小溪是什么。在我和白女小的時候,有一次,王阿姨及福利院的另外兩個阿姨帶我們去一個山村過過夜。那天晚上,月光像水一樣流淌著傾瀉下來,于是,從天空到地面,全都流滿了月光。我和白女在那夜空下興奮地歡跑,我們似乎從來沒有那樣開心過,不用懼怕任何人的目光。山風像一雙大手盡情地撫摸著我們,那種微涼的觸覺令我們感到異常的溫暖。王阿姨一直在喊,沫沫,白女,別跑那么快,你們倆眼神不好!我們才不怕呢。確切地說,是我看到白女一點都不害怕,所以我也沒有理由要感到害怕。白女突然說,沫沫,我怎么聽到這風聲中似乎有喊“媽媽”的聲音啊!怎么會?可是那一刻我還是靜了下來。我永遠不知道白女在想些什么,可是我也覺得那風的聲音似乎是有人在為另一些人捎信。“媽媽”,“媽媽”,白女,你是怎么聽到的呢?你真了不起,那細細的風聲中真的像是有某種呢喃的暗語。

白女說,沫沫,我真羨慕你,你的媽媽那么愛你,給你取了一個那么好聽的名字。媽媽是什么?我其實從來沒有仔細地想過這個問題,那個時候我似乎從來都沒有想過那些與我的生命似乎無關的人事。可是白女會想。她想的真對啊!我在那一刻突然開始想念我的父母了,那種想念開始是羞澀的,后來就變得洶涌了。是啊,我的爸爸媽媽,我也應該愛他們,他們給了我這么好聽的一個名字。他們一定是愛我的,就算是在某個時刻也好。我不知道他們在哪里,可是,我不恨他們。我甚至想,我的父母拋棄了我,他們做得是對的。

很多年后,當我日日在寺院的香火縈繞中不斷祈禱的時候,我也經常祝福我的父母。我真心希望那兩個曾經愛我、后來不愛了,也或許一直都愛著我的人幸福。我想,這一切應該感謝白女。是白女,教會了我這種愛!原來愛是一種強大的天賦,像基因一般生長在某些人的身體里。

我是說,當我和白女手牽著手坐在山野里,靜靜地聆聽風中隱秘的暗語的時候,我們在屏神凝息中,聽到了遙遠的,叮叮咚咚的溪水流動聲。

我真喜歡那個叫洛小米的女孩啊,她的名字真像溪水流動的聲音。白女說。我靠!我在那一刻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就算,就算,好吧,我承認,那個女孩確實挺好看的。可是她的名字和水流的聲音會有什么鳥的關系呢?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洛小米”這個名字不斷地在我的腦海回旋,漸漸地,我仿佛聽到了一條小溪汩汩流過的聲音。這個時候,我聽到了白女流淚的聲音。

洛小米

我想我并不是一個聰明的女孩。我愛上了一個男生,在臨近高考的最后四個月。他比我高一屆,當時在念復讀班——那又怎么樣,他又不是因為成績不好而復讀的,恰恰相反,他的成績非常棒,他是因為沒有被自己理想的學校錄取而復讀的。我周圍的好學生多得是,你們哪一個有那樣的勇氣?我驚羨地想。

他們復習班有一個女孩是我的朋友,我和那個女孩在樓道里說話的時候,有好幾次,他在經過和那個女孩打招呼的時候,深深地看了我幾眼——我迎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內心就像瞬間被點燃了一般。我只有那么一點時間,我突然熱烈地希望自己算是“秀色可餐”。“于佳皓”,我在練習紙上反復地寫著這個名字,練習紙的另一面是我做數學題時列的草稿,桌子上攤開的是還沒有看完第一章的《中國古代史》。我該怎么辦,該怎么辦?我覺得自己的心靈似乎被某種液體注滿了,變得又飽滿,又脆弱,我努力地控制著自己想要淚流滿面的沖動。殘存的理智在我體內上竄下跳,方寸大亂,它是第一次接受那么強大的來自感情的攻勢,也使它明白了自己原來脆弱不堪。我咬著嘴唇為理智打氣,無意識地下筆越來越重,“于佳皓”那三個字劃破了我薄薄的、力盡其責的練習紙,在《中國古代史》里“莊子”的頭像上留下了屈辱的黑線條。那是一場力量懸殊的斗爭,“于佳皓”最終戰勝了《中國古代史》,盤踞在我的腦海中占山為王。我在我的臺燈下潰不成軍。

把一個人作為自己的奮斗動力的前提是,首先你要暫時地忘掉他。可是那個時候“于佳皓”這三個字已經住滿了我的全部身心,我舍不得讓他離開,哪怕只是一小會兒。這便是我那不爭氣的理智最無能為力的地方。

我每天都渴望能夠遇到他。認識他后我發現我們住在一條街,所以上學和放學的時候其實經常可以遇到。每次我膽怯地望向他的眼睛的時候,我都希望他千萬不要對我微笑。他不對我微笑,我就可以多一些勇氣把他踩在“代數”、“幾何”的腳底下了。可是他微笑了。

上帝,每次我都想和你賭一把,可是我每次都會輸。

放心,我考上了。就是這一點才令我傷心欲絕。爸媽死活都不讓我復讀,我只能去念那所我當初是為了保底才填報的省內最著名的學府。

白女,沫沫,你們知道嗎?其實每個人都會對自己的命運無能為力,就像你們對那個失職的酪氨酸酶一樣的無能為力。

白女

那天,那個女孩又來了。是洛小米。在我的詞典里,“那個女孩”特指洛小米,其他一堆人就是其他一堆人,我也不太記得清他們,沒什么“這個女孩”、“那個女孩”的區別。她穿著藏藍色的吊帶學生裙和白襯衫,看上去異常的憔悴。她說她高中畢業了,后半年可能要到外地上學了。

洛小米來的時候,懷里抱著一只很小的、比我們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的黑色小狗。洛小米說,那是她在路上撿的,她說,這只小狗茫然無措地站在路邊上,朝不同的方向胡亂挪動著,她抱起它的時候,它差一點就要被一輛疾馳而來的汽車撞死了。洛小米抱著這只可憐的小狗不知該把它放到哪里,她媽媽是不讓她把狗狗帶回家的。“狗狗在我家根本不安全,我一出門它可能就會被我媽扔掉了。”洛小米說話可真有感染力啊,她說的,就會讓你覺得,還真是那么一回事。于是她想到了把狗狗帶到我們這里,雖然她知道福利院是只養人不養狗的,不過她覺得王阿姨那么好,肯定不會趕狗狗走的。還有,她希望有狗狗的陪伴,我和沫沫的生活會變得不那么寂寞。

真是一只可愛的小狗啊,它在我們屋里的各個角落乖乖地逡巡著,看到什么奇怪的東西就“汪汪”地叫上幾聲表示疑惑。洛小米叫它“小黑”。小黑,小黑!沒人知道“黑”對于我來說是多么神秘的一個字眼兒。由于黑色素合成功能的障礙,“黑”這種顏色便生生地從我們體內剝離了。所以你們能看到的,便是褪了色的我們。

沫沫的記憶力挺強的,王阿姨總那么夸他。每次都是,王阿姨給我們講了什么知識,再過幾天再問我們的時候,沫沫都能清楚地說出來,而我只有一片茫然,只在沫沫說的時候才覺得那個東西我也應該是知道的。假如不是白化病,沫沫現在應該是一名成績不錯的學生吧。

沫沫

那個女孩又來了。她是每過幾年來一次嗎?這次我看到她的時候,沒有以前那么驚訝和詫異了。也就是說,不像以前那么討厭她了。既然白女喜歡她,既然白女想要成為像她一般的女孩,那么,這個女孩的漂亮也就變得不那么討厭了。

還有,她那本《呼嘯山莊》我看了好多遍了。我幾乎整個臉都要貼在書上,吃力地看著書中的故事,直看得熱淚盈眶,心膽俱裂。“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大的悲痛就是希斯克厲夫的悲痛,而且我從一開始就注意并且感受到了,在我的生活中,他是我思想的中心。如果別的一切都毀滅了,而他還留下來,我就能繼續活下去,如果別的一切都留下來,而他毀滅了,這個世界對于我將成為一個極陌生的地方。我就不像是它的一部分。”白女,這一段話,我送給你。我知道你從來都會忽略我,因為你總認為你自己是和我不同的人,你在渴望一個更美好的自己。可是,白女,其實我們才是同一種物質,我們注定相吸,我清楚地明白這一點。

洛小米這次帶來了一只小狗。她真是,總有辦法,讓人非要對她有一些討厭。那只小狗毫無道理地就會“汪汪”叫喚。尤其是我要逗一逗它的話,它就停下“巡邏”的腳步,憤怒地抬起頭來對著我“汪汪”地叫個不停。真是一只沒有道理、不講邏輯的狗,就那樣莫名其妙地侵占了我的生活。

汪汪叫的小狗,你就是那個叫做“勇敢”的東東嗎?

洛小米

我想有必要對我的大學生活進行一番簡單的描述。如你們所愿,我和于佳皓成為了一對。一對什么就不必說了,就算是情侶,那也只是虛幻中的。于佳皓順理成章地進入了一所全國著名的學府,而我就留在了這所省內高校里。不過,不要緊,網絡來了,來救我們這兩個就要水深火熱、歇斯底里地大愛一場的人來了。說來也簡單,我費盡心機地從別人那里討來了他的QQ號,略施小計地讓他接受了我發的“好友驗證”,我們就成了虛擬世界的“好友”了。我說:“我是一個我認識你,而你不認識我的女孩。”他說:“我認識你,你是洛小米。”那個叫做“小米粒兒”的女孩從此成為了“網蟲”,在本世紀初十分應景地成為了網戀大軍中的一員。

我無法自拔地沉溺在了虛擬的戀愛空間中。可是我們和那些通常的網戀還是不一樣的,我們都見過并且知道彼此。與一個完全陌生的人談一場戀愛,于我來說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通常在網上別人問問“你是上學還是上班”、“哪所大學”等等這一類的不出三句話,我就沒有耐心聊下去了。可是和于佳皓,我們有數不清的耐心,有說不完的話。我把我從小以來駕馭文字的能力都用在了談戀愛上,看過我文字沒見過我人的人都會認為我是一個“美女”。“文如其人”,這是他們的邏輯。

從此我經常恍恍惚惚地聽宿舍的人講那些帥哥美女的故事,麻木不仁地拒絕著學校里所有的追求者,似懂非懂地望著講臺上滔滔不絕的老師,每天吃過午飯就跑到網吧登QQ,把午覺全省了,晚自習也變成了“愛情溫習”課。他說:“小米粒兒,我一直都在找那么一個人,我想我已經找到了。”他說:“小米粒兒,我在高考前夕喜歡上一個女孩,我花了很大的力氣來抵御她對我的誘惑。”他說:“小米粒兒,有一種思念叫做望眼欲穿。”……他說:“小米粒兒,我給你申請了一個我們學校論壇的ID,以后你也可以上我們學校的論壇聊了。”他給我的號,是“nanxi”,他說他喜歡“南茜”這個名字。

你喜歡,就可以。拜你所賜,我變成了“南茜”,成為了網絡海洋自由遨游的小魚。一個小浪就可以把我打翻,可是我根本不在乎那一點。在論壇上關注得久了,我發現于佳皓經常和一個叫“yueyaer”的人聊,于是就問他“yueyaer”是誰,他說:“是個男生。”

一切由此而起。一天我在我們默契地形成的上網時間里沒遇到于佳皓,因而無所事事地在他們學校的論壇上瞎晃,把同一個網頁關了又點開。后來實在無聊,我在用戶名里輸入他的號——只有戀愛中的人才能體會到那種因為思念一個人而消磨時光的焦躁吧,然后用他給我的那個密碼試著打開——居然打開了,我自己都被嚇了一跳!我進入他的私人空間,看到他和“yueyaer”的許多私信往來,曖昧的語言,潮濕的氣息。他還在信中對“yueyaer”說:“I Love You”。“I Love You”是什么意思呢?我木木地想。我死死地盯著屏幕上的那句話,盯著每個單詞的拼寫,我怎么連最簡單的英文句子都看不懂了呢?我覺得自己的腦袋像灌了鉛一樣,回宿舍的路上,我還在無比絕望地問自己,“I Love You”到底是什么呢。

白女

小黑在我們的撫育下逐漸“長大成狗”了。從最開始我和沫沫求王阿姨幫我們保守秘密,偷偷摸摸地養著它,到福利院的所有人都接受了它的存在,中間似乎也沒經歷過什么樣的艱難。幾乎沒什么人對小黑的存在提出過質疑,這些習慣了人世無常的人對小黑也表現出了格外的大度。

而小黑的到來,無疑地為我和沫沫永遠沒有顏色、也沒有起色、更不可能有任何亮色的生活涂上了一些不同以往的色彩。小黑聰明伶俐,能聽得懂人話,會做各種各樣搞笑的動作。尤其是最開始它沖著老捉弄它的沫沫憤怒地叫喊時的樣子特別可愛,經常逗得我和沫沫哈哈大笑——之前我們很少笑,從懂事以后可能也只是寥寥地笑過那么幾次,還可能不是因為高興。每天傍晚來臨的時候,我就會把福利院所有的房間包括院落打掃一遍,我很高興自己能做這些事。那個時候小黑就跟在我身后,像一條肉尾巴一般地竄前竄后,試圖幫我倒忙。在小黑沒有到來之前,我對于光陰幾乎沒什么概念和感覺。假如不是看著小黑一天天長大,我簡直不敢相信時間在一天天地流逝。

沫沫成了我們福利院的一名老師,來分擔王阿姨繁重的工作,教那些和我們一樣被父母拋棄的、或健全或殘障的孩子。沫沫從小記憶力就很好,他幾乎能完整地記得王阿姨教過我們的所有知識,他經常坐在陰暗的小餐廳里,給我們這里的小孩子們講那些歷史故事、童話故事、神話故事、乃至名著中的故事,有時就把書中的話一大段一大段地背誦出來。小孩子們聽得津津有味,對他甚是崇拜。我看到他坐到那里巋然不動,就像一個看破風塵的老者一般地安詳,神情頗有幾分說教的意味。

上次洛小米來的時候,說她失戀了。她一個人坐在院子里,默默地逗著小黑玩了一個下午。小黑跳起來的時候不小心抓破了她的紅裙子,她就哭了,說那是她最喜歡的一條裙子。后來又說沒事,繼續逗那個因為闖禍而變得可憐巴巴的小黑。等到天色暗下來的時候,我走過去看她,她仰起頭來沖著我笑。洛小米,你還是那樣的漂亮,除了你眼神里不易察覺的憂傷和你神情中隱隱透出來的落寞顯露了一些端倪,沒人會知道你正經歷著一場浩劫。

洛小米走的時候,從書包里掏出三盒水粉、幾只粗細不同的畫筆和一些紙后,就走了。什么解釋都沒有,她有可能只是忘了帶禮物了,又想送我們些東西,所以就把書包里給自己買的東西留下了。當然,也有可能她就是買來這個送給我們用的。已經無法去驗證了,她只留下了一團霞光般的背影,和那紅彤彤的夕陽一樣令人覺得恍惚。

在看到水粉盒里的東西后,我顧不上為洛小米難過了,我心里只剩下了驚喜——我看到了一堆彩色。各種各樣的,飽滿的,鮮嫩的色彩,靜靜地躺在盒子里,靜靜地等待一個彩色的世界。是與我褪了色的人生截然不同的彩色。小時候我和王阿姨學過鉛筆畫,那個時候王阿姨總是驚嘆,白女你怎么可以畫得這么好。洛小米的水粉盒再一次點燃了我潛藏心底的渴望,我狂熱地迷上了作畫。王阿姨看到我那個樣子,還把她女兒學畫用的水粉教程和作品集拿來給我看,甚至開始琢磨著要把我送到專門的培訓班去學習一段時間。

我畫的不是蘋果,不是小黑,不是夕陽……我畫的是我想象中的世界。紅色代表了我羞澀的熱情,黑色代表了我永恒的恐懼,藍色代表了我純澈的向往,紫色代表了我亦步亦趨的優雅,黃色代表了我幻想中的靜謐……而那一團綠色、一團紅色、一團粉色,中間間錯著縷縷米黃的圖象,是我童年記憶中的洛小米——我把我所有的渴望全都變成了紙上的畫。

假如再有十年、二十年,我不會失明的話,或許我可以讓世人看到我的作品。我居然還是保持了小時候那一點頑強的樂觀。

沫沫

我逐漸習慣了小黑,逐漸適應了小黑。從小到大,我抗拒一切令我感到陌生的東西,它們都使我感到不安全,感到驚恐——還有人讓我用那個見鬼的“勇敢”來抵御這一切。最初的時候,我夜不能寐,屋子里那種陌生的呼吸、陌生的氣味使我感到危機重重,尤其是它要突然叫一聲的話,我的神經立刻就被擠壓成了一根細弦。白天的時候,我又喜歡激怒或者嚇唬它,看到它受驚地跳起來或是不安地沖我吼叫的時候,我便體會到了一種短暫的快樂。可是白女和小黑處得非常好,他們相安無事地結成了一種同盟。大家都覺得我捉弄小黑是在逗它玩,連小黑都樂此不疲地和我做著捉弄與被捉弄的游戲,沒有人發覺潛藏在我內心深處的,那種隱隱的、黑暗的惡意。逐漸地,我對小黑那種惡作劇的笑變成了和白女一樣的,開心的笑。我內心的堡壘一點點地瓦解后,我開始真心實意地接受小黑與我們相濡以沫。后來的某一天我發現,我在接納了小黑的同時,也開始接納了這個世界。

洛小米再一次來的時候,我終于第一次給了她一個毫無保留的、感激的笑,可是她眼睛里全是脆弱,無動于衷地從我的笑容中走過去,然后踢了一腳擋了她路的小黑,小黑慘叫著跳到了一邊。之后她可能意識到自己過分了,一直在院子里逗小黑玩。

洛小米走的時候,留下了一堆水粉、畫筆之類的東西,我突然很想問問她那個看上去碩大的書包里面有沒有書,可是一轉念,又想算了。我真的很想多看一些書,雖然我的視力不好,可是,趁我還能看得見之前。等我再次這樣想的時候,洛小米已經走出去了,裙擺下搭掛著一條被小黑撕下來的布條,看上去可憐兮兮的。我想,她的心已經碎了,那鮮紅的裙子,是她流出來的血。

再一次的,洛小米走了,就留下了一個不一樣的白女。白女每天都趴在那一堆畫紙上,專心致志地作畫,不管我隔多長時間過去看她,她還是保持著一樣的姿勢,似乎不會感覺到累。

白女的那些畫,讓王阿姨,后來是院長,都感到很驚訝。他們都說,白女的畫,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他們說不出來那種味道,又覺得白女并非在那里瞎畫,所以已經在商量著讓白女去上專業的培訓班的事了。

我早就知道到了,白女是一個神奇的女孩。她那些源源不斷的、瑰麗的想象如今全都流于筆端,那些鮮明的色彩在第一時間就直擊人的心靈。我知道白女在畫些什么,她畫的是她對這個世界的愛。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她,了解她內心所具有的、強大的愛的天賦。

在一幅畫上,整個畫面被涂上了黑的底色,像夜那么深、令人感到無邊寧靜的、死亡一般寂靜的黑色。畫的中央一只潔白的繭上異常輕盈地落著一只纖細的蝴蝶。相對來說,繭好大,而蝴蝶好小,繭的毛茸茸的質感和蝴蝶的單薄靈動相得益彰。白女說這幅畫的名字叫“希望”。我知道,白色的繭里包裹著白女那渴望羽化的心。

有一幅畫的背景是湛藍湛藍的天空,是藍得令人心醉的那種藍,陽光像一朵太陽花一般盛開在天宇,同時盛開的,還有一朵一朵像棒棒糖一般的云朵——沒錯的,不是我描述的錯誤,白女就是那么畫的。藍天,太陽,云朵,都很卡通。甚至于,畫面的底部還有小小的城堡,像小甲蟲一般的小汽車——前面一條蜿蜒曲伸的路就把這個景致拉遠了。只有云端上面坐著的,是生動形象、惟妙惟肖的女孩形象。只有女孩是寫實的,我知道,那便是白女心目中唯一的真實。那個烏黑頭發、漆黑眼睛的女孩,我怎么看著都像洛小米。

還有一幅畫名字就叫“月亮島”。在廣袤的、黑藍黑藍的大海上,有一個有著白色皮膚、金色頭發的女孩在裸泳,她臉上掛著微笑。而女孩的身后是烏云壓頂、狂風巨浪。白女說,她畫的是她想象中的月亮島,是被抽象化了的月亮島。月亮島就是那樣的美麗,勇敢……還有,那個女孩的原型,其實是根據洛小米送給她的布娃娃畫的。白女神秘兮兮地向我們講解著。

我說過了,白女是一個神奇的女孩。

洛小米

世界上沒有比時間流逝得更安然的東西了,它沒有表情,沒有喜怒,甚至連記憶都沒有,只是流逝。可是,我想,在某些個時候,時間一定也是充滿著感情的吧,它也會有些時候,每走一步都像刀割一般會隱隱作痛,它之所以沒有停下來只是因為它不得不走;它有些時候也會,一邊狂奔一邊覺得自己就像一片被踐踏過的草原一般的體無完膚,然后非常尷尬地感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原以為大學畢業就會是一個新的起點了。畢業后,我就可以離開那座我從來沒有愛過、所以從來沒有真心融入過的大學,我就可以從那段刻骨銘心的失戀中解脫出來——那一年,我用了好長時間來想那件事情,等我終于搞明白“I Love You”是什么意思后,我在QQ上給他寫了一大堆類似“有一種厭惡叫做恨之入骨”、“有一種后悔叫做浪子回頭”、“有一種遺忘叫做過眼云煙”、“有一種放棄叫做棄如敝履”之類的話。其實我已經后悔了,我的內心似乎已變成了被無端踐踏過的草原,我拼命地在上面尋找那殘存下來的雛菊。只是沒想到,屬于我的災難,這僅僅是個開始。

畢業后,我離開了這座省會城市到另一座更大的城市打工。最開始的時候,就連住地下室都是和一個叫英子的女孩合租。有好幾次,我在通往地下室的破舊而又隱蔽的樓梯口,看到了一輛非常嶄新錚亮的豪車——原諒我,我當時對車沒有任何研究,實在是說不上來車的牌子和型號,但是那就是那種就算是外行也一眼就能看出價值不菲的車。那個地下室修得真是十分奇特,從地上很難發現那個不起眼的入口,但是入內以后,空間又很大,有一排一排的走廊,走廊拐角的鐵絲上經常掛著秋衣或者內褲。假如還是那個身在大學校園的洛小米,看到這樣一個地方一定會對它充滿詩意的遐想,覺得這里一定充滿了蕩氣回腸的故事和某種神秘的意象,或者這根本就是隱藏著一個神秘宮殿的假象。可是工作以后的洛小米對這個臟、亂、暗,樓道里經常散發著種種異味,尤其是房間竟然不隔音的地方根本就是深惡痛絕。幸虧工作很累,我只在晚上回來的時候睡一覺,就算是外面很吵我也能很快入睡。誰讓這里的租金便宜呢,其他的,我忍了。

后來我漸漸知道了英子和那輛豪車之間有著重要的聯系。因為有一天英子終于搬出去了,搬走的時候還幫我把半年的房租交齊了。她坐在那輛豪車上非常豪爽地向我揮手,大叫著:“小米,我終于可以搬走了,我終于可以離開這里了啊!”我看著那輛載著英子的豪車歪歪斜斜地倒了幾下車,調整好方向后果斷地駛離了這片亂糟糟的小區。夕陽的光線靜靜地落下來,其實在那樣的光譜中我們這片小區就有了一種別樣的美,是那種可以攝入藝術家的相機的景致,安靜寂寥,安然神秘。那輛豪車反射著夕陽的光芒,看上去亮亮的似乎在發著光,然后駛入了同樣明亮的夕陽——原來他們都同屬于一種物質,又燦爛,又絕望!

又燦爛,又絕望。真美啊。我意猶未盡地嘆了一口氣。英子教會了我許多。她在臨走之前,終于讓我搞明白了什么叫做“在一起”。“在一起”,真是好笑。其實英子早就告訴我她和那個腦殼上亮亮地禿了一小塊的老頭之間的關系了,可是我居然一直以為,“在一起”那三個字,就像它的字面意思一般的坦蕩無邪。所以英子說她要做那個老頭的“二奶”,搬到那個老頭的一處寓所的時候,我驚訝得腦子都轉不過彎來了,直說她為什么瞞了我這么久。

“在一起,就是男人和女人做男人和女人的那些事,就是做愛!懂了嗎?”英子一邊疊一塊床單,一邊忍無可忍地沖我大叫,床單被她粗魯地抓著,瑟縮縮地抖動著。

我聽明白了,英子。等我知道了什么叫“在一起”,再知道了什么叫“親密接觸”,再知道了什么叫“同居”(我一直認為“同居”就是兩個人住在一間屋子里,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念的大學,還曾和別人討論過這個問題,原來我和他們討論的,居然不是一個意思)……然后再經歷了那一切,我就老了。

白女

我愛上了畫畫。愛上畫畫的同時,我也開始愛上了這個世界。這個又凄涼、又冷漠的世界。

在我小的時候,最開始,我十分討厭沫沫。我不愿意和他說話,也不愿意和他玩。我甚至因為他有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名字而十分卑劣地排斥著他。后來我才明白了,原來我不喜歡沫沫,只是因為我討厭我自己,所以我討厭那個就像是鏡子里的自己一般的沫沫。沫沫把我當成了唯一可以令他覺得安全的存在,我卻把沫沫當成了這個世界上我唯一可以輕視的存在。沫沫,原諒我,那個時候我什么都不懂,我只是害怕,害怕我自己為什么會是這個樣子,害怕面對我自己是自己這個事實。可是我從沫沫的名字里讀出了沫沫的父母對他的愛——哪怕只是那么一丁點兒,那也是愛。沫沫居然說,白女,你擁有一種十分強大的愛的天賦。其實,沫沫,愛是一種修行。于我而言,又何嘗不是如此。

那一天的陽光真好。只是對我們來說,陽光好卻并非什么好事情。我蹲在屋子里的地板上,在一個陶瓷臉盆里涮洗著我的畫筆和調色板,小黑在我身邊轉來轉去地玩。它不知怎么就叼起了我的布娃娃,然后向門外跑去。小黑,不許玩娃娃!我大叫道。可是,已經晚了,不知什么時候院子里進來一只很大的花毛狗,它十分迅疾地從小黑嘴里把布娃娃搶了去。我尖叫著跑了出去。知道自己闖禍了的小黑也趕緊去奪那個娃娃。那只餓壞了的野狗可能把這個布娃娃當成什么好吃的東西了,叼著它就往門外跑了出去。我跟在小黑后面追了出去。

我愛布娃娃,很愛。不是通常每個小女孩都會有的對布娃娃的喜歡,我比她們的喜歡要多得多。在那些無邊無際無窮無盡寂寞黑暗的日子里,這個布娃娃帶給了我新的生命。我經常和她聊天談心,我們共同生活在一個天上的、更美好的世界里。在那個我們自己構建的世界里,我從來都不畏懼陽光和注視。那個金發碧眼、美麗絕倫的布娃娃,承載過一個女孩最浪漫的幻想。她不是一個布娃娃,她是我的靈魂。

現在,這個布娃娃被一只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花毛狗叼走了,我拼命地追了上去,沖到了室外的陽光里。我幾乎很少在陽光下走出屋子,那強烈的光線立刻使我瞇上了眼睛,那種暴露在光線下的感覺使我全身都很難受——為什么會這樣?那個時刻我感到異常的絕望,為什么我自己簡直就像傳說中的吸血鬼一樣,見不得陽光。可是,沒有時間了,我得去追我的布娃娃。就算下一秒我就會化為灰燼,我也得去追。

我跑到了大路上,順著小黑追去。那只花毛狗跑一段就會停下來,試探地嗅嗅那個布娃娃,小黑已經義無反顧地沖了上去,它就又叼起布娃娃繼續跑。我從來沒有出現在這么多人的大街上,那些扭頭驚異地向我看來的目光比陽光更令我感到絕望。你們都是拿著十字架的上帝嗎?為什么你們每一個人,都會令我覺得自己就快要融化了。

小黑已經和那只花毛狗撲打在了一起。雖然小黑的個頭根本不及花毛狗大,可是愈戰愈勇、糾纏不休的小黑還是讓花毛狗感到害怕了,花毛狗終于放棄了那個布娃娃,夾著尾巴逃跑了。小黑叼起我已經傷痕累累的“靈魂”,轉頭看著我,一輛大卡車正急速地駛過這段路面。沒有時間了,司機未必能看得見矮小的小黑,更不可能能剎得住車。我沖過去抱起了小黑。

我飛起來了,可是小黑從我的手中降落了。剎車聲、尖叫聲、嘈雜的腳步聲,這是末日的混亂嗎?我抬頭看到小黑叼著布娃娃,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十分委屈地過來蹭我的腦袋,所以我放心地倒下了。小黑,我沒事,你好就好。

沫沫

白女,你怎么了,不說一句話,一動不動。我坐在這蒼白布景的醫院里,白的墻壁,白的地板,和白的燈光,你就躺在白色的床上,白色的床單,白色的你。

白女,你說,愛是一種修行。于我而言,活下去就是一種修行。我在新聞上看到,在非洲白化病人會受到普遍的、尤為嚴重的歧視,甚至在一些地區,如坦桑尼亞和布隆迪,他們甚至可能會遭到殘忍的殺害。我不知道這個愚昧的世界到底是怎么了,到處都是一些自以為是的人,甚至有一些自以為是人的人。白女,在人類的無知面前,眾生平等從來就是一個笑話。我和你,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只是這個笑話的一部分而已。

白女,我從來都不知道到底應該相信上帝還是相信釋迦牟尼,或許他們根本就是同一個神,只是在東西方的文化中有了不同的解釋,產生了不同的教義。王阿姨教我們讀過的那些詩,我唯獨印象最深的一句是陳子昂寫的那句“空色皆寂滅”。我清楚地記得,當王阿姨用略帶著鄉音的普通話念出這句詩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的周圍像是降下了一片雪花,世界靜寂到了我可以清晰地聽到雪花降落的聲音。然后你再一次急急地打斷王阿姨,問她是“哪個空”、“哪個色”。我平靜地吐出一句,“色即是空”。王阿姨夸我很聰明,然而你茫然地回過頭來望著我問,“色即是空是什么”。白女,你不知道,那個時候的你有多可愛。在那個時候,比那個時候更早的時候,我就認定,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的女孩。

你不在乎我,不在乎王阿姨,不在乎我們這個福利院,甚至不在乎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除了你自己的那些幻想,你什么都不在乎。我早知道,你是一個神奇的女孩,一個可以輕易地登上云端的女孩。也正因為如此,你才無力。

白女,有些秘密,我早看出來了。你愛上了我們的院長。你什么都不愿意談,但談起院長卻津津樂道。你還愿意談洛小米,她是你的理想,你希望變成一個像洛小米的女孩。你以為那樣,你或許就可以被院長愛上了。可是,白女,洛小米失戀了。她脆弱得像只失去翅膀的鳥。

我記得你畫的那幅畫,在一片濃黑的背景下,一只潔白的繭。我知道,那只繭里包裹的,是你自己的希翼。白色的繭,就是你我。你就要破繭而飛了,而我,就是你在人間的墜落。洛小米最愛的《呼嘯山莊》你一定不會否認吧,那上面也有這樣的句子,“他就是我自身的存在。”

白女,失去了你,對于我而言,又何嘗不是失去世界。我仍然決定像你一樣去愛這個凄涼冷漠的世界,祈求世界的和平和人間的幸福。或許我可以從內心中去找答案。佛經中說:“你們就是佛,內在都有佛性”;圣經中也說:“上帝住在我們身體的殿堂里”。

“是心作佛是心是佛,六道眾生本來是佛。” 白女,此刻,我的內心一片安寧。我周圍像是降下了一大片雪花,世界靜寂得我可以清晰地聽見雪花降落的聲音。

洛小米

我已經24歲了。我也成了某個人的“情人”。故事的梗概和大家平時經常可以聽到的花邊新聞沒什么不同,情節濫俗得沒人愿意去聽。故事的結局,正如大家所期盼的,那種人人都津津樂道、拍手稱好的所謂“小三”的結局——那個男人不要我了,再加上我懷孕了。

可是我和其他的“小三”還是有所不同的,當然這樣也更大快人心。我決定要那個孩子。哦,不是“決定”,不需要“決定”,沒那么的決絕和費勁。仿佛需要下定決心,還不太甘心一樣。其實就是,我要那個孩子。我輕輕地笑著,我只是會要那個孩子,這件事想都不用想,就那么理所當然和順理成章了。

記得小時候學過的一篇叫《傷仲永》的課文。那個時候我讀著那篇課文就覺得異常的害怕,聽著老師的講解,我心里想,老天,我千萬不要變成一個仲永一般的人。因為那個時候我似乎很像是一個學習方面的天才。現在我明白了,那個時候我之所以那樣的害怕,是因為我知道我終究會變成一個和仲永一模一樣的人。“泯然眾人矣。”

“泯然眾人”?怎么會?我低下頭看自己的肚子,不自覺地伸手去輕撫它,感覺自己內心的柔情似乎都化為了溫暖的羊水,異常輕柔地包裹著那個小生命。未婚媽媽,我十分驚恐卻又非常決然地等待著那頂冠冕的降臨,以及將會落于我身上的、吉兇未卜的人生。

沒人知道,在沒有那個小生命之前,我原本以為我會像“眾人”一樣的理性和現實,我原本以為我會在一些重要的時刻漂亮瀟灑地為自己的人生做一些盡量穩妥的準備。可是,當那個孩子確定真實地存在于我的肚子中時,我的心早已溫柔得像一個母親。

簡單地說,要我殺死我的孩子,我做不到。也就是從那個時刻開始,我覺得自己看世界的眼光,都開始變得暖融融的且充滿了柔情。我沒辦法先失去自己的孩子,然后再若無其事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上帝,請你原諒我,原諒罪孽深重的我。

其實我也一直都區分不清什么上帝和佛祖,我是想起來誰都會祈禱一番。我知道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都會庇護那些值得他們護佑的人。

我扶著白云山石階上的石欄,慢慢地往上走著,逐漸地汗流浹背。那些在山底看起來像是插在天際的廟宇越來越近了,逐漸與我的視線開始平行,原來我們離天還是那么遠。我看到了那些裊裊地飄著青煙的旺盛香火,獨有的香味鉆入鼻孔,熨帖地撫慰著每一顆或焦躁不安、或難得安寧、或看破風塵的心靈。我先在廟門旁邊的攤位上買了幾炷香,是那種細長的,底端裹著金箔紙的、有著秀麗身姿的普通的香。當我手捧著香站起來的時候,看到對面有一個身披袈裟、雙手合十的師傅低著頭、貼著墻邊走過。他的皮膚好白,所以我一眼就注意到了他。我靜靜地看著他,仿佛有某種默契一樣,他也向我這個方向望來,然后停了下來。

沫沫,你怎么到這里來了。沫沫,進廟里說話,你不是不能曬太陽嗎。

沫沫

我抬起了頭,仿佛看到了那個女孩。她隱隱綽綽的身影,像一塊浮動著的調色塊。然后,她慢慢地向我走來。是你嗎,洛小米,你走過來的時候我仿佛聽到一條溪流歡暢地奔流而過,就像我和白女小時候聽到的溪流聲一般。你的眼神依舊很清澈,你走來的時候,裊裊婷婷,風姿綽約,我突然有些明白為什么我微弱的視力可以在人群中一眼就把你辨認出來了。是的,你依然很漂亮,洛小米,甚至更漂亮了,很少有女人在上香的時候也像你一樣打扮得近乎妖媚。要是白女在的話,又會羨慕地落淚了。你成就了她的一個夢,你知不知道你無意中也成為過一個奇跡。洛小米,你一直都在微微地笑著,為什么你不是那一副橫沖直撞、任性倔強的神情了呢,而似乎有了一種安寧、慈祥的光芒。那種慈祥,很像是,很像是一個母親的表情。

洛小米,你一定很奇怪我怎么會到了這里吧。其實這里挺好的,那么純凈,就算是骯臟的東西在佛祖眼里也會無處遁形。不過,就算是奇怪你也不會說。這里離天空近了許多,不過天空離我還是那么遠。我依然很難去仰視那屬于佛祖的蒼穹。因為,白天的時候它太亮了,夜晚的時候,它又太暗。

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吧,我依然不知道“勇敢”到底是個什么東西,等來生吧,來生我或許能明白。今生我只想這樣,緬懷白女。

哦,你一定想問,白女去哪里了。白女去哪里了,我也想知道,白女到底去哪里了。佛祖,你一定可以回答這個問題,對不對。

白女

我已經離開了。

哦,我說的是,我已經永遠離開了。我現在正在路上,他們說,那便是通往天國的路。那條路好長,白茫茫的一片,不過我想我還是會走下去。再遠,再難,也總不會比人生更艱難吧。

假如有來生的話,我想成為洛小米那樣的女孩,刻骨銘心地愛過,深入骨髓地恨過,被人深刻地記住過,被這個世界徹頭徹尾地傷害過,最后,再與這個無情無義的世界達成血肉相連般的一致和親切。我不知道洛小米現在怎么樣了,不過,我想她一定會很勇敢,與這個世界還在浴血奮戰著。我不知道她的內心為什么會那么豐富,或許正是因為這個,所以她生活得才會那樣艱難。她太看重了她自己的內心,所以她一直都是在和自己的影子作戰著。而我只能說祝福,還有,我多么想變成她。

這樣真好。從很小的時候開始,當我像一只小動物一般被別人懼怕同時也懼怕著別人的時候,當我意識到自己的不同的時候,那個時候,我只有五六歲,或者是六七歲的樣子吧。那個年齡段的孩子最喜歡問的一個問題是:“我是從哪里來的?”可是我,在那個時候,只是非常驚恐地想要知道,我要怎么樣才可以離開——離開這個世界。我從來沒想過我是怎么來的,因為那似乎并不重要。我想,我或許是沒有父母的。我是真的希望我沒有父母。那樣,他們就不會為我難過,為我悲哀,以我為恥了。我真希望我沒有嚇到他們,我真希望我沒有傷害到他們。

我并不知道,原來這并不難。原來就這么簡單。我終于離開了,我等這一天已等了好久。哦,難道靈魂也是有眼淚的嗎?真該死。這一滴淚,是流給我的沫沫哥的。呵,不要以為,那一場頑皮的雨,真的只是要打濕你的頭發。我醞釀了好久,才為你流下了這一滴淚。原來,我也是珍惜你的;原來,我也會牽掛你。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

上帝,上帝,還有一件事我必須向你坦白。當年,當那個扎著羊角辮,眼睛黑亮黑亮,抱著一個布娃娃的女孩從門上走進來的時候,我以為,她就是上帝。因為,她太美了,所以我以為上帝就是那個樣子的。可是,她往后縮了一步。那個細節恐怕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可是,那個時候,上帝,我以為是你不要我了,我以為你要拋下我了。那個時候我突然覺得,我肉肉的身體根本就沒有我腳下的泥土更有價值。然后我突然開始害怕死亡了,我開始害怕我一直信賴并且熱切渴望的死亡了。我在那種無依無傍中覺得自己的身體輕浮得就要飄起來了。我在那個女孩炯炯的目光中幾乎就要化為灰燼。

上帝,我終于知道了她并不是上帝。她也是那樣的無力,甚至,比我還要無力。因為,她比我的奢望更多。上帝,無論如何,我希望您能祝福她。我知道,她也很愛您。這一點,連她自己都還不知道。或者是,她不愿意承認。她是在用另一種方式來試圖抵達您吧,就算她被這個世界罵為蠢貨,罵為蕩婦,上帝,還是請你寬恕她。

上帝,我就要走近你了吧。我已經走了很久了。不知道為什么,我每走一步,我身后那一截走過的階梯就會消失,消失在云霧里,什么都看不到了。可是,我前面的梯子還在延伸,沒有個盡頭。身后,是那個冰涼、冰涼的世界。

上帝,最后一件事情了。我只有一個愿望——來生,我想成為洛小米的孩子。那樣我就可以像她一樣漂亮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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